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丘

2022-08-17 21:02:35

古风

1

“我想回北凉看看。”

算上这回,这句话我这个月已经跟萧策说了六遍了。

“北国遥远,又逢战乱,路上舟车劳顿,刀剑无眼,皇后怀有身孕,还是在宫里好好养胎吧,朕得空就去看你。”

他依旧用这套话来搪塞我,没什么表情,目光依然停留在书上,甚至都没抬头看我一眼。

我默然站在那,许久没有吭声,手指却慢慢收紧,指骨微微作响。

他见我许久没有动静,飞快地抬起头扫了我一眼,很快目光又落回到纸上,淡淡地说道:“皇后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微微抖着:“你把我困在你身边七年,利用的彻彻底底,你从一个人人唾弃的质子,成了翻手为云的帝王,你想要的都得到了,为什么还不肯放我走?”

我扭过头,免得让他看见我失态的模样。

傍晚的残阳如血,从宫门投进来,把我的背光身影拉的老长。

我听见萧策冷笑了一声:“皇后说的是什么话,朕听不懂。”

我转过头,阳光刚好打在萧策的脸上,在他深邃的眉峰留下阴影。

他微微蹙眉,似有怒色,却一闪而逝,舒眉一笑道:“阿烟,我想不明白,你为何一心要走,我对你不好吗?”

我也笑了笑,那笑容着实凄楚:“对我好?萧策,别以为我是傻子,以西夏的国力,他们哪里敢攻打北凉,始作俑者是你,对不对?”

“阿烟,不要听那些闲人嚼舌根,都是些风言风语——”

我冷声笑道:“这么多年的夫妻,你跟我装什么!“

“前日,你的得力部下,将我王兄斩首于马上,为什么!就因为他曾经骂过你是南蛮子,骂你不过是个低贱的质子,因为他看不起你!你就杀了他吗?”

我情绪陡然激动起来:”萧策,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楚鎏是我唯一的亲哥哥!你个睚眦必较的疯子!卸磨杀驴,你就是个阴沟里的老鼠!”

萧策将书扣在桌上,低垂着眼眸,没有表情的脸阴恻恻的,他手紧握着一只茶盏,白皙的手上青筋暴起,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情绪。

“皇后若是情绪不佳,就应该回去休息。李德顺!”

一个带瓜皮帽的太监窜了进来,一边抓我的手臂一边笑道:“皇后娘娘,心疼心疼奴才——”

我怒火中烧,见萧策此举,便怒不可遏,一巴掌扇在李德顺脸上,我自幼习武,长于马背,力道狠厉,李德顺猝不及防,被扇出去几步,栽倒在地。

“滚出去!我也是你能碰的!”

“楚烟,你犯什么疯病!”

萧策猛地把手中的茶盏掷出,在李德顺脚边摔得粉碎。他站起身来,李德顺吓得叩头不止,我和萧策谁都没有再说话,一时间大殿里只剩李德顺磕头的响声。

李德顺更是不敢停,他第一次见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雷霆大怒,心中大骇。我心烦意乱,吼道:“蠢货,还不快滚!”

李德顺抬头瞄了一眼萧策,萧策猛一挥手:“出去!”

李德顺连道几个诺,猫着腰退了出去,原本殿内的几个宫女也胆战心惊地出去了,一时间就剩我与萧策相看两厌。

他绕过桌案,慢慢走到我跟前。

我用眼睛狠狠盯着他,抿紧嘴唇,昂起下巴。他低头看着我,我发现他的眼睛依旧是那么的深,那么的黑,就像没有星光的夜幕,能吞噬一切情绪。

我忽然眼眶一酸,却没有改变姿势,依旧仰头与他对视,眼泪却顺着我的脸颊滑了下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绞痛,控制不住的发抖。因为我曾经,那么地喜欢他。

他眼中有一刹那的波澜,像是一颗石子投进大海。可我却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眼睛。

“你别忘了”,我沉沉地说道,“你先是北凉驸马,后是南楚王。没有我北凉,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冷冷地说:“阿烟,话不能这么讲,你应该夸我好算计,不是吗?”

