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春

2022-08-17 18:01:17

古风

宋朝朝死了。

死在她嫁给贺凌云的第七年,为后的第四年。

中秋佳节,阖家团圆,原本是个热闹欢愉的日子。

她从宫墙上跳下去,追来的宫人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眼看着她如纸鸢飘落,绝了命。

这消息在天还没亮时就传了出去,满京惊愕,不无唏嘘。

皇后与皇上年少情深,专宠多年,若非染了癔病,必定是要白头偕老的。

可偏偏染了病,无药可医。

连这秋日都没能撑过去。

宋朝朝嫁入郁王府时不过十六岁,正是女儿家的好年纪,将门之女,风姿绰约。

若非她执意要嫁,这满京城的公子还能由她挑上许久。

这桩婚事是她求来的,当时家中人人反对。

母亲觉得她年纪尚小,怕是做不好当家主母。

父亲则认为郁王性子孤僻,母妃早亡,他在宫中无依无靠,日后难当大任,更怕她卷入储君之争,日子不安稳。

连万事都顺着她的两个哥哥,也极力反对。他们担心她在郁王府受委屈。

可那时宋朝朝一心要嫁,谁也拦不住,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自小被娇养着,从不曾受过责罚。

为这桩婚事,她被父亲罚跪两个时辰,石阶冰冷,暗夜风寒,她一副膝盖跪的酸胀疼痛。

可最后她也没低头,红着眼眶咬牙撑住了。

三日后贺凌云亲登将军府,求娶宋朝朝。

他说:“我对朝朝爱慕已久,若能聘娶为妻,必当视若珍宝,护她周全,绝不辜负。”

贺凌云话说的诚恳,提及宋朝朝时言辞温柔,眉目明朗,浑然不似往日的孤僻沉默。

他将姿态放到最低,连入赘这样的话都说出口,宋安业听的啼笑皆非,又问起他的前程何为。

贺凌云深知不得圣宠,多年谨小慎微,可心中却有天下百川。

他同宋安业说起民生百态,深明百姓所求所愿,不强求皇位至尊,哪怕做个造福百姓的亲王也极好。

宋业安思量许久,茶凉了几次。

他从贺凌云未来能否护住宋朝朝到郁王府里的厨子是否合她口味,事无巨细考虑了个周全。

一个时辰后,终于点了头。

宋朝朝顾不得双腿有伤,躲在画屏后偷听。眼眶发热,喜极而泣。

她拽着宋清辞的袖子,又哭又笑道:“二哥哥,父亲同意了!”

宋清辞拿帕子给她擦眼泪,温柔又不舍道:“听到了。”

婚事终于定下,在三月初七,是个黄道吉日。宜嫁娶。

这日子是祖母挑的,她说初七是个好日子,会带给她福气,佑她平安顺遂。

成婚前一晚,母亲拉着她说了许多话,末了悲喜不明的低叹一声。

“七七,你总算如愿了,可一定要好好的。”

宋朝朝乖巧地伏在她膝上,让他们不必挂念,她一定照顾好自己。

其实她不明白家里人为何总是担忧。

贺凌云虽然现在不受宠,可他有主见有谋略,与那些只知贪图享乐的蠢皇子截然不同。

他一定会有出息的。

她想嫁给他。

他是她遇见的,除父兄外最好的男子。

成亲那天,贺凌云破天荒喝醉了,红着眼眶同她说了许多话。

红烛映着他带笑的眉目,剔去往日的冷清,剩下无边的温柔与缱绻。

他说:“朝朝啊,终于娶到你了,我真的很高兴。”

