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她身后熬,跪在她脚下熬。
熬到她老、熬到她死的那一天,我就能真正快乐了。”
——《江南十二笺·阮如珍》
第一章
谢谦从船上走到大码头上的时候,还是晕晕乎乎的。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嘴里都在念“第个、咿个、嚡里个”,来之前,镇上的周二师傅教过他一些简单的上海话,但真正听上海人说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拎着大布包,周二师傅的大哥果真来接他了。他们都是安徽一个镇上的,周大哥早在五年前就来了上海,混得好,早早就起了房,过年时说好了,都是同乡,交点介绍费也就可以帮忙在上海找工做。
“大上海,遍地都是金子,遍地都需要帮忙捡金子的人。”这是过年时周二师傅的原话。
但到上海的第一日,周大哥看了看人高马大的谢谦,只问了他一句:“力气大吗?”
“侬放心,唔([ńg];上海方言;表示“我”的意思)力气大得能举起一只大公牛。”谢谦学着上海人的腔调说话,他想,或许这样周大哥就会觉得他更机灵,介绍的差事也好一些。
周大哥听了,果真多看了他两眼,然后说:“大就好,抖起勺来也方便。”
谢谦还没琢磨过味儿来,周大哥就拉着他往前走了。周大哥说:“有户姓曹的人家厨房里还缺个打下手的。你别觉得这活儿小,但在厨房做工,总不用风吹雨淋,也不用挨饿受冻,好得不行。”
谢谦想,是这个道理,捡不到金子,厨房的肉总能捡几块,他又问:“那户人家是做什么的?”
“祖上是做脂粉生意的,后来破落了,如今只有一个老太太在管事。毕竟从前是大户人家,即使破落了,对下面的人也是极宽容的,不用担心。”两个人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熟悉路况,总算到了曹家门口。周大哥拍拍谢谦的肩膀:“好好干。”又去跟曹家的管家接洽,待商量好了之后,管家也接受了谢谦。
等进了府,谢谦才有机会慢慢打量。这座宅子在沪西,不大,除了厨房,约莫只有五间屋子,整个府上,目测也没几个做事的人。谢谦想,这的确很有破落户的风貌。
但管家不以为然,他跟谢谦感叹:“从前我们曹家鼎盛的时候,那一整条街的香粉铺子都是我们的。”
谢谦想说,这年头,连他们皖南的小镇姑娘都不用旧式香粉了,您这生意恐怕不好做。到底还是咽了下去,岔开话题问:“不知老爷、少爷住在……”
“可不能提‘老爷’‘少爷’之类的词,”管家飞快地捂住谢谦的嘴,然后往四周张望了一阵子,低声说,“我们老太太只有一个独子,十几年前和少夫人出意外去世了,给老太太留下个孙儿,没想到这小少爷三年前也得病去世了,宅子里还住了位老太太的远房侄孙女,你遇见了,喊珍太太就是。”
“既是侄孙女,怎么不喊表小姐,反而喊太太?”谢谦想提前问清楚,免得日后犯错。
管家神色更隐晦了:“少爷不是病得重嘛,老太太想在他走之前,替他说门亲事,于是就说通了乡下的远亲,把自家女儿嫁了过来。”
管家把谢谦拉近了,凑近他耳根子说:“那红灯笼、红蜡烛都点好了,谁能想到,人一到上海,少爷就咽气了。这珍太太,到了府上就只有把红袍脱了换白袍、红事停了办白事。”
谢谦听了,久久不敢言语。管家拍拍谢谦的脑门,谢谦才清醒似的:“竟还有这等事。”
管家领着他往厨房走去:“上海大了去了,地上的金子比你老家多,牛粪也不比你老家少。捂上耳朵,闭上眼睛,如果可以,把嘴巴也堵上,留双手做事就行。”
谢谦应着“好”,揣手弯腰跟在管家后面。管他这些破落户里的破落事呢,只要来了上海就好,他谢谦为的就是这上海的广袤天地。
第二章
曹家果然如周大哥说的那样,待下人很宽厚。谢谦在厨房里干的是劈柴烧水的力气活儿,无论是粗糠还是细米,都是管饱的。
宅子里有值夜这个规矩,轮到谢谦的那个晚上,师傅临走时特地叮嘱:“厨房门别关,留个缝。”
谢谦犹疑道:“不关门,我怕有猫狗儿溜进去叼肉。”
“让你开着就开着,管那么多作甚。”师傅把这句话和围裙一起扔下,转身就走了。
因这留缝的门,谢谦连盹都不敢打,生怕第二天厨房里的肉少了,他说不清楚。
到了半夜时分,借着月光,谢谦果真看到了门外有影子在晃荡。他瞧着那团影子蹿来蹿去,不像猫猫狗狗,反倒像个人。他躲到灶台角落,把擀面杖紧紧握在手里,如果是小毛贼,捉住了也算立个功。
那影子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然后蹿到蒸笼旁边,把剩的两个窝头拿了起来。谢谦想,看来是个胆小人怂的小毛贼。他暗自挪到门口,然后默默伸出了右脚。小贼转过身,正准备离去,脚下却被谢谦狠狠一绊,猛地摔到地上。
一响闷声,谢谦听着都疼,小贼却只是哼哼两声。他在心里默默感叹,如今做贼也须得耐力过人了。
谢谦一把擒住想离去的小贼。
他还没抓牢,面上就挨了一耳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低低的娇喝:“把你的手给我拿开。”
谢谦的手一下僵住:“是,是个女贼?”