我恨恨地看着他,怒气上涌,堵在喉咙处,什么都说不出来,克制不止地抽噎。

他试探性地抚上我的肩膀,却被我一掌打开。

“别碰我!”

他眼眶忽地红了,强硬地攥住我的双肩,逼我看着他,我疯了似的挣扎,他却越抓越紧,固执地半分不退。

他用力把我抵在墙上,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楚烟,不仅是北凉,西夏、东芜都会是朕的,这天下都是朕的,没有任何人能挡我的路!北凉何时称臣,我何时退兵,不是我要杀楚鎏,是他找死。”

我几乎把牙都要咬碎了,喉咙里一阵腥甜。

“萧策,你听好了,我们北凉,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铁骨铮铮的好儿郎——”

“要么战死,要么为王,绝不为奴。”

“你以为杀了我哥就能挫北凉锐气的,让他们臣服于你吗?呸!你做梦!”

我一口啐在萧策脸上

他在盛怒之下连耳尖都烧的通红,一幅嗜血癫狂的模样。我忽地笑了,讥诮道:“萧策,你个疯子,你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你这么个骄傲的人,那好,我祝你坐拥天下……”

“祝你坐拥天下,万寿无疆,此生孤独无边,悔恨无极!”

萧策掐住我的脖子,狠厉道:“孤独?有皇后陪着朕,朕怎么会孤独,楚烟你要给我好好活着,你要看着朕君临天下!”

他掐的并不用力,可我心中愈发地恨,喘不过气来,萧策见我面色不对,神色大变,慌然撤开手。我一口气没喘上来,咳了好几声,竟咳出一口鲜血来,腹中绞痛,贴着墙滑落在地。

萧策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在我昏过去之前,我听见他大吼着“太医”

2

窗外铃声阵阵,清脆如珠落玉盘。

南楚王公贵族格外讲究雅致,尤其是私宅,十步一山,五步一水,极讲究色彩映衬,殷红的牡丹之侧必有淡雅的鸢尾,亦讲究高低错落,时而是伏地的青藤罂红,时而一片修竹挺拔。

最别致的私宅里,九曲的回廊贯穿其中,廊檐上挂满了精细却沉重的铃铛,这样的铃铛叫雀攀铃。

皇宫里的各宫的门前,窗棂上,都挂着这样的铃铛。皇宫里豢养了许多青尾红喙的小雀,铃铛里有吃食,小雀总是一收翅膀忽地扑在铃铛上,铃铛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声音清澈空灵,鎏金的铃铛与小巧的青雀,煞为好看。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铃铛是在十五岁那年,在楚鎏那里。

楚鎏颇为傲气的对我说那个小南蛮还真有点好东西,不过他们的东西好看是好看,就是没什么用处,跟他们的人一样,绣花枕头罢了。

他说,妹妹,你快看啊,这么个大风铃,我们北凉的风都吹不起来,何况是他们南方的,还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他拿在手里玩了一会就厌倦了,随手抛给我,说是送我了。

我笑着说,你不要的就丢给我,当我是捡剩的吗,我才不要呢,你要是玩够了就还给人家——反正又不是他送你的。

楚鎏撇了撇嘴道,还他?就算扔了也不还他!来我们北凉,又不是做客来了,他那是赔罪!

说着便很是气愤,他说鬼杨关一战我们北凉死了那么多人,南楚就送来个小屁孩就想揭过这篇吗,要不是……他要是有一点不安分,我立马宰了他!

我叹了口气说,你说的也在理,这么看来,你这些东西都是从那小南蛮那儿抢来的?

楚鎏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仔细端详那个铃铛,铃铛十分精巧,这种技艺在北凉十分罕见,我发现这个铃铛竟然有很多的小槽,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我笑着说,你个白痴,这明显不是风铃。

“嘿?那你告诉我这是干什么的?”