宋朝朝哭的稀里哗啦,好好的妆面全花了,那镶满珠玉的冠子她还舍不得摘,额上压出一圈印子。

她的丫鬟烟儿说她与出门时简直判若两人。

烟儿素来口无遮拦,宋朝朝也不生气。

嫁给了意中人,这是多大的欢喜事。

三年后贺凌云继位,成为这天下的主。

其实论恩宠和尊贵,这皇位万万轮不到他的,可他锋芒毕露后渐渐入了先皇的眼,又得宋府助力,如虎添翼,几桩重要差事都办的很漂亮。

那些皇子们或平庸或病弱,在艰险万分的储位之争中,贺凌云终是杀出一条路。

后来居上,平步青云。

继位后,从前那些轻慢待他的人都要臣服于他,恭敬喊一声陛下。

而他对宋朝朝,一如当初,不曾因身份和年岁的改变而改变。

他依然握紧她的手,温柔的唤她朝朝。

那时后宫有几位妃子,却毫无存在感。

宋朝朝得了后位和专宠,这原本是很难两全其美的东西。

人人都羡慕她。

京中很多话本写他们的故事。

两情相悦多不易,帝王家的深情,更是难能可贵。

半年后。

那位仙姿玉貌的表妹进了宫。

她会跳舞,腰肢柔软。名叫温意柔。

可贺凌云似乎也不是很中意,只给个嫔位,封号也没赐。

连住的寝宫都甚是偏远。

中秋晚宴上温意柔月白轻纱一舞,技惊四座。

长发如瀑,我见犹怜。

双眸凝着说不尽的情意。

贺凌云却只赏了些寻常的珠玉玩意,连她名字都险些忘了。

若非宋朝朝提醒,他还以为温意柔叫温意思。

众人心照不宣,这位表妹真是不得圣心。

宋朝朝也如此以为。

直到,她意外在御书房看到一副画卷。

她原是来送莲子汤的,贺凌云这日下朝却晚了,她在御书房等他,听公公说皇上最近爱作画,便随手从从画缸上取了一副。

后来很多次她都自欺欺人的想过,为什么这日偏偏他下朝会晚。

为什么她偏偏抽中的是那一幅。

画中人翩然起舞,白色纱裙如月华染就,眉眼细柔,楚楚可怜之态。

正是温意柔。

画有题字。

思思,朕所念之人也。

她这才得知,思思是温意柔的闺名。

原来,中秋晚宴上,他并没有记错名字。

宋朝朝这才恍然记起,贺凌云画工了得,曾作一副仙鹤图给先皇贺寿,先皇龙颜大悦,破天荒夸了他。

可他从未给她作过画。

也不曾唤她的闺名。

那晚,宋朝朝彻夜未眠。

贺凌云躺在她身边,自然而温柔的拥着她,宋朝朝却第一次觉得他很陌生。

她亲眼所见的,却是荒谬至极的。

这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这次进宫的共有四名姑娘,其中一位被封为如妃,一位是贵人,两位是嫔。

只有那位如妃被临幸两次,其余都是一次。

温意柔毫不起眼。

第二日晨起,宋朝朝终于按捺不住。

她给他穿朝服,认真替他理衣襟,低声道:“皇上,你替温嫔作的画,臣妾昨日看见了。”

他神色闪过惊讶与慌张,斟酌后却道:“朝朝,你别为难思思,好吗?”

她满目错愕,心中大乱。

贺凌云说温意柔同他一样不受宠,自小过得凄苦,受人冷眼。

所以他对她总有怜惜,担心她在宫中为人嫉恨,因此事事做的隐蔽。

中秋晚宴上他对她实在冷淡,她日日伤心茶饭不思,甚至昏倒在廊下。

前几日他去看她,她也不求别的,只想要他为她作幅画。

他甚至说,“朝朝,你是众星捧月着长大的,不知道她从前有多苦,日后,你能不能多多关照她?”

宋朝朝神色恍惚,“那我呢?”

他紧握着她的手,语气像当年求亲时一样诚恳认真,却句句诛心。

“你是朕的皇后,是她们不能相提并论的,朕只会有你这一个皇后,你明白吗?”

她不明白。

宋朝朝觉得眼睛酸胀的厉害,低头时眼泪就落下来了。

自己只是他的皇后,不是意中人,更无关风月。

这……多荒唐啊。

十三起她瞒着所有人爱他,可在光景重叠的年岁里,他偷偷惦念着另一个姑娘,也瞒过众生。

后来他身居高位,将她迎入宫中,依然隐忍小心,怕她为人嫉恨。

宋朝朝生平第一次起了怨念。

她陪他度过继位前最难熬的岁月,手足相残,明枪暗箭,她的父兄全力助他上位,一心辅佐他。

可他从始至终都在撒谎,他对她并非有多动心。

也或者,一点都没有。

她大哭一场,悲恸之下竟昏了过去。

醒来后太医同她说,她有了身孕,已满两个月。

宋朝朝又悲又喜。

她从前求之不得,一朝有孕,却是说不出的感慨。

贺凌云来看她,嘱咐她要好好顾念身体,他言辞温柔宠溺,仿佛他对温意柔的隐秘爱意不曾被撞破。

仿佛,他们之间也不曾有嫌隙。

她那时才从年少梦中醒过来,眼里含着泪,低声问他:“贺凌云,为什么要骗我?”

