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尺雪锦
文/素水流颜
秋词的双手废了,从此,她再也无法拿起剪刀裁剪衣服。
壹
秋词第一次遇见杜启灏,是个巧合。
那天,大上海舞厅举办慈善晚会,秋词受邀而来,没想到刚走入后堂,便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紧皱着眉头。
只一眼,秋词便认出他就是浦江商会的副会长杜启灏。
杜启灏身旁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焦急不已:“这可怎么办?”
秋词上前询问才知道,杜启灏要为晚会致辞,可眼看晚会就要开始,他的西装竟然不小心刮破了。
“让我看看。”秋词走上前,看了一下西装损坏程度,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小问题,给我几分钟。”说着,她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线包,认真地缝补起来。
中年男人正要阻拦,杜启灏却摇了摇头,然后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秋词。
秋词专注地缝补着西装,浓密的睫毛微动,就像一只蝶扑翅而起,忽地飞进了杜启灏心里。他听见自己胸腔里如雷的心跳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冬眠中苏醒过来,儿时的记忆涌上了心头。
他不自觉地唤了句:“白雪……”
秋词抬起头,疑惑道:“你叫我?”略一思索,她笑着解释,“我叫白秋词。”
她很快又专注于西装之上,不再看他。不过两分钟,西装就已经缝好了。
杜启灏伸出手,看见秋词有些迟疑,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他爽朗地笑道:“多谢了,白小姐。”
秋词迅速收回手,点点头就走开了。杜启灏望着她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这次的晚会非常成功,杜启灏在台上致辞时,从容不迫、谈吐不凡,没有人会想到,就在不久前,他还因为西装被刮破而站在后台发愁。
秋词抿了口洋酒,看着杜启灏身上毫无缝补痕迹的西装,不禁眉开眼笑。
忽然,杜启灏对上了秋词的目光,四目相对之时,她自然地举起酒杯,遥遥示意,站在人群中的他欣然回之。
晚会结束后,秋词刚走出大上海舞厅,就看见倚靠着车身,似在等人的杜启灏。
他远远瞧见她,笑着走上前:“今晚非常感谢白小姐,区区心意,还望你收下。”
杜启灏递上前的首饰盒中,放着一条熠熠生辉的钻石项链。秋词认出那是刚刚慈善义卖中成交价最高的物品,连忙推拒:“举手之劳而已,杜先生如此厚礼,我不能收。”
杜启灏并不强求,脸上依旧挂着礼貌性的笑容。
秋词忽然道:“如果……杜先生真想感谢我的话,不如多去我店里关照生意吧。”
霓虹灯下,她粲然一笑,看上去像一只精明的小狐狸:“我会给你优惠的!”
杜启灏没忍住,笑出声来。
贰
秋词的衣铺名叫宁好,取安宁美好之意。
杜启灏果然言而有信,不仅自己常来光顾秋词的生意,还介绍了不少名媛来她这儿定制旗袍。一来二往,两人渐渐就熟络了,偶尔也会一起出去吃个饭。
有一次,附近的地痞来打秋风,正巧杜启灏在,二话不说就将人撵了出去。
杜启灏来的次数多到什么程度呢?就连隔壁当铺的大朝奉都会问上一句:“那人是不是喜欢你?”
秋词的脸颊顿时红透了,毕竟她也没有笨到看不出他那么明显的追求。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大朝奉多嘴问了秋词一句,可他发现她的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便识相地躲回当铺去了。
杜启灏很好,秋词与他相处也很融洽,时不时还会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多年的旧友。只是,她的心里有道跨不过去的坎——她难以信任他人,而且抗拒一切肢体接触,所以那天杜启灏要与她握手,她才会迟疑。
她觉得,是时候跟他说清楚了。
这天收了铺,杜启灏坚持要送她回去,她就想着,必须跟他说明情况,让他知难而退了。
街道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遮住了月华,只有一些从叶隙间洒下来的细碎的光,像零落的点点星辰一般点缀在街道上。秋词因想着该怎么拒绝他而失神,待他突然抱住她时,她才猛然一惊,回过神来,伸手要推开他。
“我们被人跟踪了,等会儿到转角那里你就躲开,我来解决那人。”
杜启灏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肌肤上,让她瞬间僵直了身体,胸膛里的心“怦怦”地跳动起来。
两人相拥,像极了正在热恋中的情人。尾随的黑衣人假装抽烟,靠在树干上用余光监视着他们,稍不留神,就看见他们快速跑向转角处,便连忙掏出枪跟了上去。
秋词被杜启灏拉着跑过转角,埋伏在此的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举起枪,对准了她。
她望着眼前漆黑的枪口,刹那间,遥远又模糊的记忆涌进了她的脑海。恐惧占据了她的思想,她下意识将手中提包扔出,同时往后退,远远避开恐惧的源头。
杜启灏神经蓦地绷紧,立即松开秋词的手,上前将黑衣人放倒在地,然后抓着她的手,继续狂奔而逃。
身后的黑衣人立即扣下了扳机,子弹破空飞出,电光石火之际,杜启灏猛地抱住秋词,用自己的后背护住了惊慌失措的她。
后背一阵锥心的剧痛令杜启灏呼吸一窒,他咬紧牙关,压住欲冲出喉咙的痛呼,不敢停留片刻,拉着秋词冲到人来人往的街上,才松了口气,跌倒在地。他推开秋词伸来的手,喘息着道:“不要管我,你先走!”
