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意楼,是销魂入骨的风月地,也是纸醉金迷的生意场。
记忆里儿时少年的面容与眼前的陌生男人慢慢重叠,这是海棠意想不到的事。
男人春风得意,搂着怀里的姑娘亲密耳语,在赌桌上豪掷千金,只为买下与姑娘的一夜良宵……浪荡、风流,而她只能作为旁观者,将一切不动声色地收进眼底。
酒过三巡后,他身旁的姑娘低眉凑近,掩嘴轻笑:“许公子,我在阁内等你。”
语落,她起身出了门,胭脂水粉味袭进海棠的鼻尖。
男人望了眼她离去的背影,垂眼笑了笑,与生意对家黄老板话玩笑说:“这楼里的解语花就是和外面的木头不一样……”他往后一仰,靠着椅背,手支着脑侧,翘起了腿,瞧过来:“海棠,你说是不是?”
姑娘斟酒的手微微一顿,抬眼一笑,掩盖心里泛起的涟漪,“许公子经验所得,哪会是假话。”
他神色未改,眸内的波澜尽数掩去,拿起青花瓷杯抿了口酒,淡淡地从口中轻闷出一句:“呵。”
“许公子,那批货……”黄老板紧蹙着眉头,试探问道。
男人微眯起眼,玩转着手中的小瓷杯,作出一副思虑的模样。半响后,他漫不经心地把酒杯放回桌上,同时起身,拿起礼帽戴上,在经过黄老板跟前时低声说了句,“水路。”
黄老板反应过来,忙起身抱拳朝男人深鞠一躬,“许公子大义,黄某不胜感激。”
许鸣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各取所需,不足挂齿。”
他瞥了眼男人身旁的姑娘,面上笑意仍旧,眸底的情绪却让人不敢揣测,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后便与黄老板告辞离开了。
朱红色雕花门外,天色苍茫,有几粒雪沫子胡乱飘进了屋里,而后门被关上,隔绝了外头的黑沉。
她心绪不断,似乎能追随他的脚步看到红楼满客,雪花一渡,阁房帘帐内的姑娘羞红的脸和让人面红耳赤的闺中语。
与他分别十多年,世道换天,山河动荡,或许少年早已变了模样。这一别,再见也不知何时,倒是有些闺中事传遍了如意楼。
原来昨夜许鸣生并没有歇在水杏姑娘那儿,而是直接离开了,害得人家姑娘好等……海棠对这些饭后谈资没多少兴致,她们楼里的姑娘本就是富家少爷的玩物。
2、
阔别半年,漆黑连绵的雨夜里,姑娘撑伞踏着暮色走过压抑的长巷。巷子尽头处,有个黑影靠着墙蜷缩在地,喘息声粗重,冲刷而下的雨水夹着浓重的血腥味。
海棠恍惚片刻,待看清那男人的面容之后,不禁惊诧,他怎么会在这儿?还负着伤?
这个年代,重伤并不是件好事,尤其,还是枪伤……
许鸣生,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事?真如表面那般玩世不恭吗?
为避麻烦,她设法找了间客栈,他身上的伤不能拖延,可这会取子弹的大夫上哪儿找去啊?
许鸣生靠在床头,面色愈加苍白,血腥味蔓延开。海棠皱着眉,双手交握,心里也不知如何是好。当今局势,上头乱党抓得紧,她担心时间久了,会让人生疑。
“嗬……”男人闷哼一声,面色痛苦。
姑娘紧张地捏着毛巾为他拭去额上的汗,迷糊间,许鸣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眸底沉沉,令人摸不出情绪。
等了好半响,她听见他虚弱地说了句:“去北巷尾,找文生药铺的张老板,麻烦了……”
“可你……”海棠踌躇了半晌。
“我等你。”
她只好火速动身去他所说的那个地方,风雨交加的夜如一头噬人的魔,饕餮混沌,树影狂曳。
她迈开步伐往前跑,全然忘记自己身上穿着华丽衣裳,绣花鞋果断踩进肮脏恶臭的泥坑,亮丽的长发显得狼狈不堪,北巷尾的路偏又窄,可她只记得男人最后那句"我等你",仿佛赐予她无所畏惧的勇气。
最后,她找到了张老板,许鸣生被他带走,姑娘还未回过神来,房里已经空荡荡,只余一股未消散尽的血腥味。
3、
红楼满客,暖帐生香,许鸣生此次前来特意叫了海棠姑娘陪席,上回独守空闺的水杏姑娘走过苏晚沁跟前时阴阳怪气地道:“海棠妹妹,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可别抱太大希望啊,不然可要被人笑话的……”
后者莞尔一笑,“这就不劳姐姐操心了。”
水杏姑娘的“好意”被回绝,也不自寻无趣了,挽着油头满面的官老爷回了房。
