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少年迟夏归
文/哑树
吕式薇第一次听祝开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正在自家院子里捧着一本纸张泛黄的武侠小说看得入迷,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碎成一个个圆点,正好落在一行黑字上:我姓叶,叫叶开,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她撑着脑袋想象书中的人物一定是一个长相秀气、举止斯文的侠客。妈妈正在用大红色的胶桶洗菜,她看见吕式薇这副入迷的样子,不由得把手中的菜叶重重一摔,掀起小小的水花。
“你看看斜对面刚搬来的祝开,跟你年纪一样大,整天不是学习就是帮他妈妈做事,你看看你……”妈妈絮叨着。
吕式薇的耳朵像自动过滤器一样,只抓住了祝开这两个字,她微微挑眉:怎么有这么巧的事?动作先于意识,她放下书本,跑到斜对面一探究竟。吕式薇贴在红漆脱落的门前,透过门缝看到少年身形修长,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正在收拾院子里杂乱的东西。
他的衬衫袖子挽起一截,露出结实的小臂,整理东西也异常迅速。吕式薇盯着他浓黑的眉毛,阳光在他高挺的鼻子两侧投下阴影,她不禁微微撇嘴。
倏忽,吕式薇脚下不知何时窜来一只小奶猫并发出声响,祝开皱眉回头,却只看到一闪而过的身影。吕式薇飞快跑回家,少女脸上因为呼吸不匀泛起可疑的红潮。她朝树干踢了两脚,嘟囔道:“说好的长相秀气哪儿去了……”
明明脸上挂着失望,可吕式薇心里却涌起一丝莫名的惊喜。
妈妈整天絮叨着:“你看看祝开……”她捂住耳朵,步子迈很快:“妈妈,我去田胖子家做作业。”
“你又没大没小……”
吕式薇口中的田胖子是她的发小,真名叫田其然。胖子倒并不真是人如其名,只不过在他们那个靠粮票吃饭的年代,田其然爸爸是国营饭店的厨师,经常会私下带一些好吃的糕点和新奇玩意儿回家,田其然发育得比别人好。
吕式薇看着他的脸庞愈发红亮,便打趣般喊他田胖子,他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把手里的大白兔奶糖分给吕式薇。
此时,吕式薇撕开糖纸,把有着莹莹光亮的奶糖丢进嘴里。她盘腿坐下,伸出两只细胳膊枕着脑袋,而田胖子缩在一张小矮桌上奋力帮她写作业。
外面薄薄的一层糖衣在唇齿间融化,吕式薇轻轻闭上眼,不可思议地,脑子里又出现那天见到祝开的场景。
他的白衬衫一定是带着干净的皂荚味道,烫着金边的晚霞在吕式薇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朦胧的、模糊的身影。
夏天是闷热的、躁郁的,吕式薇睡在床上睁着眼已经一个小时了,还是睡不着。她起身拿了床头一台小电风扇,插插头,按开关。绿色的扇叶这才转了起来,嗡嗡声夹杂着蝉鸣的声音,在这个烦闷的午后回荡。
吕式薇本想找本武侠小说打发时间,可这会儿才想起来,她妈妈趁她不注意把那书当废纸卖给巷口的张爷爷了。吕式薇越想越烦闷,索性起来,趿拉着一双拖鞋去院子的天井里拿冰镇荔枝吃。
不料有人推开虚掩的门进来,彼时吕式薇半个肩膀都陷进天井里,她正在努力把水桶从井里拉起来。映入祝开眼前的却是一个上身着简单白T恤,下身穿着过于宽大的浅绿色工装短裤的姑娘,她正在奋力拉扯什么。祝开皱眉,生怕她像片叶子飘进去,便帮忙把水桶拉上来。
吕式薇还没回过神来,惊觉有一抹高大的身影罩着她,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吃荔枝吗?”
“不吃,你妈在家吗?”祝开抿紧嘴唇。吕式薇看着他好看的嘴唇一张一合,又隐隐觉得太过锋利。她把水沥干,把颗颗饱满的荔枝放在白瓷盘里:“这会儿不在家,你有什么事吗?我可以帮忙转达。”
少年心性高,在同龄人面前怎么会愿意把事情说出来,已经处在凡尘里就不愿意再自揭伤疤。
祝开摇了摇头,双手揣进裤兜里走开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吕式薇说:“妈,你经常念叨的祝开今天来找你了,看你不在,他什么也不肯说就走了。”
吕妈妈叹了一口气,把筷子放到桌上:“你等会把我从百货公司带来的酱油、面粉、盐之类的给他家送过去吧,他们家也不容易。”吕式薇正往嘴里送饭。
她才知道祝开妈妈被抛弃后独自带着祝开来杏花巷生活。在那个靠粮票吃饭,供销社定额提供商品的年代,有钱还真不一定能买到东西。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孩子来异乡生活,多少是看人眼色行事。加上祝开妈妈去的是城西日杂店,那家日杂店的销售员平时就蛮横傲慢,碰壁也是正常的。
吕式薇妈妈在城西日杂店上班,虽说商品是定额提供,可吕妈妈心善,每次都在最大范围内给有需要的人留东西,唯一的缺点就是路程遥远。
“妈,我吃完了,”吕式薇放下筷子,笑眯眯地说,“我去给祝开送东西。”
吕式薇站在祝开家门口,她呼了几口气后开始敲门。是祝开来开门的,他刚洗完头发,脖颈上挂着一条白毛巾。
水珠顺着祝开的黑发往下掉,落进他平静的眼眸里:“什么事?”
