这会是她在上海的最后一天。
刘妈踩着小脚跑过来报信的时候,她刚刚烧掉自己从小到大的所有日记,正执着地织着一只绒线袜。
“小姐,侦缉队来了,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呢。”老太太急得满脸是汗。
“哦。”
她的视线没有离开手中的钩针。
“哎呦,我的小姐,您得赶紧走了。”
“着什么急,本来就是要走的。”
她还是没有抬头,只是略微抬眼瞥了瞥梳妆镜里的自己。眉毛有些太淡了。她这才放下活计,取出眉笔来画眉。
老刘妈在镜子里急得团团转。
“你赶紧走吧,别连累你。”她当机立断地说。
“哎呦,我的小姐……”老刘迟疑了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离去。
她固执地连头都没回。
她在三天前就结清了她的工钱,并且又足足添了两个月的工钱作为安家费。她是老刘带大的,按她家的规矩,是要给她养送终的。只是世道不好,人们连自己都不能顾全,对于那些为主家奉献了一生的忠仆也就只能多给点钱打发了。
更何况,父母去世以后,所谓的“规矩”也早就随着他们葬入了黄土。在父母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时常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人死了活着都无所谓,直到她遇见了组织。
肯定是有人透露了消息。
之前,她从不觉得内奸有多可恶,现在只想生吃了那个人的肉。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急?
侦缉队这样急,透露消息的内奸这样急,刘妈这样急,人人都这样急,让她有点烦。
其实有什么可急的,有些事早晚都要做。
刘妈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之后,她才把手包里的东西一一整理。
手枪,情报,毒药——除了这三样东西要贴身带着,其余的都是些多余的。
但是她还是从梳妆台上拿一只口红,一盒雪花膏,一支眉笔,还有自己没织完的绒线袜——没办法,这些东西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女人也是每天用着雪花膏、口红和眉笔,不跟人打麻将的时候,就揣着个热水袋织袜子,织了几百双袜子也不知道给谁穿,有时候会连续很长时间地坐在窗边发呆……
她最后一次审视了这间房间。
也差不多该走了。
当她走上街的时候,她还是这条街上最年轻漂亮的一个人。然而这街上基本也没人了,只有侦缉队在她后边聚集。
“唉,你,站住。”一个说。
“喂,说你呢。”一个更粗鲁的说。
“这位小姐,请留步……”一个客气点的说。
她依旧没有回头,加快了步伐。
“快,拦住她。”一个蛮横的声音说。
一声令下,背后应该是有三个人同时向她扑来。
她从手袋里掏出手枪打了三枪,只打中了一个人——看上去应该是那个说话最客气的。
——
一个月前,组织交给她任务的时候,她才刚加入不到三个月。
“这个任务很艰巨,我们知道你还是新人,如果你选择不接受的话也没关系。”
“我行。”
她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会是一次证明自己价值的绝好机会。
负责人默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那样子仿佛对她进行最后的审视。
好在她算是通过了。
“你知道的,最近局势非常坏,敌人完全封锁了我们的消息途径,我们要撤离上海了。在那之前,一个重要的情报一直没有完成交接,但是我们已经没有机会再通知他们改在别的地点了——”
“我要做什么?”
负责人幽幽地叹口气,说:“因为一些消息的泄露,之前安排交接的同志也遇难了,这一次安排的交接人最早要下个月九号才能到位,所以你要把时间拖下去,等情报交接完毕之后,我们会有人安排你离开上海。”
“离开上海?”
