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喑哑与温柔
文/清和
去年元夜时
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如此,两人对坐着,等炉子上的水沸。褚先生的手早年受过伤,手背上有一弯白亮的伤疤。春月里,潇潇雨下,帘外有北归的雀鸟在檐下啁啾,妩君望见褚先生给自己斟茶,茶烟袅袅,那道疤痕在雾气里,像早晨的月亮一般。
她上次见他时,他头发还没有这么灰。
“老得真快。”他说。但妩君不愿意听到他说这句话,或者是,不忍听到这句。
他才四十岁。
“想什么呢?”他微微一笑。
妩君在想她昨天刚到莞城时,出租车司机绕了远路,问起来她才知道,这一带城区都在改建,从车窗里望出去,一片残瓦断垣,让人看得心惊。
她问司机:“城北有没有拆?”司机大笑,说那地方早就破落了,没有人去,还改建个屁。她听到粗字时,本能地偏过头,看向窗外,好使声音从耳旁流过去。
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便没有同褚先生说。她望着炉火又出神了一会儿,粗陶的小泥炉用了许久,壁上起了黝黑的烟渍。橘红色的火舌温柔如小兽物,轻轻舔舐着茶壶的底部,她觉得,她的眼睛也被舐得有些痛了。
整个下午也没有什么顾客进门,屋子的顶棚有些漏雨,用搪瓷脸盆接着,滴滴答答,像散落的棋子一般敲着。屋子已经呈现败落的模样,货架上的烟酒日杂很久没有被人手触碰过,都积了薄薄的灰尘;柜台的一排玻璃罐里,有些糖果已经融化,黏在玻璃罐上,就像是一只只甜蜜脆嫩的小手,在密闭的监牢里哀求着。
褚先生循着妩君的目光,把自己的屋子也打量了一遍,笑容便有些僵硬。妩君敏感地察觉出了他的局促,他在为他的境遇而羞惭。
水烧好了,褚先生又投了一些新的茶叶进去,等到两人喝过三四巡,茶色淡了,外面的雨声也渐渐小下去。
她站起身说:“天不早了,我该走了。”褚先生点了点头,也站起身,左看右看,从杂货架的隔层里拿下一罐紫苏梅子放在妩君手里。
她捧着罐子只是笑:“老师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看?”
“你本来就是个小女孩,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对她总是有种长辈照拂晚辈的感觉,毋庸置疑的温暖。一下午坐在那里,两人也没说什么话,却在她要走的时候,忽然有些掏心掏肺的情意。
妩君想,她再不走,恐怕眼睛里的痛就要溢出来了。
妩君走出店门时,天已放晴了,巷子里的道路上湿漉漉的,一条街走过去,沿街小店的门都严严闭着,有些房子已经破落,遮雨棚上生出了厚厚的苔藓。她恍然觉得,这房舍像他,这苔藓也像他。
转进小城的主干道,喧嚣的市声扑进她的耳里,她才回过神来,她是真的与他告别了。妩君手里捧着那罐紫苏梅子,只觉得是捧着什么人失落的心,好在有口罩和宽檐帽遮着她的脸,并没有人发现她流着眼泪。
花市灯如昼
褚先生是个清静的人,从前也不多话,皮肤是那种瓷器的白,穿浅灰色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身上有股老派读书人的风雅。
那时他是年级里最受欢迎的语文老师,课上他讲《念奴娇·赤壁怀古》时,声音清朗平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得抑扬顿挫。
一节课结束后,全班学生都唏嘘不已,回不过神来。十六岁的妩君望着站在讲台上的褚先生,只觉得心里翻涌着滚滚的长江水,而眼前这人,就是长身鹤立的周郎。
人说爱就是克制,可十六岁时的妩君怎么知道什么是克制呢?她只是看他一眼,就喜欢上了。妩君借着课代表的身份给褚先生送过两回东西,一次是薄荷夹心的巧克力,被他当众分给了同事,她不甘心,又熬夜绣了法国鸢尾的十字绣靠枕送给他,两次都掩饰得很好,拿去公共办公室,说话语气坦然又冰冷。
她是早慧的少女,知道暴露自己,无疑就是走上绝路。
但女人天生敏感,再早慧也抵不过时间赋予的阅历。褚先生有次加班批卷,师母夜里来送鸡汤,瞥见了办公椅上的陌生靠枕。隔天,妩君来拿卷子,就看见褚先生桌上多了一个水晶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很普通的全家福,褚师母怀抱幼童,褚先生立在身后,一双臂微微圈着妻女,笑容里是对尘世的心满意足。
那是妩君第一次见到褚师母,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眉眼间自有一种江南女子的柔顺、文秀。妩君发现靠枕也被换过了,由鸢尾花变成了素净的芫荽花,温馨的家庭气息蔓延出来,还带着无声无息,宣示着妻子主权的意思。
那一刻,妩君心里忽然有了羞惭。也是从那时开始,妩君再没有送过褚先生礼物。年少的恋慕,渐渐在时间里褪色成可以一笑而过的插曲。