贺凌云低头吻她的眼角,温声道:“朝朝,朕没有骗你,对你的好都是真心实意的,你是朕的皇后,朕会一辈子尊你护你,明白了吗?”

宋朝朝的眼泪却流的更汹涌了,她闭上眼睛,痛苦的摇摇头。

他骗她在年少时做了美梦,却又生生掐灭。

他才是不明白的那一个。

她知道贺凌云身为皇上,无可避免的会纳妃。

他会把对她的好与爱分出去一些,会分给很多人,或者分给一个人很多,作为皇后她应该有这份气度接受。

可她无法接受的是,他心里早早有了人,还要骗她说愿得一人心。

他不忍见温意柔受苦,所以功成名就后才让她来到自己身边。

他事事为温意柔想的这样周全,又将她置于何处?

她陪他走过的这些年,又算什么?

那日,她神色哀伤地问他,字字艰难,“贺凌云,若我不姓宋,你还会娶我吗?”

贺凌云坐在床边,一时怔愣,不语。

宋朝朝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忽而觉得他真的离自己很远了。

那年挑起她的盖头乐的眼眶发红的人,其实并没有多少终成眷属的欢喜。

他高兴的是宋府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

只怪她识人不清,错把别有用心当用情至深,可黄粱一梦醒,早已是身不由己。

身陷这深宫高墙里,她如何还能出的去。

宋朝朝再没提及温意柔,全心全意顾念着肚子里的孩子。

她学着缝了许多款式新颖的小肚兜儿,手指被扎的疼,却乐在其中。

每晚她都给孩子念书,偶尔也弹琴,都是一些舒缓平和的调子。

她在这从容的日子里也愈发淡然。

可她的身体却一直没好全,后来又孕吐的厉害,精神总是不济,有时弹着琴都会恍神,拨出几个不成调的音。

贺凌云见宋朝朝身体久恙,为着替她分忧,便赐如妃协理六宫之权。

他说如妃贤淑良善,可以帮她分担后宫琐事,还能陪她解解闷。

他甚至大言不惭,若诞下皇子,便封为太子。

这话宋朝朝不知真假,她垂眉谢了恩,从悲戚的眸中挤出一点笑意送他。

她怨他、恼他、不信他,却不会同他闹到撕破脸。

她背后有宋氏一族,上百人的性命与她息息相关,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她再怨,也会将这皇后当下去。

好好的当下去。

成婚前一晚祖母对她说,七七,你要好好的。

她一定会好好的,不叫家中人担心。

可她的孩子还是没能保住。

那朱砂,日复一日下在她的安神汤中,是如妃亲自熬的。

宫中人都说是如妃被皇上宠的盲了眼,竟然妄想后位。

她被以毒害皇子的罪名打入冷宫,牵连娘家,贬去山高水远的遥城。

她不信是如妃要害她,她虽在妃位,却贤淑良善,入宫一年从不与人为敌,对她也是敬重有加。

烟儿同她说如妃为娘家求情,不停地磕头跪拜,一张脸生生毁了。

宋朝朝都来不及查证真相,那个娴静端庄的姑娘就这样没了。

她总还记得如妃教她刺绣,耐心帮她将那些小肚兜儿上的图案缝的更逼真,在她孕吐后发热时,不眠不休的照顾了她一整夜。

自己那般憔悴困乏,却还执意要陪着她。

辛者库里病重的宫女求她救命,她毫不犹豫地请太医医治,甚至将人留在自己宫中照拂。

明明是那样心善的人,怎么会害人性命呢?

宋朝朝又病了一场,失去孩子,伤怀中去了大半条命。

她怀的胎儿已经成型,就这样没了,他们母子的缘分,只有短短六个月。

短到她都没能有机会看他一眼。

她夜夜噩梦,一日比一日病重,神色恹恹,消瘦的更为厉害。

贺凌云隔三差五来看她,陪着她说话,宋朝朝只静静听着,偶尔才回应几句。

更多时候,她都看着窗外出神。

那时宫中传出不少流言,说宋朝朝抑郁成疾,病弱不堪,怕是不成了。

贺凌云鲜少地发了大脾气,将嚼舌根的宫人尽数杖毙。

他郑重地同她说:“朝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朕一定会找到好法子救你。”