“是的,先离开上海去香港,然后从香港乘船去英国——我的意思是,彻底消失?你明白么?”负责人眼神犀利。
彻底消失,那挺好啊。
只不过不用费这么大的劲。
她躲在废弃的砖窑里的时候,脑子里不断闪现着负责人那张脸,那是一张惯于做出复杂和深邃表情的脸。
可贵的是,那张脸在最后的时刻也保持着令人敬佩的复杂和深邃。
就在她接受任务的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负责人就在她的眼前被射杀。
没人看到那个开枪的人藏在哪儿。没人在乎。
她是从桌边走开不到两米的时候听到的枪响。
枪响的死后他们正在一个茶馆的雅间里。
茶馆不到一个小时就正常营业了。而她不得已去找站街女要了一根烟抽,才有力气走回家去。
睡了一夜醒来,她就觉得自己敢杀人了。
这个砖窑是她八岁那年和表姐玩捉迷藏发现的。
她表姐是个远近闻名的游戏大王,凡是小孩玩的游戏就从来没输过。但是在那天,她大获全胜。
她爸妈还以为她跑丢了。
尤其是她妈,在她已经回家之后还在满处找女儿,爸爸一遍一遍地告诉她女儿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桌边吃晚饭呢,你看,她就在那儿,吃得多香啊……
那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母亲也许是个疯子。那些白天黑夜地抹雪花膏,涂口红,画眉毛,织袜子都是些疯子才会有的行为……
她是个疯子的女儿,所以她……
糟糕,有人来了。
——
她从门缝看去:是那个可恶的乞丐。
没人知道这个乞丐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条街上的。
她最多能把时间精确到半年前。半年前的某个早晨,刘妈早起去拿牛奶,发现牛奶没了,只剩下个空牛奶瓶。
那个可恶的乞丐就堂而皇之地坐在她家廊下睡着了,嘴上还沾着一撮牛奶胡。
这以后,他还陆续偷过她们家的邮包,报纸还有信件什么的。刘妈还发现,厨房里的吃食好像也莫名其妙地少了好多。
为了这事,她警察都叫了几次,每次这小子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从来没抓到过现行,渐渐地,警察也不理他们这茬了。
她很愤怒,如果不是组织,如果不是她有真正的敌人需要应对,她也许会认真地跟这个小乞丐斗一斗。
“我非把他送进监狱不可。”
刘妈正摆早饭上来,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忙说:“哎呀小姐,您可不要这样说啊,咱们可不是那种人家!”
可不是,她们可不是那种人家。
可是刘妈还没意识到,她们那种人家,在她的父母亡故,亲戚失散,自己的未婚夫战死沙场之后,就已经成为历史了。
“他只是个穷人家的小子,小姐答应我,别跟他计较了。”
她胡乱地也就应下了。
只是刘妈不知道的是,为了求好运,她在组织负责人被杀那天开始,就每天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给小乞丐的破碗里放一个硬币。
每次小乞丐都故意装睡看不见,这把她气得够呛,但是还是天天不落地给。
“你怎么进到我的屋子来了?”乞丐上来就问。
你的屋子?这从十几年前就是我的地盘。
“大小姐,怎么这么闲来看望我啊?”见她冷着脸,乞丐立刻变了个嬉皮笑脸的神情。
“这是你的屋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尽量做到厉声质问,但是话说出口总是太无力了些。
“就从现在开始。怎么?大小姐放着好好的公馆不住,还要跟我这个小乞丐抢地盘么?”说着,他一屁股就坐在地上。
“你——”
她突然听到外面一阵乱哄哄的。
侦缉队来的这么快么?
“怎么?大小姐,不知道外面侦缉队在抓人呢?”
乞丐翘着腿,手里拿着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烧饼啃着,“反正我是不在乎,他们要是来了,我就直接把你交出去,反正你也不想活了。”
在惊讶和恐惧中,她猛地转头,看到这乞丐脸上写满了狡黠。
——
母亲对于她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尽管在父亲骤然离世后,她逐渐从一个在相当长时间内都风韵犹存的女人迅速衰老成了一个老妪。
在她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嘴里咕哝着。
“找他。”
“要找他啊。”
“千万千万别忘了要找他。”
她理所应当地认为她要是要找父亲。 她可怜的母亲在父亲去世之后,就一直固执地认为那个相伴一生的男人是跑丢了,而不是就埋在十里外城郊的祖坟里。她一直怕有人跑丢。
母亲在世上的最后一刻是刘妈陪着的。
那一刻,她应该是在做梦。做梦自己未婚夫回来了,他们忙着给自己的婚礼做准备,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吵起来了……醒来之后,刘妈流着泪通知她母亲没有了,过了不到半个月,也是刘妈流着泪通知她未婚夫战死了……
侦缉队没来。来了个小乞丐。
“嘿,哥,我把他们引到那边去了。”
小乞丐进来就直奔乞丐去了,根本没注意砖窑里还有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