祝开将她领进屋子里,吕式薇挨着身边的一张竹椅坐下问:“你妈妈不在家吗?”
“嗯,她今天上晚班。”祝开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
吕式薇把篮子递给他,墨蓝的布被掀开,里面放着好几斤面粉、酱油、盐……旁边还摆着几颗大白兔奶糖。
“谢谢,我拿钱给你。”祝开垂下眼皮,语气温和。吕式薇忙摆手解释这是她妈妈让她送来的,语无伦次地解释了好久,
她说完后,还是在他眼神中看到了固执,便像只泄了气的气球低头不言语。一时间气氛僵在那里,谁也没开口。
倏忽,吕式薇抬眼间在他家角落的书架上看到一排摆放整齐的武侠小说。她有些激动地拉着祝开的袖子:“那些小说都是你的吗?”
“嗯。”祝开的声音清冷。
“那能不能送给我?”吕式薇的眼睛亮晶晶的,讨好似的看着祝开,“就……就当抵了这一篮子的东西。”
祝开闻言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像卷轴里缓慢铺出的水墨画,平淡又勾人。他抬了抬下巴:“拿去。”
吕式薇差点激动得把他的袖子扯烂,好一番冷静后:“不行,我往家里添几本武侠小说,我妈就会卖掉几本。”
“以后我来你家看好了,就这样决定了。”吕式薇说完生怕他反悔似的,冲他挥了挥手。那抹轻盈的身影拖着马尾在月光下走远了,留下院子里山茶花的香味。
过了一星期,祝开被院子里锲而不舍的敲门声吵得睡不着,他带着起床气,顶着杂乱无章的头发开门。
祝开看到的是穿着浅蓝色背带裤的吕式薇,怀里还揣着作业本,旁边自然是发育较好,笑眯眯地看着他的田胖子。
“砰”的一声,祝开毫不留情地关上门。祝开冷静下来,顺了下头发,动作迅速地套了件衬衫,然后微微叹了一口气,给他们开门。
田胖子是个友善又热情的人,当他看到院子里搭起的葡萄架,密密麻麻的叶子把日光都遮住,留下了一片阴影,还有阵阵凉凉的风吹过,说:“式薇,我支持你,这个阵地转移得太好了。”
他还很熟络地拍了拍祝开的肩膀,拿出自己爸爸从饭店里顺出的点心给祝开:“从今往后,我们仨,虽然不能同生,但可以同吃。”
祝开左侧的眉毛抖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后点了点头。田胖子看到他的反应后满意又惊喜:“式薇,我找到我的心灵之友了。”
吕式薇嗤笑一声,她的声音清脆:“你别理田胖子,戏多,我进去拿你的小说了啊。”
他们也见到了祝开的妈妈,是一位细眉细眼的阿姨,招呼着他们在家里吃饭。
后来,他们在祝开家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周末下午。吕式薇聚精会神地看古龙小说,田胖子躺在葡萄架下看云卷云舒,想象云朵会不会变成棉花糖掉进他嘴里。至于祝开,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在草稿纸上算数学证明题。
“你昨晚干吗去了?看你困的。”田胖子问。
祝开又打了一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做题。”
田胖子吓得从躺椅上掉下来,他指着祝开,一时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原来……我在跟学霸做朋友。”
吕式薇从小说的世界里探出头来,瞥了一眼祝开手里拿的课本,那是比他们高一级的数学课本。
有风吹来,大片大片的绿叶似一层层海浪铺在这个院子里,她隐隐觉得祝开跟他们是不同的。那个时候的他们仅仅是拿着稀有的复读机反复听张艾嘉的歌,偶尔卡带也没关系,敲一敲又可以接着听。复读机里,郑智化用沙哑的声音唱着“岁月刻呀刻上风霜的脸,最后才知道真正最爱的是最初离开的人”,他们仅仅是顺着时代成长而已。
祝开骑着经过改造后的凤凰牌自行车穿过杏花巷,后面坐着吕式薇。她小心翼翼地攥着祝开的袖子,有温柔的穿堂风吹来,祝开的衣衫被风吹得鼓鼓的,似远航的水手载着她去远方。当然,他们后面跟着一个骑车骑得气喘吁吁的田胖子,他一张嘴就有风灌进来:“祝大爷,你能不能慢点……”
三个人从此一起上下学,一起成长。
喜欢是润物细无声的,吕式薇心里什么时候埋了一颗种子都不知道,直到它不知不觉地开花。
放课后,她第一个惦记的不是祝开家里那本《三少爷的剑》,而是祝开亲自熬的红枣汤。可是祝开好像越来越忙,加上他与他们两人的学校间的距离变远了,三人就没有往昔那么亲密无间了,只有周末才偶尔聚一下。
喜欢祝开的事,她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有天,她故作神秘地对田胖子说有个惊天大秘密要告诉他,还让他发誓这事不让第三个人知道,就差没叫他写血书了。之后,吕式薇头一次脸红地说她中意祝开。
