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现在记起他,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
他骑着一个老式的自行车,把一沓沓信封放在鼓鼓囊囊的军绿色单肩包里,他总是把包别在胸前斜挎着,搁的远远的就开始喊:“小丫头,有你家的信嘞!”
我啪嗒啪嗒地跑出去,也不管信不信的事情了,缠着他给我讲很多次都没有讲完的故事。
怎么说呢,他应该算是我爷爷辈的人了,但是我更喜欢把他当做我的朋友,尤其是他给我讲他的那些风光事迹的时候,我更加觉得有这么一个朋友真是一件光荣且值得骄傲的事情!
1
我叫张荣革,这个名字起对了,能参加抗日战争的革命的确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我是抗战时候的人,在中国刚开始被攻陷的时候我出生了,家庭当时是中产阶级,所以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尽管硝烟四起,战争频发,我基本上没有受过什么伤害。
我从小上学,刚开始家里光景好的时候还上了几年的私塾,后来受战争的影响学上的断断续续。
[他有一个从小到大的玩伴,他是这么说的,但是在我看来那应该叫青梅竹马]
她叫李晓,人长得漂亮又精神,两个粗麻花辫一扎,脸蛋白白净净的,身材纤细而修长,穿着水洗过的蓝底白花的裙子,任哪个过路的男人女人都想多看两眼。
说到这里,他有点羞涩,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谈论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满眼里、满心里,心心念念全是她。
我和她一起长大,家里虽然算不得穷,但是当时那个时代下也富不到哪里去。
她上头有一个哥哥,既是第一个孩子又是个男的,上学这件事情自然轮不到她。刚开始她看到哥哥去上学的时候又哭又闹,后来日子长久了,她知道没什么希望了,就每天眼巴巴地站在家门前,扒着门框等我。
那天,我对她说,“晓晓,识字真的能让人看书学习学会很多东西,你没法上学,不然我来教你识字!”晓晓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兴奋地点头。
后来,她所识得的每一个字都是我放学后坐在门前的凳子上教她的。包括后来我们两人考上了同一所学校,一起学习了医学,哪一次我都拉着她没让她掉过队。
1936年,西安发生事变。那年我25岁,她23岁,没在学校上过一天学的她不但能赶上我的学习进度,而且还能和我同一年考上大学同一年毕业。她对我说,我们接受国家的栽培,也是时候报效国家了。
跟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笑了笑:“有时候啊,我真的觉得她聪明的很!思想觉悟比我高的很哩!”阳光照的他的脸红红的,脸上的一道道皱纹挤在一起,像是要从那一道道褶子里寻找阳光。
硝烟四起,战争局势愈发恶劣。每天送来上百号病人,有的手被炸断了,被担架抬来的时候,骨头断了却是皮肉相连,鲜血孜孜直流,伤口的衔接出却是黑乎乎的被炸伤的火药和泥;有的腿被子弹打折了,要做手术的时候,嘴里咬着不知多少人咬过的毛巾,在手术刀划开皮肉的那一刻,还是发出了“啊——”的惊天吼地的叫喊声;还有的是脖子被抹了,但是却还粘连着有一丝救治的希望,有的是肚子差点被打穿了等等等等各式各样的都有。
2
我听到这里脸上显现出吃惊又害怕的表情,他看见我这幅样子摇摇头笑了笑,继续说:“你这幅样子啊,倒让我想起来她第一次在战地做手术的时候了!”
我眼睛放光,身体微微前倾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认真听——“你别看她是个姑娘家,一米六多点的个子,脾气硬着来!我比他大两岁,本来应该处处保护着她的,但是你能想到吗?小时候打架总是她赶上前去把人家揍得鼻青脸肿的,她厉害着哩!那些小男孩总是看着她就躲,害怕她!”他说完大笑着,像是开心的讲述一个遥远的、别人的故事。
“那她第一次在战地做手术是什么样的哩?”我追问。
“我们在学校学理论课的时候啊,她胆子大的很!老师拿来人形标本人家第一反应就是往后躲,她直接把头凑上去看。按理说女大夫是不能拿刀上手术台的,但是那次主刀医生出去救治一个长官的时候也不幸被炸死了,她就拿着手术刀上了台。她熟稔的戴上半白不白的手套,拿上梦寐以求的手术刀,她虽然是第一次掌刀却异常沉着冷静,比我见过那些专业的医生还专业呢!”
“那不是很厉害吗?”我问道。
“是很厉害。手术做的非常成功,直到手术完成的最后一刻她也非常冷静。可是就在她放下手术刀脱掉手套的那一刻她哇的一声就哭了!我当时非常吃惊!因为手术做的很好。我走到她跟前一直问她怎么了,告诉她手术做的很好,她还是一直哭。”他又笑了笑,笑的很温柔,接着说,“原来啊,她说感觉自己太伟大了,把一个生命从鬼门关抢救过来,让他继续能够好好活着。”
“我很害怕,害怕辜负了一条生命,害怕自己的能力无法让一个本该好好活下去的人重生!”