宋朝朝觉得,贺凌云应该还不想她死,在尚未完全安稳的朝堂中,她大约还有那么点作用。

几日后母亲入宫探望她,哭的一双眼睛都肿了。

母亲轻轻抚她的长发,没有责怪,只有心疼怜惜。

一如出嫁前一晚,她伏在母亲膝上。

宋朝朝强撑出几分生机,忍着眼泪道,“母亲放心,我会好好的。”

她怎能死在这样真相不白的荒谬中,叫亲者痛,仇者快。

或许是上天怜惜她,她大哥哥寻得个救命的药方子,很适宜调理身体。

她渐渐不再做噩梦,只是天光微亮时,依然忍不住想起从前的光景。

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好光景。

三个月后,温意柔被诊出有孕。

其实她自己早便知道,或是贺凌云担心刺激到宋朝朝,或是怕重蹈宋朝朝覆辙,为人迫害。

总之,瞒到五个月才公之于众。

入宫一年,她终于被封为妃,也得了封号。

珍妃。

宋朝朝听闻,良久后露出个讽刺的笑容,亏得他日日隐忍,终于大胆了一次。

行册封礼那日,温意柔穿着华服骄傲的像只花孔雀,行礼时声音又娇又柔,比神色端庄的宋朝朝乖张不少。

可贺凌云伸手,却是扶着宋朝朝起了身。

宋朝朝看着温意柔眼底的错愕,心想贺凌云到底也没敢多大胆。

帝后情深的戏码,他不得不演。

后来天气好一些时,宋朝朝偶尔出去散步,御花园有架秋千,她很喜欢,每每去了总要坐上许久。

从前家中,也有这样一座秋千,是大哥哥给她搭的。

十三岁时,她从高高的秋千上摔下去,腿伤了月余,心有余悸,从此便很怕高。

大哥哥要拆了那秋千,她拦着不肯,二哥哥便命人在秋千旁铺了软垫,生怕她再摔。

那时,她郑重地发誓:“二哥哥,我摔过了一次,不会再摔了。”

后来她荡秋千都不敢荡太高,慢悠悠地,果然也没有再摔。

二位哥哥夸她是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父亲却打趣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个胆小鬼。

十足的胆小鬼。

这话叫母亲听见了,气的叉着腰训斥他,“枉你读了大半辈子书,连个好词都蹦不出来,咱们七七明明是言出必行,你懂不懂?”

父亲连忙求饶,祖母听的生乐,也来掺一脚,罚父亲题了“言出必行”这四个字,又叫大哥哥将它挂在厅中。

后来,也一直没再摘下来。

宋朝朝想起旧事,心中思念难以抑制。

不知道祖母身体可安好?

父亲和母亲是否还一言不合就拌嘴?

哥哥们也都有了孩儿,不知道乖不乖?

她握紧了秋千的绳索,低声道:“父亲,你写的那副字,女儿终究要辜负了。”

这秋千,她怕还是要再摔一次。

几日后果然温意柔来了御花园,扬着下颌,神色骄傲。

她轻轻抚着隆起的肚子,细数自己与贺凌云的郎情妾意,惺惺相惜。

烟儿听的火冒三丈,宋朝朝却不生气,抬眸看温意柔,微微笑道:“既然你们感情如此深厚,这后位,他为何没许给你?”

她眼中有着怜悯,嘴角笑意是嘲讽。

温意柔被激的红了眼,扑过来要打她,宋朝朝竟也不反抗,由着自己从秋千上摔下去。

重重摔在地上那一刻,她疼的脸色发白。

心里对高的恐惧,远胜于皮肉之苦。

贺凌云听闻此事后匆匆赶来,烟儿哭哭啼啼的将经过讲的很详细,贺凌云知道秋千这桩旧事,这是他与宋朝朝年少初遇的契机。

所以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信了。

他气的狠了,罚温意柔禁足三个月,手抄女训一百遍,任凭温意柔哭的梨花带雨喊冤也没理会。

宋朝朝在装睡中听的清楚,只道好笑。

温意柔实在愚蠢,贺凌云只是禁她足而已,若是这事传到朝中,她怕是被贬两级都不为过。

说到底,贺凌云还是要护着她。

宋朝朝“醒后”,温意柔立刻登门道歉,宋朝朝知道她很不情愿,但是贺凌云却很在意这事,似乎是担心宋朝朝记恨温意柔。

也或者是怕后宫不睦,影响前朝安稳。

宋朝朝温和一笑,大度道:“臣妾身为皇后,怎会计较这些。”