“一看嘛,这就是——做法的。”

我看过好些南楚的话本子,照着里面的东西乱编一气,我说那个小槽里装的是人血……结果被楚鎏毫不留情地轰出去了。

不知怎的,我就转到那个小南蛮的青色帐子,手里还拿着那串铃铛。

按照北凉的规矩,大君居金帐,世子居银帐,王子王女居青帐,布衣居黑帐,奴隶战俘居白帐。想来这小南蛮是南楚王的亲儿之一,在北凉才可以用青色帐子。

我看见帐子内烛火仍在,影影绰绰,便挑开帘子走了进去。

只见一个瘦弱的少年蹲在地上收拾狼藉,而女奴们则闲坐在一起,恹恹欲睡,毫无帮忙的意思,那个少年也没有愠色,十分平静地把被扔的满地的物件装回去。

我摇了摇铃铛,女奴们恍然惊醒般,站了起来,一口一个小殿下叫着我。少年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就挪回了目光,继续收拾东西,令我诧异的是,我在他眼里看不见一丝情绪,我登时觉得有意思极了。

顽劣的天性使然,他越平静我就越想看他怒不可遏。我抬脚踩住他正在收拾的亵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蹲在地上,手顿了顿,抬起头微笑着对我说,小殿下,高抬贵足。

我对着他的笑脸微微一怔,摇了摇手里的铃铛:“你的?”

“是在下的。”

“这是什么?”

“雀攀铃。”

“干嘛用的?”

“观赏的玩物罢了,也可以用来睹物思人。”

“你可还想要?”

他定定地看着我,良久道,“想。”

我看他认真起来,便觉得有趣,移开了踩着他衣服的脚,“站起来说话。”

他站起身来,他看着瘦弱,身量却极高,比我高上不少。

我笑着说道:“你跟我说点好听的,我就把这个还给你。”

这句话是我常跟楚鎏说的,每当我说这句话,他都眉开眼笑地逗我开心。我寻思着给这小南蛮一个台阶下,可他脸色却忽然变了变,垂下眼睛道:“小殿下若是喜欢,这小物件就送与您了。”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原来他以为我在折辱他,便撇嘴说道:“哦,我知道了,原来你不会说好听的话。”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是个顶有心计,顶高傲的人了。而往后的那么多年,我一直在做的,不过就是试图看透他的算计,试图摧毁他的骄傲罢了。

我拿着那个铃铛仔细地看了看,道:“北凉世代游猎,骑兵的强悍名冠天下,但甲胄弓弩等精细的技艺却远不如南楚——从这个小玩物就能看得出来了。”

我手一扬,把铃铛抛给了他:“拿好了,睹物思人去吧。”

他低下头语气诚挚:“萧策谢小殿下成全。”

他复又微微笑着说:“萧策笨嘴拙舌,绞尽脑汁也不讨人欢心,还望小殿下体谅在下的蠢笨。母妃在的时候最对常我说的便是闭嘴了。”

他语调泛着自嘲的苦意,我心里微微一动,说道:“瞧你这句话说的多漂亮,哪里笨嘴拙舌了?你们南楚人果真虚伪。”

他没接我的话茬,自顾自地说道:“那夜,母妃的偏殿被烧掉了,而母妃在偏殿里。我拼了命,就来得及摘下一个铃铛。”

他这话莫名的令我难过,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轻靠在椅子背上,有一种很深的倦意:“母妃原是个宫女,她时刻都担惊受怕,生怕做错了什么,她说,她多么希望我是个女儿,或者是个天生的傻子,这样就不会一直有人把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了。后来,父王生了一场大病,她被当成不祥之人烧死了。”

我心中骇然,我忽然意识到我竟对他有一种很复杂的怜悯。我又觉得他很危险,他忽然把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暴露给我,可他自己却无比的平静。

“你叫萧策?”我挑了挑眉毛,“我叫楚烟,你不要一口一个小殿下地叫我,北凉没那么多规矩,你……爱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吧。”