田胖子瞪圆了眼睛,抚着胸口:“我还以为你又想让我帮你跑腿什么的,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吕式薇差点扑上去。
“眼神啊,”田胖子后退一步,不让她得逞,“瞎子都看得出来。”
吕式薇尖叫一声,急忙跑到镜子前看自己的眼神是否真的那么明显。镜子里的吕式薇有着细细的眉、小小的脸颊,肤色还有点发黄,唯一出众的是一双眼睛,明亮又清澈。
“式薇,能不能换一个人喜欢?”田胖子难得正经,他略微严肃地说,“我觉得你们不合适。”
“为什么?”吕式薇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难得没有损他。
田胖子目光悠远:“你知道的,祝开一年前就跳级读高中去了,我真不知道他……看我们,注定是要走父母给我们安排的路,他和我们大部分人都是不同的。而且,你去过高中部吗?我看他跟一个女生走得挺近的……”
田其然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吕式薇就跟阵风似的离开了他家。
吕式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得这么快,一边走一边流眼泪,冷风刮在脸上冻得生疼。这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地上厚厚的一层,吕式薇的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嘎吱的声音。
祝开家院子的门是虚掩着的,她推开门坐在院子里等他。吕式薇等了又等,清冷的月亮已经躲进云层里。她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数着墙脚边的蜡梅。
祝开回来的时候看到院子里有人吓了一跳,待看清后,微拧着眉:“式薇,你在这儿干吗?”
“我在等你,”吕式薇的眼睛闪着光,但在看清他旁边的人后转瞬黯淡了下去,“这是谁?”
“同班同学,”祝开拉起吕式薇并拍了拍她身上的雪,他回头对那女生说,“这是我邻居,你先等等,我把那本书拿出来。”
祝开进去拿书的时候,吕式薇悄悄打量着那个女生。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袄子,里面套着翻领毛衣,微微露出漂亮的锁骨来,是一个长相好看、气质极佳的女生。
贺夕秋大方地迎着她的目光冲她友善一笑。祝开拿了好几本吕式薇叫不出名字的书。“这些是我之前从旧市场淘来的,”他将书递给贺夕秋,勾起嘴角,“没想到你们女生还对军事理论感兴趣。”
“是挺感兴趣的。对了,周末你有时间吗?去不去图书馆?”贺夕秋把书接过去。
吕式薇站在一旁仰头看祝开的反应,看着他的薄唇一张一合,好像应了个“好”字,她觉得自己脖子发酸,干脆低着头好了。
贺夕秋走的时候特地与吕式薇对视一眼,眼神是志在必得的。
“肯定是想喝红枣汤了,”祝开摸摸她的头发,“进来吧。”
钨丝灯悬在头顶,祝开手法娴熟地将红枣去掉核洗净,用清水浸泡后沥干,另一边烧开水,将一粒粒红枣和桂圆丢进锅里待熬熟。
红枣汤出锅后,祝开按她的习惯淋了一层糖桂花,他敲了敲她的脑袋:“再多吃点甜的,牙齿就掉光了。”
吕式薇吃得太急,桂圆在她嘴巴里打了个滚便直接滑下去了,惹得她不停地咳嗽。祝开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而她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周末能不能别去图书馆?”
“周末去那儿看书更清净些。”祝开皱起英俊的眉头。
吕式薇把碗一搁,伸手胡乱地抹不停掉下来的眼泪,甜甜的糖桂花在舌苔上开始发苦,她大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想和那个女的在一起。”
他的眼神变得很冷,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起身拿了一本课本看,不再理她。吕式薇是哭着跑出去的,还撞见了刚下班回来的祝妈妈,祝妈妈拦着她询问怎么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和祝开绝交了,我以后不要跟他玩了。”
她回到家后,拿出黑白格子的笔记本在上面写日记,灯泡忽明忽暗,一闪一闪的,照在她沾着泪珠的长睫毛上。
吕式薇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喜欢一个人的感
觉大概就是风景再美也不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