贺凌云松了口气,笑容欣慰,赏赐她许多珍宝饰品,言辞也哄着她高兴,极尽宠溺。

温意柔在一侧听着,又气又恨,却不敢发作。

为了息事宁人,贺凌云对温意柔冷淡许多,日日陪着宋朝朝,半分宠爱也没给旁人。

他有时忙里偷闲给宋朝朝描眉,陪着宋朝朝看书,还给她作了许多画。

宋朝朝全盘收下,也亲手给他做些点心,贺凌云很高兴,大赞她厨艺胜过御膳房万千。

外人看起来是两人冰释前嫌,恩爱甚于从前,宋朝朝却明白,他们不过是心照不宣的演戏罢了。

各有所需。

她只想保住宋家,而他却是要巩固皇权。

然后在看似祥和的后宫中,偷偷将宠爱给他真正想给的人。

四个月后温意柔诞下皇子,尊为贵妃。

她似乎是终于明白了贺凌云的煞费苦心,又或者是想为皇儿养精蓄锐,总之她安分许多,不再敢找宋朝朝的麻烦。

前朝后宫,都格外的风平浪静。

宋朝朝很满意这样的相安无事,只是偶尔夜半梦醒时,她会有刹那的茫然。

她从前错付的那些情意,到底该怎么算呢?

大抵是算不清了。

两年后选妃,宫里多了三位年轻漂亮的姑娘。

最貌美的那位十六岁,舞姿灵动,像只蝴蝶,丝毫不逊当年的温意柔。

却有远胜过她的明媚灿烂。

她成为新宠,一连三日被召幸。

比起对温意柔隐晦的怜爱,皇上对她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她很快升到嫔位,不久就有了身孕。

宋朝朝不大关心那些明争暗斗,反正贺凌云不会让她们争到她这皎云宫来。

烟儿倒是打探的清楚,偶尔说给她听听。

某日晨起梳头时,烟儿给宋朝朝描绘了那小姑娘的厉害。

她说那姑娘很不喜欢温意柔,处处呛她,在皇上面前又装的楚楚可怜,梨花带雨。

偏偏贺凌云就信她,温意柔每每气的脸都要绿了,又不敢发作。

宋朝朝哂笑,以毒攻毒,原来大有用处。

烟儿说的兴起,嘴快添了一句,“娘娘,奴婢看那姑娘的眉眼有几份像从前的你,总是笑盈盈的……”

她说出口才觉得不妥,神色惶恐。

宋朝朝却没有生气,只是看着铜镜中眉眼冷清的自己,怎么样都够不着“笑盈盈”三个字了。

那小姑娘名叫苏苑,尚书之女,年纪虽小,却有十分手段。

宫中得过宠的妃嫔不少,都是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从未有人像她这样花开百日红。

太医诊出苏苑腹中有双生胎,贺凌云大喜,破例越级晋封她为妃。

她将温意柔的不为外人所知的恩宠分去一大半。

两张人明争暗斗,水火不容。

不过苏苑倒是常来皎云殿。

她说宋朝朝像她长姐,待人和善,总让她觉得心安。

宋朝朝也喜欢她的恣意笑容,将她当妹妹看待,两人时常一同刺绣和喝茶闲谈。

贺凌云见着宋朝朝在学绣香囊,便也讨要了个,日日挂在腰间。

人人都知道这香囊出自皇后娘娘之手,上头绣的玄云缭乱,针脚不齐,实在不算个合格的香囊。

偏偏贺凌云喜欢的很,爱不释手。

苏苑几次见贺凌云捏那香囊打量,仿佛怎么样也看不够,也忍不住要笑。

某日一起刺绣时,她想起这桩事,感慨起从在茶楼听说的关于帝后情深的故事。

台下座无虚席,人人艳羡他们如此恩爱。

宋朝朝听罢淡笑不语。

若叫那些说书的人知道内情,断断说不出情深两个字,倒是可以讲一出《白头吟》。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贺凌云的戏演的很尽心尽力,人前人后都装的温柔体贴,瞒过众人,可她却百般不适。

若非不是怕家中人担心,她倒是真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没过多久温意柔的儿子失足掉进荷花池,发现的太晚,没能救回来。