他微微笑了笑:“好。”

烛火中他的眼睛流光溢彩,很是漂亮。我不禁怔了怔,鬼使神差地说:“你们南楚人虽是孱弱,却很是精致。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少年。”

我转过身去,挑开帘子,准备走掉,可却折了回去,又一次鬼使神差地说道:“你长在深宫,估计骑射很一般,你若是想学,我教你,我们北凉人个个都骁勇。”

他轻轻地笑出声来:“好。”

3

我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渴得要命,声音嘶哑:“水……”

有人用勺子蘸了一点水,轻轻地涂在我的嘴唇上。

我眼皮沉得很,怎么也睁不开,可眼泪却从眼角滑落,一直流到两鬓,那人轻轻地去拭,我的眼泪愈发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又昏昏沉沉睡了好一会,感觉一直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想必是我的涂涂。

涂涂从小就跟着我,好的像亲姐妹一样。她不爱说话,我却总是叽叽喳喳。她武功好得很,她总是说,她就像最勇敢的猎鹰,会一直护着我。

我伸手抓住她的手,喃喃道:”涂涂……带我回家……“

可那双手明显一滞,良久才道:“阿烟,是朕。”

我猛地抽开手,睁开了眼睛,萧策正坐在我身边,很是憔悴。我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流,嗓子哑得厉害:“你给我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用力攥住我的手,猛地一拉,紧紧地抱住我,我挣扎不开,便麻木地任他抱着。他越抱越紧,我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

他把头埋在我颈窝,有一种深深的颓意,他说:“阿烟,你不要这样吓唬我,我害怕,真的害怕。”

我气得直发抖:“萧策,是不是我死了,你才肯放过我?”

他说:“你要是死了,我就疯了,到时候指不定会做什么疯事,没准整个北凉都没了。”

“你敢!咳咳……”话还没说完就好一阵咳嗽,又咳出来一口血。

他惊恐地看着我,手忙脚乱地给我端水,却被我一掌打翻:“你要是想让我多活两天,就滚远点!”

我嘶声叫着:“涂涂!涂涂……”

涂涂立刻跑了进来,横在我跟萧策之间,我说:“让他走……”

她刷的抽出腰间的软剑,剑尖直指萧策眉心,不卑不亢地对萧策说:“请。”

涂涂一抽出剑来,可把太监们吓坏了,只听一个小太监尖声叫道:“护驾,护驾!”,然后扑向前来,挡在萧策前面。

涂涂冷哼一声,手腕一转,小太监的瓜皮帽被刷地削了下去,他腿肚子转筋,站立不住,跪倒在地。涂涂一脚把小太监扫开,剑尖仍旧指着萧策。

萧策浑不在意,没什么表情,目光越过涂涂,紧紧地盯着我,良久他才退后一步,说道:“楚烟,我们的孩子还会有的,你给朕好好活着,只要你活着,北凉就不会亡。”

他又后退了一步,冷冷地扫了涂涂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涂涂收了剑,跑到我身边,看着我说:“小殿下……”,她忽然转过头去,不想让我看见她流泪的样子,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

她恨恨地说:“都怪涂涂没用,才叫您受此折辱……”

我说:“大傻瓜,不准你说这样的话。”

她忽地跪了下来,抬头望着我,目光坚毅,低声对我说道:“小殿下,您想回北凉吗?婢子就算拼死,也要送您回去。”

我看她认真的模样,我爱怜地用手抚摸她的头发:“有涂涂这句话,也不枉我们这些年……”

她忽然抱住我,嚎啕大哭起来。

看着她难过,我说不出来话,喉咙好像被卡住,宛若窒息般,我只能看着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我本应是草原上的游隼,现而今不过是皇城里的金丝雀。

有一个人他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将我吃干抹尽,到头来却将我困在死地,要我欣赏他的丰功伟绩。既不放我走,又不让我死。