秋词试图将他扶起来,不料手心摸到一片湿热,这才发觉他后背中了一弹,西装上早已渗出一大片血迹。不能将他一个人留在这儿,这是秋词脑海中唯一清晰的念头。
秋词固执地不肯走,将杜启灏搀扶起来,让他沉重的身躯压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她的脚步移动得十分缓慢,咬牙道:“杜启灏,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要走一起走。”
一股暖意霎时溢满杜启灏的胸口,他无奈一笑,忍住剧痛握住她的手,用着仅剩的力气强撑着自己的身子,想减轻她的负担。
夜里的风很凉,街道两边的灯火将他们相互扶持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叁
在漫无边际的漆黑的环境中,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鲜血如洪水般朝自己涌来,逐渐将自己吞没。
梦里她回到了那年,她好心救回来的婆婆,突然扭曲成了张牙舞爪的恶魔,举起枪,将漆黑的枪口对准了她,她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砰”的一声,再睁开眼时,她看见自己的母亲倒在地上,鲜血不断从心口流出。她试图用手去止不断流出的鲜血,却只能感受着母亲的体温渐渐流失,她看着满手的鲜血,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秋词猛然惊醒,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她侧头去看杜启灏,他还在昏睡,原本俊朗的面孔变得苍白。秋词亲眼看着那颗血淋淋的子弹被取出来,害怕得直发抖。当时医生说,如果子弹再偏几分,杜启灏就没命了。
他差点就因为自己而死。
秋词一想到这,莫名的恐惧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一般席卷而来。她吓得赶紧凑上前,在听见了杜启灏细微的心跳声后,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幸好没有人再为了她而死亡。
那年她才七岁,就因为轻信他人,引贼入室,才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她也因此受了巨大的刺激,遗忘了七岁之前的记忆,远赴国外养病多年,如今才能进行正常的社交。可那件事之后,她便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清晨,柔和的阳光透过素色的窗帘照进来,杜启灏眯着眼,想伸手挡住刺眼的光,却发现秋词靠着他的手睡着了。阳光下,他能看见她脸颊上细小的一层绒毛,泛着浅金色的光泽。
昏迷的时候,他极度恐惧,害怕一闭上眼就再也看不到她——他回上海就是为了再见她一面。时隔多年,他没想过会在那样的情况下与她重逢,也没想到这一生还有机会可以靠她这么近。
纵使手臂被压得发麻,他也没有抽回手臂,反而低声地笑了起来,伤口的疼痛、手臂的酥麻都变成了甜蜜的折磨。
幸而他还活着,还能再看见她。
秋词醒来,正揉着眼睛,就听见杜启灏略带沙哑的声音:“秋词,是你救了我。”她直愣愣地看着他,他的神情十分认真,“如果有机会,你也一定能救你母亲的。”
秋词还愣着,可是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她伸手去抹,却越擦越多。杜启灏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搂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后背。
她心里那座空城的门终于打开了,还住进了一个人。
肆
秋词有件事一直瞒着杜启灏。
她的父亲其实是上海三帮五会的龙头老大,那次两人遇袭,杀手可是冲着她父亲来的。她害怕杜启灏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份,便不敢跟他提。
于是,父亲在白公馆举办五十大寿的这天,秋词没有邀请杜启灏前来。
宴会即将开始,秋词一推开房门,父亲就转过头冲她笑着,看上去,连眼角的皱纹都十分柔和。秋词笑着上前,挽住了父亲的手臂:“寿星公还不动身,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秋词忽然瞥见父亲的发间生出了些许银丝,顿时鼻头一酸,连忙拉着父亲下楼。然而,秋词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看见了杜启灏。
她这才想起她与杜启灏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明明没有事先介绍,他却知道自己姓白,难道他一直知道她的身份吗?那么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她呢?如果所有的深情付出都只是一场戏,她又该如何自处?