她见到尸体后当场昏厥,醒来后变得喜怒无常,日日对着那荷花池叫唤。

也常以此引贺凌云来看她。

起初贺凌云怜她痛失爱子,常去看她。

可她患得患失的厉害,总想把宠爱攥在手里,也没参透物极必反的道理。

她缠的越紧,贺凌云越生不耐,终于有一日冷冷推开了她。

宋朝朝在局外瞧着,觉得贺凌云大约是不在意温意柔了。

他曾悉心爱护的人,终究因他的不爱变得面目可憎。

温意柔骤然失宠,从云端跌落。

她恨苏苑入骨,夜里辗转,门外清晰可闻不绝的咒骂与啼哭。

而她宣之于口的痛苦与愤怒,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成了杀人的利刃。

她害死了苏苑的一双胎儿。

两人于御书房前相遇,一个求见,一个召见。

温意柔被苏苑嘲讽的目光气的红了眼,忽而想起宋朝朝也曾这样看不起她。

她最恨她们的嘲讽。偏偏她们都要这样。

于是,盛怒中她抬起了手。

众人始料未及,然而醒过神慌慌张张去扶时,却为时已晚。

苏苑重重摔在地上,血色从她身下蔓延。

触目惊心的红。

太医在殿内跪了半宿,费尽心神,终究没能保那对胎儿。

苏苑昏迷中也是痛苦万分,冷汗连连,梦里一直叫唤着“凌云,救我。”

贺凌云陪着她,几次恍神的瞬间,总以为是宋朝朝在喊他,心瞬间揪起来。

可是,宋朝朝已经许久不喊他的名字了。

她恭敬地喊他皇上,连行礼都规矩到不抬眼看他,从前笑盈盈的模样,再不得见了。

贺凌云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起,宋朝朝竟与自己生疏到了这地步。

明明,他们从前那般亲昵美好。

他心里忽地涌起许多难言的情绪。

苏苑醒来后不愿意见人,也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怔怔看着窗外。

偶尔有燕子飞过时,她才会露出一点轻松的神色。转瞬即逝。

宋朝朝常去看苏苑,给她熬一些益补的汤药,苏苑很高兴,拉着她说了许多话。

也只有她在身边,苏苑才愿意说话。

宋朝朝说想给她缝件冬衣,问她喜欢什么样式和花纹,她如今绣工还不错,做件冬衣并不难。

苏苑靠着她的肩膀,低声道:“我喜欢燕子,皇后娘娘,在袖口缝只燕子吧。”

从前她的长姐给她缝制新衣,袖口总有只燕子。

长姐说希望她如春燕般自由,一生无拘无束,但风起时也别忘了归檐回家。

说到这里,她眼眶发红,道:“皇后娘娘,你真像我长姐,我好想她啊。”

宋朝朝听的心中触动,怅然若失。

她又何尝不想回家。

这宫中的明争暗斗真令生厌。

贺凌云接连失去皇子,又痛又怒。

而胎死腹中这一幕,又像极从前他失去了与宋朝朝的孩子。

他凄然哂笑,大约是自己从前作孽太多,才会这样福薄。

谁也不知道,他日日为那个孩子明灯祈福。

这么多年,他始终无法释怀。

温意柔在御书房前跪了很久,发誓说她没想过害苏苑的孩子,她没有用多大力气,求皇上信她。

她甚至搬出从前旧事,说自己也不曾将宋朝朝从秋千上推下,这些都是她们布下的局。

没想到贺凌云听完更为愤怒,摔了茶盏。

他冷冷道:“你还敢提从前。”