他那么一个人,像毒又像药,令我五脏六腑都痛得移位,沼泽一般令我越陷越深。

我要离开,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像野草般疯狂生长。

阿爸说,我们是哲摩天神的后裔,活着的时候有如疾风,死后会化为青鹰,搏击长空,我们是草原的主人。

我要离开这儿,回到我的故乡,去喝最烈的酒,去驯最野的马,在极黑的夜里,看极亮的星星。

把那个人永远地忘掉,永远。

4

七月十五,中元节,鬼节。

南楚人许是亏心事做的太多,不仅供神,还奉鬼,中元节乃大节。

每年这时民间烧纸钱,放河灯。白日里,宫里专掌祭祀的国师大肆做法,夜幕降临后,众多的舞姬在歌舞完毕后,列队整齐,举着青红两色的幡子,一边在各宫游荡,一边轻喝:“水逆退散,逝者勿留”,最后举着那已经招了鬼神的幡子,一路出宫去,把幡子扔到护城河里,这才算礼毕。

早在中元节的前一天,萧策来找我说,皇后身子不好,鬼节阴气太重,明日不必同他观礼,在宫里早早歇息吧,我装作浑不在意,随意地应了声。

七月十五,夜色滔天,歌舞已毕。

舞姬们蒙上面纱,正在列队,风吹着双色幡,烈烈作响,在昏黄的宫灯的照应下,幡子上的纹路古朴庄凝,让望过去的人心生骇然的敬意。

我推了推涂涂,低声道:“那两个被你扒了衣服的舞姬你怎么安置的?”

“打晕了,一时半会醒不过来,都扔到你床上了。”

我点了点头,随即接过司命递来的青色幡。

临行前,我偷眼去看站在远处看台上的萧策,我知道,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看他。

他站在灯影里,孤零零的,身边没有臣子,没有宫人,没有侍从,偌大的看台,夜风灌进他的衣裳,显得单薄得可怜,他低头看着人群出神,惓意非常。

他说,他喜欢自己一个人,他讨厌他得势的时候,那些像狗一样巴结他的人。他说,他讨厌别人和他并肩而立,除了我。

刹那间,我心生报复的快意,他活该,活该孤独蚀骨。可我心里某个地方,也难以控制地隐隐作痛。

三百余名舞姬,不仅每人带着面纱,而且风一吹,手里偌大的幡子卷起来遮住身形,我和涂涂混在队伍的中间,就这样,我们大摇大摆地从萧策面前掠过。

手一扬,我将青色幡扔进水中。从上游飘下来的点点的河灯,将泛起的涟漪的照得流光溢彩。

在周围的舞姬低下头虔诚地念诵时,我抓着涂涂的手,慢慢地向后退去。

在撤出众人视线后,我拉着涂涂疯跑起来,在我拐入一个晦暗的胡同时,前面忽地闪出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端坐着一人,看不清相貌。

涂涂大骇,立刻抽出环在腰间的软剑来,劈向马腿,却马上人被叮地一声隔开,涂涂仍想再攻,我刚要阻拦,却听那人轻道:“在下阿尔泰,恭迎小殿下许久。”

阿尔泰引马向前几步,现在光影里,一幅南楚马夫打扮,他相貌略清秀,若是不仔细看,便会误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南楚人。

他滚身下马,对我行了草原的大礼。

我低下头,来掩盖自己眼眶微红:“你果真在。”

涂涂则惊诧异常,硕大的泪珠滚落下来,颤着声:“三哥?你不是战死在鬼杨关吗?”