坐席上,除了许鸣生和有过一面之缘的张老板外,其他三个年轻男人均是穿着新式西装梳着中分头、发型油亮,看上去像是刚留洋而归的富家少爷。
海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什么事儿不该打听,于是便适时地斟上酒,做一个识趣的哑巴。
几个男人满腔愤慨,痛批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纷纷想着法子从艰难险生的丛林里辟出一条路来……一直到夜深,三人告辞离开,留下许鸣生独自在屋里。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都是明白人,来这红楼免不了春风一度。海棠伸手去搀他,却被男人反手窝在了掌心,柔荑被暖意包裹,两两相望,她见他红上了脸,笑了笑说:“许公子醉了。”
男人眯着眼盯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唤出一声“沁儿”,是极其熟稔的语气。
姑娘神色一怔。
许鸣生垂下眼,默了一会儿说:“这些年,你受苦了。当年……是我们对不住你……”
欠疚的语气让海棠遥想起当年的记忆,苏家与许家常有生意往来,也是多年邻居。可谁也没想到,苏家会被官府查封,而向朝廷诬陷的人正是许鸣生的父亲……
母亲生来便是大富人家的小姐,身子娇弱,吃不得苦。颠沛流离那几年正赶上灾年,瘟疫横行,母亲受了寒久久不见好,比父亲先走了一步,同年年底,父亲也永世留在了那个雪夜……
“许公子说笑了,苏晚沁早死在了那年冬至的大雪里,如今,世上只有海棠。”
许鸣生抬眼望她,姑娘如花似玉,粉黛胭脂,眼底流光脉脉,完全窥不见当年小姑娘的影子。他低下头,看着杯中的余下的三分酒,拿起杯子,一口饮下,长吐一口气纾解这心头愁绪。
“许公子可要留宿?”姑娘极顺口地问。
许鸣生放下酒杯,望了眼窗外的暮色,许是酒意上了心头,将愁绪团团围住,无处疏解。他站起身,往身后隔间走去。
帘帐飘娑,窗纸倒出红烛焰火摇曳的模样,不知是哪间房客心情大好,竟请来了名角儿,唱起了折子戏。
4、
自那晚起,许鸣生日日来如意楼觅佳人,夜夜笙歌,姑娘们都以为海棠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踏进许家大门不过是早晚的事,也因此大家对海棠也客气了不少。
私下姑娘们都在揣测许公子会以怎样的仪式迎娶如意楼头牌,等着等着,一年过去,好戏变成了笑话一场,如意楼终归不过是富人家的消遣地而已,对海棠冷嘲热讽的人也不在少数。
“近日许公子怎么没来?难道是有了新欢了?”水杏姑娘扭着腰朝海棠走过来,咧嘴笑着,言语透出一些幸灾乐祸。
海棠像是没听进去似的,目光望着窗外,有一下没一下地剥着莲子芯。直到落了雪,一年又过去,许鸣生还是没来。
民国七年,许家搬至上海,生意也迁了过去,可不到半年,谁也想不到一个偌大的家族基业会毁于一旦,败家子许鸣生这几个字一时间印满了沪上报纸的头条。
他大概是不会再来了。海棠心想。
三年前那晚,他知道许家犯下的罪孽深重,亲自朝她跪下祈求她能放过许家人的命。作为交换条件,他会想办法瓦解许家的多年基业,还告诉她,他的致命弱点——是地下党。
乱世里,这几个字是禁忌,是要被杀头的。
他的诚恳尽显,海棠叹了口气,只说她无法原谅许家人。许鸣生举家搬离京城,怕有几分是因为她这话。
年少陪她的那个少年,或许没变。
她生辰那日,许鸣生让人送了株海棠过来,栽在了院子里。气候已经回春,海棠树未见翻绿,估计是被漫天的雪压朽了枝头,永远留在民国六年的寒冬。
她垂眸,看着自己手上零散的红点,牵唇笑了笑。
她的日子怕也不长了。
烟花柳巷的女人难逃这一劫,她又想起去年十二岁的姑娘染病离开,再反观自己,活到了二十二岁,已经足够幸运。
暖意洋洋的晴空里,姑娘倚在朱红色窗边,望了望远处升起的硝烟,耳边鸣起炮火的声响。低下头,叶眉微弯,再一眨眼,院子里的海棠树开了花,小姑娘藏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将手里的糖葫芦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