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写给玛格丽特(下)

2018-12-28 15:05:51

青春

尽管机关算尽,魏冉绝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一个叫出自己原名的人。

“林子旷!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姑娘向他伸出手,一脸灿烂微笑。

明明是不怎么热的天气,魏冉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汗腺正受了惊吓似的拼命工作。他递出去的那只手手心潮热,递出后一秒就变得冰冷,只将姑娘的手轻轻握了一下,就恐惧似的缩了回来。

“请问您是……”

“你不认识我不奇怪,那年全市演讲比赛,你第一,我第二。”姑娘眨巴着眼睛。

魏冉仿佛被一张无形的钢牙小嘴咬了一口,后脑海一阵酥痒,一滴冷汗滑下。

七年前的全市演讲比赛是魏冉生平唯一一次出了大风头。

但是在后来的几年中,魏冉一直觉得这就是一个局,一个只针对他一人的局。

除了语文老师的一些模糊的字句,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参加这场比赛的起因了。那时候,他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仲春干燥的风把窗帘吹起来,先拂在前座女生瘦削的脊背上,再拂在自己胡须萌发的脸上。明明走神只有一瞬间,但是还是被目光如电的语文老师察觉到了。

“林子旷!”

他触电一样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在全班的哄笑声中,作为惩罚,他的名字被写上了演讲比赛的报名表。

语文老师一向刚毅果敢,事情的性质确定之后就不会再轻易改变态度。那天之后,每天早晚两次,魏冉都要在办公室给她背一遍稿子并聆听她的指点。并且,无论魏冉表现如何,她都坚持不表扬。对此魏冉倒是想得开,偶尔遇见被罚抄写的同学,两个人还挤眉弄眼地互相嘲讽几句。

他记得自己没有表现的特别好啊。鞠躬下台之后,语文老师的脸还是冰封一样。所以当主持人宣布名次的时候,他着实是被惊着了。

领奖的时候,他激动得像是中了天下第一大奖似的。回头看看语文老师的面孔,依旧是那么的不随和——不过没关系,聚光灯照过来时,他意识到自己热爱舞台。

真的,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让他印象深刻了。就像被一只冷箭射中心窝,一次巨大的刺激让他意识到了真实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和那天相比,之前所有的日子真是行尸走肉——人渣过的日子。迎着明艳的阳光,语文老师那张冰封着的脸也看上去有些暖色了,他从心底里萌发出一个愿望——他想把每天都过成跟今天一样,一样的热闹,一样的荣耀,一样的不同凡响。

说干就干。

大学的前两年他过得横冲直撞,好像在报复自己郁闷空虚、束手束脚的前十八年。上课,玩社团,交朋友,认识一帮一帮的人,聚餐时喝掉一瓶一瓶的啤酒,考试前夕喝掉一杯一杯的咖啡。有一个室友评价他活得太使劲,做起事情来好像时日无多了似的。他深呼吸好几下之后才压住把他打翻在地的冲动(自从参加空手道社之后,他自信有这个能力)随即决定看不起他——只是因为那个室友不合群,他的朋友都不爱搭理这种人。而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找到聊天的对象。

大三上学期,在他刚刚听说一个同班同学找到一个实习之后,不甘落后,动用关系找到了一个学长,介绍他去一个搞互联网金融的新公司。

“去吧,去吧,那个公司的老总我熟,人很靠谱的,我可以保证!”学长灌下一瓶啤酒,拍着胸脯嚷着。

魏冉一下就干到毕业。一周三四天,工作不忙,但是也学了不少东西。老总果然对他另眼相待,去了不到一年,就开始把一些财务上的工作交给他。

“小林,就凭你现在的能力,随便找个工作真是委屈你了,不如毕业就来当我合伙人吧!”老总拍着他的肩膀说。

每次下班回到宿舍,看到那个不合群的室友独自看书或者上网,他心里就一阵痛快,觉得自己实在超过他太多了。那段时间,女朋友跟他闹点小别扭,一条条的短信发过来,他愣是装没看见,直到最后一条发进来,他漫不经心地打开,写着:不如我们分手吧?还怄气似的跟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心头的火苗呼地一下翻腾起来。

他回了一句:“好。”随即把手机一扔,又去忙自己的去了。

大四临近毕业,导师论文催得紧,他一连花了好几个小时弄好了报表的数据,随即向公司老总告了两个月的假,老总很爽快地答应了。

六月初的一天,他发现老总的电话打不通了。没办法,他给介绍工作的学长打电话,也打不通。

怅然回到宿舍,室友在上网看新闻,见他进门,脸上骤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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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以为“互联网金融诈骗”这几个字跟自己永远不会扯上关系,但是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尤其是当他得知主管公司财务的老李已经跳楼自杀并且连封遗书都没留下的时候,他亲眼看着血色从自己的手上消退,紧接着就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临不算晚,事发的当天晚上,一个老同学发表了一条怒气冲天的朋友圈,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也是这个骗局的受害者之一。

他再也受不住了,和财务主管老李的会面好像还在昨天,他是那样一个和善的人,怎么会一声不响的就……难道他是被迫的吗?