温意柔伏地大哭,却换不来半分怜悯。

她宫中的人都被送进了慎刑司拷问。

而她的贴身宫女彩云很受不住刑,两鞭子下去,招的干干净净。

她说那温意柔一直对苏苑怀恨在心,日夜咒骂。

除却这件,彩云还吐露了一桩旧事。

当年那碗害死宋朝朝孩子的安神汤,其实是温意柔的筹谋。

温意柔素来恨极宋朝朝,更眼红她怀有身孕,想尽办法要除去那个孩子,她知晓如妃善良心软,便从她下手。

她故意寻个由头将另一个贴身宫女碧玉赶去辛者库,让她伺机等在如妃回宫的路上。

而且要生着病,拼命求救。

如妃在遇着这位发高热的宫女,立即停下察看,果然架不住她凄苦求情,将她带了回去。

碧玉便留在如妃身边,一直勤勤恳恳,忠心耿耿。

所以后来那安神汤中的朱砂,便下的神不知鬼不觉。

如妃死后,她宫中伺候的人都被发配去了辛者库,连同碧玉。

她是和彩云一同被派到温意柔身边伺候的,当年受温意柔胁迫,却害了真心待自己好的人,日夜愧疚,又受噩梦惊扰,常有神志不清的时候。

那碧玉被带上来,她一见到温意柔便激动异常,跪地磕头,请求她放过她的家人。

温意柔满目惊惶,辩无可辩。

贺凌云大怒,狠狠一脚踹在她的肩头。

温意柔顷刻白了脸,她慌乱地爬到贺凌云面前,声泪俱下的喊他表哥。

贺凌云叫她向宋朝朝忏悔,若能求得一丝宽容,便留她全尸。

温意柔吓的发抖,却执拗地不肯向宋朝朝低头,只伏在贺凌云面前苦苦哀求,神色惊惶。

宋朝朝看着她这凄楚模样,心口涌起出彻骨的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么多年来,这痛未减分毫。

她早有疑心,却苦于无证据,当初她小产后醒来,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无迹可寻。

没想到,竟在这里真相大白。

可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

她想起曾经那些束之高阁的肚兜手帕,想起如妃温和内敛的笑容,想起她们坐在廊下笑谈的日子,那时风和日暖,岁月从容。

那样好的光景,再也不会有了。

她思绪飘忽,眼底水光一片。

贺凌云走到她身边,握紧她的手,自责道:“朝朝,是朕不好,没有保护好咱们的孩子。”

宋朝朝低声道:“那如妃呢?”

“朕会追封她为贵妃,将她家人接回京城,派人照看。”

宋朝朝隔着水雾瞧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越发陌生了。

他表现的如此愧疚心痛,却不肯承认自己当年对如妃的错判,他怕世人谴责,怕群臣激愤,怕史书留名这不堪的一笔。

“朝朝,你觉得呢?”

贺凌云总觉有那么一瞬间,他在宋朝朝眼里看到了怨念,可等他细看,却只有素日的从容平和。

她垂眸,淡淡一笑道:“皇上拿主意便好。”

贺凌云微微皱眉,那种心口涌起的、难言的情绪此刻又滋生出来。

他忍不住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一些,以稍稍平息这种不适。

宋朝朝察觉到了痛意,却没有挣扎,她缓缓闭上眼睛,将苦痛与无奈齐齐掩下。

她早已是身处樊笼,镣铐加身。

那些挣不脱、逃不开的枷锁,便只能咬着牙深深镶嵌进骨血里去,绵延出一副新骨,日复一日的自我催眠。

宋朝朝如常来看苏苑,为避开贺凌云,她特意选了他上朝的时辰。

苏苑似乎心情不错,她穿着宋朝朝给她缝的冬衣,爱不释手地抚着袖口上的春燕。

“娘娘,我很喜欢这燕子,和我长姐绣的很像。”

宋朝朝在床边坐下,笑意柔和:“我绣工并不好,你喜欢,我就很高兴。”

苏苑苍白脸上难得有光彩,“很喜欢。”

宋朝朝想到她从前笑意明媚的样子,心里怜惜,温声道:“等你好起来,想要几只燕子我都给你缝。”

两人说了一会话,宋朝朝估摸着贺凌云快下朝过来了,便准备回宫。

宋朝朝起身,苏苑却忽地出声,她声音颤抖着,眼眶骤然红了。

“姐姐……”

宋朝朝怔了怔,这是苏苑第一次喊她姐姐,声音却这样悲伤。

她鼻子一酸,心里涌起难以抑制的心疼。

苏苑大概,是真的太想她姐姐了。

宋朝朝俯下身,轻声哄道:“姐姐在这呢。”

苏苑眼里含着泪,盯着宋朝朝看了许久,最后低低叹息道:“姐姐,我真难过,你这样好的人,却被困在这里……”

宋朝朝心口一颤,泛起尖锐的痛,低声道:“你……怎么说起这个。”