聚光灯下。
“第一次听您主动讲起这段往事。”
“我对老师的感情,之前是无知懵懂,之后就是纯粹的崇拜。十年来,所有人都在骂我们,我自己无所谓,但今天在节目上,我想给老师一个清白。”妩君慢慢说道,脸上浮现出一种月光般的贞定。她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空气,连在镜头外都可以感受到她的克制。
谈话节目的女主持人在节目结束时抱了抱妩君,以一种女人对女人的体己语气说:“廖小姐,你真不容易,你是我见过最坚韧也最柔软的女明星。”
妩君回抱着主持人,红了眼眶。十年来,许许多多事不能细想,一想,她就完了,譬如说,褚先生看到这期节目会怎么样。
深夜里,妩君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抽烟,星星点点的灯光从玻璃窗外透了进来。她看到自己的手背上已经露出了青色的经脉,回想自己第一次站在聚光灯下时仿佛还是不久前的事,胶原蛋白流失得这样快,让她觉得人世都有些苍茫的意味了。
月上柳梢头
高中毕业后的暑假里,她去酒吧里当服务生。有一次,乐队的主唱醉得一塌糊涂,在台上忽然失了声,一扭头便吐了出来,台下客人开始起哄,经理十分焦急,眼神转来转去,盯上了一旁正在送酒水的妩君。
他深知长得好看的女孩子不太会被刁难,打算拿她暂时走个过场,好使他有空去别的地方借人。妩君就这样被经理推上了台,吉他手过来跟妩君商量,妩君却一直摇头,他们的歌她都不会唱。
那是民谣走红的年代,乐池里的女孩子木木地站着,呕吐物的酸败气味还未除尽。氛围冷下去后,便陆陆续续有人起身离开,脾气不好的人还开始高声叫骂。
彩射灯并不热,却照得经理脑门上冒出层层细汗,擦不尽似的。他正想着是不是要把这女孩子拉下来,妩君却忽然果敢地拿起了话筒,开始唱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
妩君只会唱这一首歌,还是从间壁邻居家的收音机里听来的。骚动的人群慢慢都坐了下去,经理这时候也不急着出去借人了,径直跑去调控台,要灯光师把五颜六色的彩灯都关了,只给站在乐池里的瘦弱的女孩子留了一小束白净的追光。
十八岁的妩君在这束追光里盛放,如清早的月亮一样。
不知如何是好,她只管闭着眼唱,薄薄的、粉红色的眼皮下,能感受到一点微光,台下很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唱得慢,电子琴便跟着慢,就在这悠扬的曲调里,升起一种缱绻的感伤。
唱完最后一句歌词的时候,妩君的心情还是很忐忑。下了台许久,妩君才摊开自己手掌,掌心里留着深深的指甲印子。
那年夏天,妩君从服务生变成了驻唱。
九月里,浓云密布的一天,妩君在家里洗发,听见楼道里有“咚咚”敲门的声音,她一手按着湿发,过去开门。门打开时,她不禁松了手,还滴着水的发丝披散开来。褚先生站在门外,走进屋里,捡起她落在地上的毛巾。
“后背湿了会感冒的,快擦一擦。”
她接过毛巾,却并不擦头发,只是局促不安地站在门洞里。
褚景瑜早先听说过妩君的家庭情况,她的父母离婚后,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没有人愿意要她,她就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他想过妩君的境况不是很好,却没有想到境况会这么差。
称她这里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客厅里只有一张破旧的小方桌,既放着碗筷,也放着书本,还放着女孩子使用的圆镜和塑料梳子。靠墙的一角放着一只空的啤酒瓶,瓶子里插着几枝白色的芦花,一块分不清是暗蓝色还是灰色的帘子,从屋子的这一头拉到那一头,就算是卧室和客厅的隔断了。
国企年代遗留的家属楼,单位垮了,住在这里的人还在。从前的铁饭碗一夜间破灭成泡影,工人们走出厂门,才发现自己和这个社会脱节太久,按他们现在的年纪,学什么技能都有些晚,可要退休在家里吃老本,又显得太年轻。
妩君家就是这场下岗风潮里的典型,从前她爸爸最爱美,可以拿两个月工资买一件呢子大衣。刚下岗时,他还不觉得烦愁,回来跟妩君妈妈发牢骚:“我一个工程师,你让我洗车?笑话。”
一年以后,妩君爸爸不再说这话,只是每天喝酒。妩君念初中时,最怕回家,走在楼道里,都要屏气凝神,听听家里有没有吵架的声音。
褚先生从西装的内袋里掏出一封信,莞城是依靠国企建立的小城,拼命找出路的成年人大部分选择了外出务工,因此,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是统一寄到学校的。
他将信封放在方桌上,注意到这屋子尽管简陋,却十分洁净,一点也看不出来是由一个独居的孩子打理出来的样子。
“你怎么不来拿录取通知书呢?”