魏冉越想,越觉得一阵深切的寒意从脊梁骨上渗入。那是他引以为傲的地方啊,曾经骄傲在千人瞩目的舞台上挺得笔直如同白杨的脊梁骨,可是如今,在黑暗、庞大、残酷的现实之前,瞬间萎缩成了一团乱线。

他终于倒下了,一个趔趄就在写字台上磕伤了鼻子,模糊中,是室友把已经浑身酥软的自己扶回了座位,并用凉毛巾给他冷敷。

好在仰头止住鼻血的同时阻止了眼泪的滑落。魏冉看着顶灯,眼前一圈均匀的光晕。一只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蛾子正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灯罩,魏冉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那只虫子有脑子。

“事到如今,小林,我有一个办法。”室友用他特有的沉稳嗓音说。

“你说,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室友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再问你一次,你舍得跑么?”

“不用问了,舍得。”

室友随即出去打了一个电话,回来之后告诉他一个地址。

“去这个地方,找一个姓吴的,带够钱。”

“什么时候?”

“鼻血止住之后。”

长话短说,那个姓吴的经营着一个非法的生意——一种专门让人消失的生意。而这个人碰巧是魏冉室友的亲戚。

那天魏冉带着自己的所有现金和一些简单的行李,一共不到三万块钱。到了室友给的那个地址,门口站着一个瘦小枯干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牙签,见他走近,就一口把牙签吐掉,示意魏冉跟他进屋。

有那么一瞬间,魏冉真的担心室友给自己介绍给一个人贩子,马上就要被卖到黑煤窑了。但是,他还是跟进去了。

里面其实跟外面也没什么区别,也是黑的,并且一股浓重的烟油子味儿。那人伸手向他要钱。

“五千,现金。”

魏冉乖乖给钱。那人打开了灯,魏冉这才发现这是一个照相的房间,他已经自动站到了布景之前。那人简单调整了一下灯光,在魏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照完了,随即转身走进里屋,一个小时之后,走出来,交给魏冉一个大号牛皮纸袋。

“你自由了,马上离开这儿。”说罢,男子送魏冉出去,在屋里把门反锁了。

魏冉在一个昏黄的路灯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牛皮纸袋。在最上面一层,他摸出了一张身份证,上面俨然是个陌生人的脸。他反应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这是刚刚照的那张照片。

愁容满面啊。

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魏冉。

他微微皱眉,什么破名字?

但是他还是把口袋里印着林子旷名字的身份证收了起来,就着路灯,他还是瞟了一眼上面的照片,十七八岁的模样,跟现在比起来,真是年轻。

当晚,他用魏冉的名字买了火车票,远远地走了。火车上,他用牛皮纸袋里的新手机上网,想在自己即将落脚的城市找一个工作,但是想到自己最为得意的实习经历就是在一家骗子公司里搞财务,他还是一阵战栗,手按在键盘上,徒劳地按出一串没有意义的字符。

不过好在有室友,有室友姓吴的亲戚。当夜深了,车厢里回归沉寂的时候,魏冉小心翼翼地爬下卧铺。就着狭窄走廊里的白莹莹的灯光,把牛皮纸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细看。

一个人的经历大抵如此。

魏冉甚至觉得这份买来的履历有些过分详尽了,有些证书和奖励甚至让他有些赧然。不过他随后醒悟,这可能是一种隐形的服务。凭借这些东西,他更有可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落脚。人家看见他拿出一叠这样的东西,自然高看一眼,这就是优秀吧——人家会想,然后也许还会告知自己的家人朋友说,今天来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大学生啊!

本来,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一个全然陌生的年轻人,除了几张纸,还能拿出什么能力的证明呢?

他成为了一个小小的、阴郁的虫子,正躲避在幽暗的角落,一心只盼望活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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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佳佳参加全市高中生演讲比赛的时注意到了林子旷。一个看着有些过分安静的男孩,上台之后却有种蛮不讲理的掌控力。他下台之后,佳佳就想拉住他,先是仔细地盘问他一番,然后再找他要联系方式……

遇到林子旷之前,佳佳还是有很多朋友的,遇到林子旷之后,她就没心思应付那些同龄的女孩,渐渐地都疏远了。林子旷的音容还再接再厉地闪烁着,好像一盏坏了的白炽灯,一下一下地晃着眼,却始终不忍心将它彻底熄灭。

高考结束后,她打电话给自己的男同桌,邀请他一起去游泳,电话那头的男生沉默良久,才小心翼翼地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放下电话,她足足哭了半个小时,觉得自己有毛病。

伤心?羞辱?还是委屈?都不是。只是想一个人想得太累,累哭了。

林子旷是一个跟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的人。如果不是那次演讲比赛,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跟许多平淡如水的日子相比,与他相识的那一刻,只是一个最细微不过的小线头、小毛刺。只是她不甘心,一直用手捏着,不肯放开,天长日久,手指酸了,胳膊酸了,直到这种酸痛直沁到骨子里,与酸菜缸里蔬菜们感同身受的时候,眼泪被逼出来了。