杜启灏身边的中年男人熟络地走上前打招呼:“秋词啊,你这一出国就是十五年,都长这么大了,还记得徐叔叔吗?”男人又指了指杜启灏,向她介绍道,“这是我儿启灏,小时候你们见过的。”
徐二爷和白父是三十余年的好兄弟,坐帮中第二把交椅,但秋词实在丝毫也想不起来,只能客气地寒暄了几句。
在杜启灏想上前打招呼时,秋词看向他的目光,冷漠得如在看陌生人一般。
秋末的风吹在脸颊上,带着丝丝凉意,觥筹交错间的热闹、喧嚣全在洋楼内。秋词穿着素白洋裙,垂眼站在花丛边,形容落寞。
杜启灏着急道:“我是随母姓,并不是有意瞒你。”
秋词环臂而立,面上的笑容似是在自嘲一般:“那为什么每次我有危险时,你都出现得恰好?”她昂起头,目光锁住他的双眼,敏锐如野兽,“我不信这世上会有如此毫无预谋的巧合。”
她冷笑一声:“你明明知道我姓白,为什么一直不说破?因为记不住名字,不好意思相认吗?”
此时的秋词像只刺猬一样,竖起了全身的刺来保护自己,她害怕再次被欺骗,只能笨拙地用质问他来掩饰自己的恐惧。
杜启灏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
他该如何开口?说他是因为太过喜欢,所以耿耿于怀,小心眼地故意耍心机,装作陌生人,想看看她什么时候才能认出自己?可那些过于巧合的事情,他又该如何解释?冥冥中的安排吗?
“秋词,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对,我不该瞒你欺你,但是我从未想过伤害你。”杜启灏伸手想握她的手,却被她迅速避开。他张口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最终叹了口气,指着心口,哑声说,“所有的巧合并不是我蓄意策划的,这里的伤是真的,我喜欢你……也是真的。”
“是没有任何目的的喜欢。”
他深邃的目光里流露出痛苦,定定地望着她,就像十多年前的那个雪后,十岁的他遇见七岁的她时一样。那时,她梳着两个小辫,裹着厚厚的棉袄,站在回廊下,认真地画着什么,白嫩嫩的小脸冻得通红。当时,他就站在不远处,只静静地望着她,生怕破坏了那一刻的美好。
伍
白父大寿之后,徐二爷向白家提亲了。两家多年的交情,子女又是郎才女貌,众人都觉得这是板上钉钉的喜事,然而白父并没有立即答应,因为他发现,徐二爷近几年在暗地里有动作,疑似另有所图,只是野心还没有彻底表露出来。
可他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多疑,阻碍了女儿的幸福。
“白爷有何打算?徐二爷他也许另有……”
亲信的话被白父阻下,他看向窗外的天穹,星辰闪耀,其中一颗或许就是他的妻子。其实对于婚事,他心中已有结果,想必妻子也是认同的。
白父叹了口气:“我只有一个女儿。词儿难得喜欢一个人,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不想阻碍她获得幸福。”
门外的秋词停住了脚步,愣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敲门,白父示意亲信退下后,眼里的精明化作父亲的慈爱。
“词儿是喜欢启灏的吧?”白父转过身来,灯光照映在他风霜洗礼过的脸上,眼神里透露出的睿智不减当年。
不知是不是出于愧疚,自从母亲因为那次意外过世之后,秋词七岁前的记忆仅剩下了父母的存在。在她的印象中,父亲待她和母亲极好,帮中事务繁忙,他却丝毫不曾怠慢家庭。在外人眼中,她的父亲是高高在上、翻手云覆手雨的老大,而在她眼中,父亲就是她心目中唯一的英雄。
秋词不想对父亲有所隐瞒,便点头承认了。
白父拉住女儿的双手:“父亲是个大男人,词儿有些事是不便同我提及,但婚姻大事,父亲也不会自作主张。”他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皱起了眉头,“为人父母,无非就是希望儿女能开开心心的,你这样一直被自责束缚,素仪若是知晓,定然会很难过。”
说起早逝的妻子,一向威严的白父也流露出难掩的痛苦:“当初是我没能好好保护她,不是词儿的错。”
秋词第一次见到父亲失控,就是在母亲离世那天。父亲紧紧抱住母亲冰冷的身躯,跪在血泊中,失声痛哭。
白父轻轻将女儿揽入怀中,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词儿什么都不用怕,只要顺从自己的内心就好,一切都有父亲在。”
秋词的口袋里放着从杜启灏身上取出的那颗子弹,在苍白的西洋灯光下,子弹上的血迹显得更加刺眼,像是在提醒着她什么。
她想起他汩汩涌出的鲜血,想起他背上距离心脏那么近的伤口,想起他在生死边缘徘徊时,那样真实的痛楚。这一切怎会是假的?做戏又怎会那么不要命?
陆
在听闻白家同意婚事之后,杜启灏气喘吁吁地赶到白公馆,他想知道,这究竟是白
父的命令,白父还是秋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