阿尔泰顿了顿道:“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马和通关文牒已经备好,殿下快换衣服,我们现在就出城。”

我一边走一边我跟涂涂解释道,这都是楚鎏的把戏,鬼杨关一战时,阿尔泰并没有战死,而是伪装成南楚的伤员,跟着南楚军来到了这里,他说,以备不时之需,而我与阿尔泰一直都有联系。至于为什么没告诉涂涂,是因为楚鎏说,他们感情甚笃,怕涂涂忍不住去找他,坏了事。

5

朗月高悬,月色如银。

三匹轻骑,列成一线,在城外小道上飞驰,马背上长长的鬃毛,随风扬起,在夜色下微微发亮,马蹄踩过微湿的泥土,疾驰中的马蹄声清脆凌乱,在夜色里三骑马连在一起,宛若一柄已经射出的箭。

像那些赶路的马徒一样,我脸上覆着面罩,防止扬起的尘土入肺,亡命之徒一般,疯了似催马,夜风呼啸贯耳,若有如无的泥土清香萦绕在鼻腔,在这一刻,我忘了我是谁,我只不过拼了命地催马向前,像我先前在草场和楚鎏比试时那样。

我想,就算我此刻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就像天上的游隼,效忠于自由。

在我前方的阿尔泰大喝道:“小殿下,再行十五里,就是鹤山关,只要出了关,就到了西夏境内,南楚就管不了我们了!”

阿尔泰挥起马鞭,在空中甩了一个响,然后高声大啸:“阿尔泰异乡离索,七年飘零!七年啊,月黑风高夜,故人策马归——”

又行了好一会,我高声叫起来:“阿尔泰,涂涂,我看见鹤山了!”

黎明将至,天混混沌沌地亮起来,远方的山脉连绵起伏,横贯东西,在山脉正中间有一个豁口,那便是鹤山关。

行了一整夜,人马俱疲,都吊着一口气,看见鹤山的一刻,三人都振奋地高呼起来。

可忽然间,阿尔泰却大吼道:“勒马!快勒马!”

我与涂涂俱是一惊,前方阿尔泰的马陡然慢下来,我连忙一扯缰绳,跑疯了的马嘶吼着人立起来,差点就将我甩下去,马又往前小跑了一段,才打着响鼻立住。

“怎么了?”涂涂问道。

阿尔泰眉头紧皱,没有言语,用手指着远方的烽火台。

太阳还没出来,天已经亮堂起来,只见一道直直的黑烟从烽火台窜了出来,不一会远处的鹤山关看台上就挂上了黑旗。

“这是什么意思?”我道

阿尔泰眯起了眼睛说:“这烽火台是从京城那里点起来的,一直传讯到鹤山关,是紧急封关的意思,上面挂的黑旗表示鹤山关已经收到指示——应该是我们的事情败露了。”

我心猛地一沉,低声问道:“可还有别的路走?”

阿尔泰摇了摇头:“这条小路是单行近道,要是回去只能原路返回,只怕回去的时候刚好撞见追兵。”

我们三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涂涂看着我,我看向晨光中黛色的群山。

我又看向阿尔泰,正巧他也看向我,他坐在马背上,并不惊慌,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淡然,我看着他,解脱般地笑了一下,他先是怔了一下,而后也大笑起来,最后我们三人都放声大笑。

我们从始至终都知道,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可是我们必须走,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骨气。

我问阿尔泰,陪着我跑出来,你后悔吗,北凉大厦将倾,你在南楚已是风生水起,你为何不在南楚风光地度过余生?

阿尔泰笑道:“小殿下未免看不起我阿尔泰了。”

他望向远处的鹤山,喃喃说道:“其实只要我们过了鹤山关,再向东,穿过西夏的马岚阙,就能看见我们北凉的紫枭河了。”他目光灼灼,似乎穿透了这重重阻碍,直接看到了故乡的草场,和星罗棋布的马匹。

他说,世子不仅是我主子,还是我的安答,我义结金兰同生共死的兄弟,他已经死了,我怎么能苟且偷生,我应该跟他一样死在战场上。

他豁然抽出腰间的佩刀,直指北凉的方向,低声说,我死的时候,头会朝向那里,就像世子跟我说的,“狐死首丘,人亦如此”。

我不禁一愣,也望向北凉的方向,泪水盈在眼眶里,我低声道,难怪我哥哥那么信任你,从前我一直以为他除了胡闹什么都不会,原来他只是装傻来哄我的。

就在这时,涂涂忽然警觉起来,亮出软剑,护在我身前,低声说道:“小殿下,三哥,他们来了。”

阿尔泰闭上了眼睛,说道:“听马蹄声,不少于二百人,都披着甲。”然后忽然睁开眼,眼睛里杀意四起。

他忽然指了指身后,惊奇的说:“哎?小殿下,你看那是什么?”