浓稠的岁月好像一碗粥,糊里糊涂地熬过去。

那次痛哭之后,佳佳的心好像结了一层硬壳。没忘就是没忘,忘不了就是忘不了。想到这儿,她就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狠狠地抠进手心。

大学的记忆是蒙着灰的,那样浓重的灰,风吹不散,雨打不散。无论走到哪里,头上总是顶着块乌云似的。寝室里的陈设总是乱的,人的心情是乱的,死结上摞着死结,恨不得拿把剪刀统统剪碎才痛快。

对于她来说,毕业更像是越狱。那天她特意地买了夜班火车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只带着很少的一点行李,悄悄地离开,室友甚至以为她只是去上厕所了。

听着火车轮上传来的“咯噔咯噔”的声音,佳佳恶狠狠地高兴着。她尽情地想象着宿舍里室友的表情,想象着她们得知她已经一声不响跑路的时候,尴尬的样子。

不过究竟自己为什么高兴呢?她不知道,也懒得去探究,她只是想快走,一有机会就走,到那个离学校和故乡都远得很的地方去。

就这样,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林子旷这个名字还是偶然在心里亮起,熄灭,再亮起。闪闪烁烁地,有时候佳佳都觉得自己很没劲。

那天是周末,她闲来无事,到市图书馆里看看闲书消磨时光,远远地看着前面有个男生背对着她,等她走近了,那个男生正好转过身来,她才发现不是个男生,是个年轻的男子,是长大了七年的林子旷。

她觉得自己是一下扑过去的,至少是将两步并作一步窜过去的。从林子旷的角度看,就是一个陌生的、中长发无刘海的、相貌中上的女孩一下子和自己面对面。

一直到伸手之前,佳佳的脑子都是不转的。

那是林子旷,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存在心里的他的样子,一直跟着自己长大,闪啊闪的,真人就出现了。

后来她看了王家卫的《一代宗师》。里面有一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俨然说的就是自己。

佳佳大声地喊出他的名字。

林子旷头上渗出汗珠。

没关系,图书馆里暖气开得足。

接触的那一刹那,林子旷身体微微一颤,好像过电。

他的手真潮啊,难道是不舒服吗?只握了一小下,看来还是有点尴尬。

“请问您是……”

佳佳自报家门。

林子旷的不适症状似乎加重了,但是还是拘谨而礼貌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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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冉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展开新生活的过程异常顺利。有了那份天下无双的简历,他很快找到了一个还不错的工作,在靠近单位的地方租了房子,一门心思地过上了隐姓埋名的日子。不过,在内心深处,魏冉知道,自己从未过“林子旷”的阴影。

那件事情的余波还是有的。媒体上,零零星星的有关报道还在继续,魏冉开始的时候还看,一边看一边暗自心惊,但是媒体报道中,并没有提及“在逃案犯”。有那么几天,魏冉有些松懈了,思忖着也许事情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严重,甚至起了回家的念头。不过,又是一天晚上,外头雷阵雨下得猛烈,魏冉躺在黑暗里,似睡非睡之间,眼前突然一片雪亮,一个要命的念头直击要害,他下意识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也许,这完全不意味着安全——相反,是极度的危险。

刚才的闪电只有一霎那,黑暗依旧笼罩,但是他却觉得自己正被一束探照灯光照着,他走到哪儿,光就跟到哪儿。最令人胆寒的是,除了这束灯光,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搞不清楚任何的情况,只是做着睁眼的瞎子罢了。之前二十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只有通缉刑事罪犯才会在媒体上广泛宣传,而大多数的经济犯都是被捉拿归案之后才……

此时是八月里,狭小的出租房里门窗紧闭,魏冉穿着背心短裤,空气还是热腾腾的,自己却像盛夏天气里的一根冰棍儿,冒着丝丝寒气。

他的经历也只是冰山一角,整件事情的严重性也许早就超出了他的想象。好像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在森林里迷了路。周围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他跌跌撞撞犹做困兽之斗,心里却很清楚,这片不可言喻的巨大和空虚迟早会要了自己的性命。

甚至……甚至室友也可能是……

不会吧,魏冉在心底大声地咆哮着,嘴唇却只是徒劳地蠕动着。

不会。

室友也无法知道我如今的下落。他一面想,一面庆幸着自己还没有把与室友联络的想法付诸行动。

这样说来,为保万无一失,一个人都不能联络,一个都不能。魏冉对自己摇了摇头。

林子旷这人早就消失了,不是死了,不是没死,他就是消失了。从此,他就是魏冉这个人。至于是演好还是当好,都无所谓了。魏冉知道自己恨林子旷,那种浮躁骄横的年轻人,谁不厌烦?有了这份厌憎,他相信自己能做得很好。

果然,一晃两年,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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