“没有考好,不想念了。”她的语气淡淡的,像是说着别人的事。
“老师替你觉得遗憾,你成绩向来是前三名,怎么会……”他一直望着妩君,看见她笑了,他忽然明白过来了。
妩君是故意没有考好,因为没有退路,才没有妄想。她不会告诉老师,光是每个月轮流向父母要生活费就已经很屈辱了。她的脸纯明如月,明明是岁月笔痕还新鲜的少女,却已经做好若无力上升,就将自己投进熔炉里毁损的准备。
这是生存中的下下策,一个人若不是无路可走——褚景瑜心里文人的情怀汹涌起来,知道自己再不干涉的话,就要眼睁睁看着这片月光被摧折。
“你复读一年吧,学费老师替你交,但是,你一定要继续念下去。”默了默,他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越是艰难,越要对得起自己。”
女孩子站在那里,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湿发落下来的水滴在她脚后环成半个圈,她像小说里的玄奘一样,需要他给她画上另外半个圈。在这个圈里是欠人情,没自由;但走出这个圈,外面就是凶险的、成年人之间生杀予夺的世界。
褚景瑜没有催妩君,留给她思考的时间。这是个重大的决定,他再多说些什么,也都是水面上的话,没有分量。他信赖她的聪敏,而她也知道他不需要虚浮的客气。
“老师,我将来会还给你的。”在褚景瑜下楼前,妩君终于开口了。这句话一出口,她就笑了,他也忍不住微笑。
积云的天空开始下起小雨,他走在潇潇细雨中,尽管没有带伞,心情却十分快然。
人约黄昏后
褚景瑜重新带起了高一,因为不能再管照妩君,他让妩君插班到了相熟的同事班中。可巧,那年景瑜妻子至珊的弟弟也要高考,索性就住在了景瑜那里。
弟弟成绩并不算好,至珊给他请了一对一的补课老师。替他补数学的老师和褚家住在一栋楼,有一天至珊带端端买菜回来,在楼下遇见了那位数学老师的太太,两个人站着寒暄了一会儿。至珊问起弟弟的学习情况,那女人拉着端端的小手,啧啧说道:“你家弟弟还是有些懒散,得抓紧了,倒是那个妹妹,我老公说她是块可以上复旦的材料呢。”
至珊的微笑像被人用剪子在半空中剪掉,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对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说道:“弟弟也很好。”但至珊已经听不见了,她神色木然地抱着端端,拎着菜兜子上楼,整个人的魂神都像凝固住了似的。
数学老师的太太反思了好几次,觉得是自己不会说话,说不定褚先生的岳家是那种重男轻女的家庭,不欢喜别人说儿子没有前途。夜里她拣了一盘自己包的粽子,下楼到褚先生门口,算是给至珊赔罪。
但褚家静悄悄的,虽亮着灯,敲门却没有人应。她以为景瑜夫妇散步去了,其实他们就坐在餐桌前。
端端已经睡下了,弟弟还没有下晚自习,这是一段空得让人发慌的时间。苍冷的白炽灯照下来,使至珊尖尖的脸显得更瘦削了。在好的时候,这样的五官也有一种让人怜惜的娇柔,但生起气来,嘴角耷拉下去,便容易显出一种刻薄、哀怨的面相。
“我知道我生了孩子变丑了,而且学历低,又没有工作,你要是现在嫌弃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现在都不愿意同我说话,吃过饭就去书房里,关着门,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
“你知道的,我在写论文呀,弄好了就可以调到省中学去,对我们一家不都是好事情吗?”
“省里又怎么样?总归是……等端端上幼儿园了,我就去工作,不会白花你的钱。”
“我什么时候说你花钱了?唉,你早点去休息吧。”
“你看你现在都不想跟我说话!每次都这样,最后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她忽然悲愤地捂住脸。
两个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不像是吵架,倒像是在放默片电影,正演到一对情人在静夜里说着悄悄话。
至珊犹豫了很久,终于说:“那么和弟弟一起补课那个女孩子又是谁?”她好像笃定了他不会回答,语气里连反问的意思也没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
景瑜哑然失笑,他不知道她原来一整晚的不对劲是因为这件事!他握住她的手,她抽出去,他再握住,语气变得轻松起来:“那是我的一个学生罢了。”他把妩君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她的学业如何好,如何因为费用放弃了念
书的事一字不落地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