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琴菲再次见到楚修怀却已是来年入夏。
在这之前,偶尔也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哪次捷报,哪次战损,细致到士兵伤亡情况,一点一滴沈琴菲都格外牵挂。
原来在国外,听到的看到的消息少,便不会太想,可人一旦越看得多听得多,便越变得患得患失。
她也没想到,当她到达渭城时,楚修怀早已将一切安排好了,从衣食起居,去哪所医院,到入职手续身份证件,连小院里做饭打扫的大嫂小妹都找好了,事无巨细,皆一一安排妥贴。而他最得力的干将刘副官也被留在渭城伴随她。
到达渭城后,殷舒看到楚修怀安排的一切后,没说什么,自己便到当地临时搭建的小学谋得一份差事。
沈琴菲心中虽欢喜楚修怀的无微不至,但也有些惆怅。明明说好自力更生,结果到头来事事须依靠他。
刘副官看她时而欢喜时而沮丧,以为她是不适应新生活,安慰了她几次。
后来反应过来,于是说:“沈小姐丢下外国的好生活,回到炮火连天的国内,想是要尽自己微力让这个国家早日脱离苦海,还有就是为了长官吧。”
心思被看透,沈琴菲不免难为情。
刘副官又继续道:“我和长官自他出国前便认识了,如今也有十个年头了,从未见他对人如此上心过,沈小姐若因他的这份上心而整日闷闷不乐,想必长官知道,定会觉得错辜了他一片好意。”
沈琴菲细细咀嚼这些话,心下便也明朗几分。
渭城的天气很适宜,冬不冷夏不热,沈琴菲住的那间小院子简单舒适,院中种了棵梨树,春季开花,花香溢满整座小院。
正如当初楚修怀说的,渭城确实安全。这里不像南城,尸殍遍地,也很少听到夜里惊梦的炮火打枪声,百姓虽整日担心渭城会变成下一个南城,却也小心翼翼的在这一方净土之上活着。
沈琴菲看着这些,心下有些自豪,因为这方安宁里,有楚修怀一份功劳,她也便沾其光。
沈琴菲的工作是安顿从前线下来的伤员,这些伤员实实在在的参加过战斗,与敌军进行过殊死搏斗,沈琴菲平时便也从他们口中了解了一些前线的消息,知道了如今全世界人民都参与到反侵略战争中,知道了如今北方军与中央军合作,正齐心协力抗敌。
却没听见有人提过楚修怀的名字,心道自己是不是关心则乱,可转身却将那些有他消息的报纸一一收藏起来。
沈琴菲是晚上下班回家才知道楚修怀被革职的事情的。
报纸上报道了这件事,满满一面的文字介绍,中间放着楚修怀穿着黄绿色军装的照片,照片上楚修怀表情凝重,与她认识的阿怀大相径庭。
报纸上说了他的光辉事迹,说了他打了多少次胜仗,还说了他是如何年少有才公费留学法国的事,却对他被革职的事含糊其辞,一笔带过,总结他为“一代英才的堕落。”这样落井下石的字眼。
沈琴菲看了一遍便将那份报纸撇在一旁,忿忿的骂那些无良记者,整日只知道编排。
过了会,又走过去捡起来,把照片上的人反复细细观看。
越想越觉得心中不安,便叫来刘副官,刘副官对此也是一知半解,看上去比她还困惑。
刘副官走后,沈琴菲拿出半个月前他写来的那份电报,又将内容来回读了几遍,却仍是毫无头绪。
电报上他简简说:“近来安好,别来无恙。”
沈琴菲细长的手指在“无恙”二字上反复摩挲,想起他挺拔的身姿,坚毅美好的面容,笑起来时微微眯起的俊眸,还有他带着凉意的唇......
故而心中又欢喜起来,这些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即使是回忆,楚修怀也令她安心和喜悦。
遂拿出一个月前他亲笔写来的信件,沈琴菲见到信封上琬琬启的熟悉笔迹时,有些害羞的红了脸,仿佛楚修怀那双柔情蜜意的眼眸正望着她一般。
信展开来,字迹笔整,一字一句,皆如新婚丈夫写给妻子的家书。
“琬琬,展信舒颜。近来安好?仗打的不顺利,对你甚是惭愧,恐怕我还无法立即去你身边,在这里对你说声抱歉。届时再向沈小姐负荆请罪,任伊处置。我今在南方一座古旧的寺庙里住着,伏于一棵百年古桐下予你写这份信。
这让我想起我们在落山寺的时日,不由得心情喜悦,古桐复令我想起在法国留学的岁月,塞纳河畔的夕阳和与我表白的你。
你以前问我当初是如何在诺大的笛大校园中找到你的,当时我没回答,其实我想说,我没有找。那日我清早出门,进你学校却在门口被人拦阻,于是我站在校门口守着、望着,我想你一定会出来,我想也一定会见到你。果然,我等了半日,终于见你一身白锦旗袍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那令我欣喜若狂、心花怒放!
近来多梦,梦到你穿着洁白的婚纱来嫁我了。琬琬,等我去找你,我们便结婚吧。我原本想着结婚事宜应在战争结束后与你斟酌,可是如今我太想你了,我恨不得战争明日就结束,恨不得借雄鹰一对翅膀立马去见你。
婚礼想怎么举办呢?琬琬,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吗?还有,你喜欢西式婚纱还是凤冠霞披?琬琬,写信告知我好不好?