我狐疑转过身,胯下的马却忽然嘶啸着人立起来,猛地向鹤山关冲去,马屁股上血淋淋的。

我怒气上涌:“阿尔泰你什么意思!涂涂,快把马给我拦下来——”

涂涂并没有听我的,只是低着头,我一边狂骂一边勒马,可都无济于事,马像疯了一般,嘶吼着朝前冲去。阿尔泰在我身后遥遥道,小殿下先走一步,不敢污您的眼。

马不一会就将我身后的二人甩的不见踪影,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慢慢地趴在马背上,嚎啕大哭起来。

等马平复下来,业已奔出近五六里,马停下来喘着粗气,我想立刻赶回去,可马累极了,放赖就要往地上躺,任我怎么踢它都不起身。

等这畜生肯继续走的时候,我听见了前方阵阵马蹄声。

我淡然端坐在马背上,只见前方马蹄蹋起浓烟滚滚,在烟尘中有一骑当先,那人并未披甲,而是一身白袍,满身的血迹,像是染满了梅花。

萧策头发微散,眼睛红的骇人,马侧挂着一颗人头,我认得,那是阿尔泰。

他勒马停在我不远处,狠狠地盯着我,宛若要将我凌迟才解气,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明显地看到他的情绪。

我惨然一笑:“恭迎阁下已久了。”

他气得近乎咆哮:“楚烟你是不是想死!”

我问道:“涂涂呢?”

他顿了顿冷哼道:“本不想杀她,可她非要替这厮挡刀子,没法子。”

我轻轻地“噢”了一声。回答道:“是。”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见我抽出一柄薄刃后,忽地变了颜色,我将刀架在脖子上,他尽力克制情绪地对我说:“阿烟,你跟我回去,我再给你找一个跟涂涂一模一样的婢女,我们还和之前一样,好吗。”

我笑到:“那我死不死也没关系,你在找一个一模一样的我就好了。”

“阿烟,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自顾自地喃喃道:“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你为什么怕我离开,我在想,你到底是在怕什么。昨天我忽然就想明白了,萧策,你活该。”

“你不必拿北凉来威胁我,我知道我挡不了你的路,你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收手,萧策,你记着,这便是我对你最大的报复。”

话音刚落,我便将匕首刺进咽喉,喉间刺痛,眼前化成一片黑,从马上栽了下来。

在那一瞬间我看见萧策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傻掉了一般,瞪大眼睛,眼泪从眼睛里滚落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随后我就听见他撕心裂肺地叫我的名字,不管不顾地朝我扑过来,在我弥留之际,我看见他摔了一跤,然后向我爬过来。

最后的最后,我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恍惚中,我看见我父君坐在金帐里威风凛凛,哥哥一脸痞气地坐在马背上坏笑,涂涂花一样,向我扑过来,以及,一个有些孱弱却很是漂亮的少年,他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

(尾声)

后来史官谈起武皇帝,总是摇头叹息,明明是天资纵横,一代枭雄,却晚年凄凉荒淫无度,被亲侄子逼宫,软禁,最后上吊而死。

史载:武皇帝,明帝第四子,其母韦氏,长安宫侍娥,后追封为谨义皇后,坐巫蛊之祸,焚身永安宫。道炎十五年,鬼杨关之役,武帝为先皇后李氏所谮,出北凉质子。十七年,明帝崩,宣帝即位,成悬三年,武帝自北凉反,勾结朝臣,率三千北凉轻骑,直入皇宫,杀宣帝于卧榻,枭首,改元为永彻。永彻二年,联合西夏伐北凉。南征北战十五载,天下俱臣之……

陈惊才
陈惊才  VIP会员 血里有风,注定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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