说到这里,他理了理信封,想是要把思绪理清一样。
“后来呢?”我继续追问。
“后来……我要去送信了小丫头!”他哈哈笑着,起身就要走。
好吧,反正你明天还会来,我就继续赖着你,听着你讲你的故事!
3
“小丫头?”
我一听到喊小丫头,我就知道他又来了。
我让他坐下,央求他继续给我讲。
“也没什么好讲的咧!就是从那以后啊,我们两个人一起并肩作战,每天在战地的医院救人,期间多次转移,也受了好多次伤!最严重的一次,是战地医院在转移的途中被汉奸透露了我们的行踪,夜里行军的时候被日本人突袭。我们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手上的枪支弹药少,而且还带着受伤的战士们,那次死了好多人,我命大活了下来,但是也被伤的不轻。”
“就在这儿——”他用手指着他胸口左下方靠近心脏的地方。
“那次可把她吓坏了,她每天一忙完战地上的事情就坐在我的床边,偷偷抹眼泪还不让人看见。等我醒过来看见她的时候,她的眼睛都已经肿了,而且整个人瘦了一圈。”
她说,“你要是真的醒不过来,我,我就——”
“你怎么样?”
她的脸红了,红的粉扑扑的,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的时候很好。她没有说话,低下了头,又哭又笑。
“晓晓,抗战结束后咱们就结婚吧!”我低下头,把自己思衬了好久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她先是惊了一下,泪眼模糊的看着我,过了大半天,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地说:“那我等着中国和平!”说完脸红得更加透彻了。
1945年,日本鬼子被我们赶出了中国,我们回到这个小镇上,他用手指做了个往下的手势,示意是这里。
回来之后,我们顺理成章地结婚。
结婚那天啊,她哭着对我说:“荣革,我这辈子遇到你很幸运,我真希望我们能一直一直在一起。”说完眼里闪着泪花对我笑,那个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当时就想啊,我得一辈子对她好!
大约过了一年左右吧,共产党和国民党又打起来了。我们两个参加过抗战的医生又被组织上调去救援共产党的伤员。
这一次,我们没有在一个战地,这是第一次我和她分开那么远。
自从我们去往不同的战地之后,我们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但是当时那个局势很恶劣,寄出信后好几周甚至好几个月对方才能收到。
正说着,他从军绿色单肩包的另一个小隔层里拿出一个早已经泛黄的信封。
他展开信封,从信纸泛黄以及磨损的程度就能看出来这封信不仅时间很久远了,而且被看过很多次了。
他读了起来,“荣革,展信佳!最近怎么样?战争局势越来越严峻了,我很担心你,要是我在你身边就好了,还能互相照应着。你说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我们生在战争里,长大后又为战争而战,好不容易以为战争结束了过了几天安稳的日子,没想到自己人又和自己人打起来了。荣革,真想你啊!我们从小到大没有分离过这么长时间吧!你说,战争结束后我们不如就不当医生了好不好?看了半辈子的血,有时候做梦都是鲜血淋漓的!要是和平以后,你说当一个邮寄员多好,每天从这个镇子走到那个镇子,把信交到别人的手上,让他们快点收到信!现在的信来的真慢啊,是不是啊荣革?写的有点多了,你知道我的,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好了,回头再写给你。你挚爱的,晓晓。”
他读完了,我却没有缓过神。他把信纸折好,不知是第多少次把它放进信封里。
我本以为今天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没想到他沉了沉神,顿顿的说,“那是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我大概能猜出来,她在战争中牺牲了。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更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我在给她回这封信的时候,让她相信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我们一定能看到和平的一天!我还告诉她,战争打完以后,我就去当一个邮寄员每天走街串巷的送信,她就每天从家里等着我回来。我当时想:她肯定会来信说她也要和我一起去送信呢!”
他眼里闪出泪花,几乎有些哽咽,“可是后来就再也没有信送来了。刚开始我以为是邮寄员太慢了,我就一直等啊等,等啊等……”
泪从脸上流了下来,“最终等来一封信——她的死讯,”他擦了擦眼泪。
我不知道失去自己日日夜夜思念的人是什么心情,是会哭的撕心裂肺,还是崩溃后的坦然面对。但是现在的他缓慢站起身来,只是说了一句“就讲到这里吧!”没等我开口,他就站起身来拿着包走了。
End
他推着车子在夕阳下走着,夕阳撒在他的肩上,亮亮的。本来应该多出一个影子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显得整个人小小的。
自打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在这个小镇上送信。
日出日落,春夏秋冬,走过每一个盈盈的四季。
我知道,他不只是想送信,他只是想找个理由继续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