我写完这些,便看见头顶一片火红的梧桐叶,想起你那日害羞的模样,于是摘下来同我发狂的思念一同寄给你。
琬琬,如今你工作是否顺利,身体是否康健,你身子单薄,记得早晚加衣。琬琬,若此时我在你身旁便好了,可是我又怕给你带去厄运,所以琬琬,我思念你,但我更希望你平安喜乐。
怀一切无恙,盼伊来信。”
署名又写着你的怀,信封里夹着古桐叶,那叶子比沈琴菲巴掌还要大些,火红火红的色彩,令人眼前一亮,上面还用钢笔写了一些字句,惹得沈琴菲开怀一笑。
上面写着:“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这是结婚证书上的妙言,被他抄在了红叶上,越了千里路程,载着他的思念和情意送到她手中。
红叶题诗,寓意天赐良缘。他呀,这是在向她求婚呢。沈琴菲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来细读这份信,读到眼含泪花、喜上眉梢,方才停下。
她也希望战争早日结束,这些苦难的日子尽早终止,人们可以过平凡安稳的生活,她与阿怀便也能日日待在身边,再无分离。
沈琴菲望着窗外的梨树,已是夏意正浓时分,梨树的花早败了去,一片绿意浓郁,没来得及让阿怀看看它枝头繁盛的样子,心中尤觉可惜,只盼来年,她的阿怀能看到。
他办事向来稳妥,沈琴菲有时觉得他像个活了两辈子的人,明明只比自己长了四岁,却是一副胸中有成竹的沉稳。
所以这次,虽然她牵挂担忧,但也相信楚修怀定能化险为夷、逢凶化吉。
过了一周,刘副官兴冲冲的回来,说长官要回来了。
他一说完,沈琴菲倒是愣了半会,经他再次提醒,才反应过来,原是楚修怀要来渭城了。
登时心中狂喜,吩咐负责打扫做饭的赵嫂和小玉将小院里外收拾了个遍,又自己上街买了新鲜的瓜果蔬菜,路过旗袍店时为楚修怀定了身衣裳,也给自己做了身白锦缎的旗袍。
虽说沈琴菲在国外生活了七年,见惯了西式长裙和牛仔短裳,却因自小受家里母亲姐姐熏陶,更偏爱旗袍一些,平日里在医院倒也穿不着,却偶尔在放假下班后,在镜前折腾一番,或上街喝杯咖啡,或去花店买花,或装饰家里庭院,等他回来。
渭城人爱诗情画意,一到夏天,街上买花买小玩意的颇多,她便找了刘副官和她一起去,帮她拎了许多物件。
沈琴菲常对小玉说:“虽说打仗,但打仗也要生活的漂亮。”
小玉听了,一边和着她开心,一边夸赞沈小姐命好。
隔日一早,沈琴菲便同刘副官一起去火车站接楚修怀。
可在车站寻了半日,却未曾瞧见楚修怀一丝衣角,等到第四辆火车开走后,沈琴菲心中那从清早便生出的一丝丝不安彻底崩裂成深深的担忧。
虽然理智依旧告诉她,楚修怀说不定是错过了火车,此刻还在车上呢。
可刘副官接到的消息明明是今天。
刘副官面上也是慌乱,却是一边安慰沈琴菲,一边在火车站打听从南方来的车次是否晚点之类的话,但每每听到的都是否定。
他俩心里明镜似的,近日的报纸上,皆是一些中央军怠战,北方军连连败退的字眼。
这说明战火正在进一步蔓延。
紧要关头,楚修怀又被革职。沈琴菲一个不懂事实的人也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今年春天,报纸上还登了楚修怀写给领导的自荐信,他自荐去战争最前线,后来听说上级领导没同意,以楚修怀机械作战精英身份和年纪太轻为理由拒绝了。
楚修怀什么样的能力,那些领导当然比沈琴菲更清楚,明摆着不让他靠近战场第一线,暗地里是想保存实力。让北方军打头阵,自己好在背后坐收渔翁之利。
可楚修怀那样的人,怎肯做缩头乌龟?
沈琴菲和刘副官寻了半日无果,只好坐车回家。路上,沈琴菲心中不安更甚,暗自揣度,是否楚修怀一心想上阵杀敌,却屡遭拒绝,所以以他的性子定会与他们争执,争执之下,便被革了职。
这么想着,沈琴菲倒有了几分舒怀。她的阿怀,不愿做逃兵,做了逃兵便不是他了,如今被革职,他便能回来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回家后,赵嫂和小玉见二人脸上带着不同程度的严肃,心下明了定是没接到人,不再追问。
那晚,沈琴菲心事重重,没什么胃口,便早早梳洗上了床,可是却也无法入睡,拿出楚修怀写给她的书信和她收藏的那些报纸,一遍遍的读。时而乐以忘忧,时而忧心忡忡。
夜过了一半,才疲惫入眠。
正是处暑节气,沈琴菲穿着单薄的丝绸睡裙,夜里燥热,睡梦中蹬了被子。平日里都是自个睡着睡着便想起来,迷瞪着拉回来重新盖上。
今晚沈琴菲一踢被子,过不了一会,被子又回到身上,接连几次,沈琴菲睡意朦胧中心中几分安稳,睡了一会却又觉骇人,连忙睁开眼。
以是,一双漆黑清凉的眼眸映入眼帘,沈琴菲惊得坐起,仔细望着他,那双眼的主人却是自在,和衣躺在她身旁许久的样子,正手臂支着脑袋含笑望着她。
沈琴菲以为自己在梦中,心道即使是梦,她也够欢喜。
“阿怀!”沈琴菲心中立即像是行走在沙漠中的人遇到潺潺流水,不管不顾一下子扑到他身上,赤着的纤细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琬琬,我回来了。”他酥软的声音透着淡淡的疲乏和喜悦传到她耳中,她终于清醒十分,身体和心理上都真切感受到他的体温和衣上浓烈的硝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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