苏苑却只摇摇头,闭着眼睛泪如雨落。

宋朝朝离开苏苑寝殿时,怀中多了一只匣子。

她说这是谢礼,为报她缝的燕子。

让她回宫再看。

宋朝朝回寝殿后打开那匣子,里面搁着一封信。

她拆开来看,竟有整整三页宣纸。

苏苑说,她原本不会进宫。

她有位喜欢多年的郎君,等她及笄就会成婚,早早便交换了信物。

可世事无常,郎君有位姐姐,入宫为妃闯下大祸,全家被诛连,贬至遥城。

那地方千万里远,郎君在路上染了病,还没到遥城便不成了。

那位姐姐,是如妃。

而她虽贵为尚书之女,却不受宠,郎君和他姐姐比任何人都爱护他们。

只差一点,她便能嫁给他了。

偏偏,会差一点。

若非家中人逼她进宫,若非为着报仇,她必然是要追随郎君而去了。

原本她只是恨温意柔,只想要她的命,所以同她斗的死去活来,连同腹中的孩子,也被她当作了利器。

其实,她根本没有生病,只是吃了不该吃的药。

那日温意柔跪在贺凌云面前痛哭时,她知道自己终于要赢了,可见到碧玉出来指认,她忽而惊觉哪里不对。

温意柔心思狠毒,她指使碧玉做了这样歹毒的事,事成之后,她要么杀人灭口,要么想方设法把人弄回自己身边。

绝不可能放任这样一个心头大患活着在辛者库,这无疑是自寻死路。

除非,并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能让她束手无策的,只有一人。贺凌云。

不是彩云和碧玉受不住刑罚指认温意柔,而是贺凌云要她们在那天指认她。

苏苑当时有了猜测,她旁敲侧击问贺凌云关于那两个宫女。

他这些段时日为自己与宋朝朝的事情困扰,心不在焉,反倒让她套出不少话。

碧玉与彩云是他亲自安排去伺候温意柔的,她们根本不是温意柔的心腹,而是贺凌云的耳目。

她们做的那些事,他全都知道。

他留着碧玉,就是握住了温意柔的把柄,若是她哪日成了祸患,危及皇权,这把柄便能轻松了结她。

当年贺凌云高封如妃,赐她协理六宫之权,也并非是因为看重她。

如妃家中与大皇子交情不浅,虽从未与皇上起冲突,可还是令他生疑心,这些年又在朝中如鱼得水,颇有威望,便成了他的眼中钉。

表面友善相待,暗中却处处防范,他致力于寻个错处,将其一贬再贬。

当年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其实早早成了他算计如妃一族的棋子。

也或许,不仅仅是枚棋子。

他在很久以前就布好了这盘局,冷眼旁观着她们一个个跳进去,断送了性命。

宋朝朝如遭雷击,浑身发麻,大脑里空白一片,手抖的厉害,连那信也握不住。

原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当年的事情都是贺凌云的策划。

连她的孩子,也早在算计之中。

借着温意柔的手贬落如妃一族,也防着她,怕她早早生下皇子,有朝一日外戚干政吗?

宋朝朝眼底血红一片,胸口剧烈的起伏,她扶着桌沿站起来,要去问个清楚。

然而才迈出一步,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心口一阵抽痛,咳出一大滩血。

在烟儿慌张的惊呼声中,她失了重心般往后倒去。

“娘娘,药熬好了。”

宫女端着药走到床榻前,低声唤道,生怕惊着了榻上的人。

“放着吧。”床帐后的声音气若游丝。

宫女不敢多语,悄然退下去,偌大的寝殿内瞬间安静无声。

苏苑缓缓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晦涩。

皇后娘娘,应当看到那封信了吧,但愿这个真相,没有来得太晚。

她彻底厌倦了这宫里阴暗的日子,在这宫墙里的每一天,都让她度日如年,煎熬痛苦。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自己恨错了人,真正借刀杀人的,哪里是温意柔。

那人高座明堂,却是这样的狠毒心肠。

她恨自己杀不了贺凌云,救不回她的郎君和姐姐,但是她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情字如刀,动了心便要遭罪。

她帮着贺凌云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终于幡然醒悟自己对皇后娘娘的情意,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他们走到今日这一步,如何还能挽回得了。

爱而不得,才叫人生不如死。

她要他也生不如死。

“皇后娘娘,是我对不住你,也许……我不该告诉你这些。”

在这宫里,她最不想伤害的便是宋朝朝,偏偏还是辜负了她一番真情。

若有来生,她一定好好偿还。

苏苑攥紧衣袖上的燕子,缓缓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睛滑落,悄然没入墨发中。

“姐姐,行之,阿苑终于能做只燕子,飞出这城墙,来寻你们了。”

窗外起了风,吹动床前轻纱,也凉了桌上的药。

她没有忘记姐姐的话,风起时记得回家。

有人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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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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