“我不是贼。”许是怕被发现,她声音比刚才还要低,只剩些气音,“我是这宅子里的人。”
谢谦不信:“你是哪个房的?”
“我是南厢房的,你小声点,别被人听见了。”她伸手捂住他的嘴,袖口飘着淡淡的桂花油香气,谢谦觉得他们很近,她说话的气息快要呵到他面上来了,“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上海口音,你是新来的吗?”
“我是新来的。南厢房还有做事的?我怎么没见过。”南厢房是珍太太的住处,那是一间连窗户都透着死气的屋子,别的屋都糊绿窗纱,只有南厢房糊了黑窗纱,远远看着就黑洞洞的。除了管家每日会去那里送一顿饭,他甚至从来没见到那间屋子的门打开过。
“有。珍太太也是个人,总要人伺候的。”她这样回答谢谦。
谢谦咽咽口水:“你胆子还是挺大的,那屋子我看着都瘆人,你怎么待得下去?”
“习惯了就不怕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摸着黑捡起散落的窝头,起身离开。
“等一下。”谢谦起来走到旁边,把一个搪瓷缸端给她,“窝头都脏了,你吃面吧,我本来准备留着值夜吃的,你拿去吃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回过头,用很小的声音说:“谢谢你。”
谢谦借着月光,看她离去。这下他看清楚了,这个南厢房的“女贼”有一双小牛似的眼睛——大而倔强。
夜深了,谢谦抱着那两个散发着淡淡的桂花油香气的窝头,慢慢睡了过去。闭上眼的时候,他想着,明天一定要问问管家,在南厢房做事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他要在太阳光底下好好瞧瞧那双小牛似的眼睛。
第三章
第二日谢谦本来想向管家打听一下那个小姑娘,谁想到管家一大早就赶过来了,急匆匆地拉着他往北厢房走:“还有两个月是老太太的寿辰,有好几口装嫁妆的大铁皮箱子要收拾,我们这把老骨头哪里搬得动。周大介绍的时候就说你力气大,你来试试。”
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吹来一阵穿堂风,把老太太后面的帘幔掀了起来。大红的帘幔衬得老太太灰发黄脸,看起来老得不行。
谢谦注意到老太太旁边有一个站着的年轻女子,刚刚起风的时候,他分明看到,红色帘幔下藏了双小牛似的眼睛。可风一停,她眼里的光一下就熄了,小牛犊的倔强不见了,只有一潭死水。
是昨晚的她吗?
“老太太,风把您的头发都吹乱了,我给您重新篦过。”她小心翼翼地篦着,老年人发脆易断,谢谦注意到地上已经堆了一小堆银丝了。
“行了,越篦越少,随便梳梳就可以了。”老太太终于说话了,谢谦感觉她可能有一百岁了,整张脸上的纹路堆得像个篆书的“寿”字,长且复杂。但那“寿”字即刻就皱了起来,隐隐有不悦,“我不喜你袖口的桂花油味,回去给我洗了,弄得这般香,是要去招什么引什么?”
站她旁边的小姑娘一下子就跪到地上,篦子也摔到了地上:“我没有,只是宋妈说老太太寿辰要到了,让我涂点香的,说是喜庆,老太太也会更欢喜。”
“别扯那些花哨东西。”老太太抿着嘴,也没有要让人起来的意思,转眼看向谢谦,“你,把我那几口铁皮大箱子搬出去晒着,放久了染上潮气会生铜绿。”
“好。”谢谦几下子就利索地把大箱子给搬出去了。
大门一开一关之间,红色帘幔子又动了几下,小牛似的眼睛却再也没出现过——她还低着头,乖顺地跪在地上。
“老太太夸你做事麻利。”管家出来后冲谢谦笑。
谢谦趁机和他套近乎:“刚刚跪在地上的小姑娘是谁啊?看起来怪可怜的。”
管家面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那可不是什么小姑娘,那是珍太太。”
谢谦无法把昨晚那个灵动倔强的姑娘和眼前这位乖顺至极的珍太太联系起来。他又试探性地问:“珍太太屋里可有人伺候?”
“哪有,她屋里就她一人。”管家摇头,“说得难听点,珍太太其实就是半个长工,只不过她专伺候老太太一人。”
那看来她的日子也很难,老太太看着脾气就不好,怪不得她夜里会来厨房找吃的。谢谦在心底叹口气,算了,眼睛闭上,耳朵关上,鼻子堵住,回厨房做事去吧。
第四章
轮到谢谦值第二轮夜的时候,他又在月光下瞧见了那团熟悉的影子。这次他帮她点了灯,免得厨房太暗了摔倒。
她却走过来,直接把煤油灯给熄了。
谢谦问她:“厨房东西杂,你不怕绊着?”
小牛似的眼睛又亮起来了:“不行,点了灯,我会被发现的。”
“你好歹是个太太,被发现了又不会怎么着。”谢谦接了她的话。
小牛似的眼睛又熄了:“算个什么太太,长工短工过得都比我舒畅。”
谢谦怕引她伤心,连忙掀开蒸笼:“今天给你留了包子,我刚刚加了柴火热着呢。”
她道了声谢,然后拿了一只包子,小口小口地吃着。谢谦就陪她慢慢聊着天:“老太太不许你吃饭吗?”
她摇摇头:“许的,但她讲究过午不食,所以午后就不许我吃了。有时候夜里实在饿了,我就会来厨房找些东西吃。”
“我感觉老太太好像对你很不好。”
“因为表哥走了,她只有把气撒到我身上。”她没吃了,停下来,像在思索什么,“其实我都不记得书泰表哥长什么样子了。我就记得,小时候他回乡下来玩,那时他身体不好,看起来很虚弱,他站在梨花树下,脸色和梨花一样白。他想要花,但够不着,我就爬上树去,帮他摘了好几枝下来。”
谢谦说:“听起来,这位书泰少爷人好像还不错。”
“没有,我恨透他了。”她说着话,紧紧握着蒸笼的边缘,“这门亲事就是他跟老太太提的。老太太原本定的是我长姐,长姐也因这曹家的富贵而欢喜。但表哥亲口跟老太太说了,‘我要那日给我摘花的小表妹’……他,他凭什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改变了我的人生。”
是啊,这位少爷难道没有想过自己简单的一句话,便会囚住一个人吗?谢谦想了想,叹口气:“你没有向你的父母反抗过吗?”
小牛似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滚出几滴眼泪,砸在木蒸笼上:“我当然反抗过,那时候我被我父母捆起来打,腿上、手上的肉都被打烂了,我还是不依。母亲抱着我哭,说家里还有一个长姐要嫁妆、两个弟弟要吃饭……我哭着醒来后,人就在去上海的船上了。”
“你别哭了。”谢谦不知道怎么哄女人,尤其是哭起来特别漂亮的女人,他手忙脚乱的,找不到帕子,只有伸手去替她擦眼泪,他的手一碰上她的脸,她就破涕为笑,“手上一大股肉包子味儿,油腻死了。”
谢谦也跟着笑,笑完后,他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阮如珍。”
“好听。”
“哪里好听?”
“像珍宝的意思。”谢谦说。
“可从未有人把我当过珍宝。”
谢谦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喉咙像吞了一大口醋和蒜,又酸又涩又辣得疼,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阮如珍问他:“你来上海前是干吗的?”
“跟着镇上戏班子走街串巷唱戏的,红白事都唱。后来戏班子没了,就来上海了。我以前唱武生,唱得最好的是《关羽走麦城》。”
“看不出来你竟还会唱戏。”阮如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那可不!”他清清嗓子,就开唱,大抵男人都爱在漂亮女人面前显摆,“绿袍金铠一丈夫,习文学武效孙吴……”
他还没唱完,就听到隔壁管家的喊声:“大半夜的吊什么嗓子,还不早些困觉!”
谢谦立刻就停了下来,阮如珍看着他直笑,他也跟着笑。
“我该回去了。”阮如珍说。
阮如珍走到门口,又回头多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上次盛面的搪瓷缸子塞到他怀里:“喏,给你,关羽大哥。”
那天晚上,谢谦是抱着搪瓷缸子睡过去的。不知为什么,他做了个奇怪而绵长的梦。
梦里他骑着红鬃烈马,来到阮如珍的家乡。在她被捆上船的时候,他举起青龙偃月刀,朝那群人挥过去,好生英勇,周围人见了他纷纷退散。他一把捞起地上昏睡的阮如珍,抱到自己的马鞍上,然后一骑绝尘而去,他的嘴里还大声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