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代在进步,社会发展,如今人人提倡平等,可到了接姑娘,送女婿的日子,总是嫁女儿的哭,迎新娘的笑。
有了姑爷半个儿,收获半个儿的喜悦永远抵不过送走一个女儿的悲伤。
郎明华从年轻就自诩新思想新青年的新时代女性,在工作和生活她自认自己从不输任何男人,可到了这天心中总有压不住的酸涩。
女儿婚礼的前夜她坐在落地窗前的摇椅,望着天空的明月,独自等待明天的到来。
婚宴最是折腾人的,明天的新嫁娘还要早起准备许多事宜,所以今晚她早早的就催女儿睡下了。
做新娘的这天一定要最完美,她年轻的时候觉得结婚太过复杂,她也不善应酬就和丈夫陈士忠简单领了证件,请来双方关系近的亲人吃了顿答谢宴就草草了事,如今老了却也觉得当初那样潦草的置办有些遗憾。
二
那个年代穷,哪家父母的子女都多,可她和士忠却都是各家的独子,其实士忠原来是有一位长兄的,他的长兄是位军人,而且是位空军,后来为了守卫国家把鲜血洒在了万米高空。
本来公公打算让士忠也去当兵,士忠,士忠——身为将士,忠于国家。可因为大哥的离去,婆婆拼命阻拦这事才罢休。
公公曾经也是一名将帅,参加过许多保家卫国的战争,婆婆不喜欢他当兵,可是若国破小家又如何安在,所以新中国成立前她从未阻拦过公公,只是偶尔能见面时,常嘱咐他要保重自己。
后来国家稳定了,发展的也越来越好,公公年纪大了就从部队退下了,其实也是怕婆婆担心,婆婆也时长念叨,希望两人能一起好好养老。
士忠虽然没去部队,不过他是个争气的人,因为品学兼优所以被保送国外留学,学成后回来为祖国做贡献。
今晚的月亮和她与士忠领证那天的月亮一样的圆,一样的好看,明天定然是个好天气。
她和士忠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个年代虽然开始提倡恋爱自由,不过终还没有现在这么开放。
她是个无趣的人,每天研究她的那些学术交流,父母觉得她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自己也没有个中意的,就开始不停地打听附近合适的青年。
之后她俩就是很平常的相识,后来也是普通的过日子,介绍人约着两人见面,互相相看后都觉得可以,相处了一段时间就拍板了。
初见士忠的时候是什么印象?年头久了,脑海里想不起他年轻时的长相,能想起的都是他皱皱巴巴的老头样,不过那感觉她还记得,是个周正的青年,衣服穿的整洁,人也挺拔,很有礼貌。
她当时想,一辈子过个平稳就好,士忠看着是个靠谱的人,应该能和他安稳的度过一生。
事实也正如郎明华所想,两个人的生活确实过的很好,陈士忠成为一名科研人员,每次会有辆大卡车给他们送回家,然后呆不多久又被车拉去了不知什么地方,郎明华明白他保密的工作性质,所以从不过问。
他休假不能太久,所以回来的那几天郎明华都早早的回家,为他做他最爱吃的饭菜,两人饭后聊聊天,喝喝茶。
刚结婚的时候年轻,即使陈士忠常常不在家也没有关系,她每天工作回家还要准备明天的教案,日子倒也充实,母亲和婆婆总催着他们要小孩她也左耳进右耳出不甚在意。
可能是年纪增长的原因,她有天回家面对屋里的漆黑和冰冷的房间突然觉得这个家似乎太冷清了,没什么过日子的气息。
后来陈士忠假期回来的时候,郎明华提了这个事情:“我们要个孩子吧,你不在家,她也好陪陪我。”
陈士忠默认郎明华的提议,他也这样想的,自己在这方面总归对她有亏欠,有个孩子陪着她,自己出门在外也放心许多。
三
两年后,陈怿就来到了这个世界。
她的到来让这个家热闹了不少,小孩子活力旺盛,好奇心重,总爱捣鼓些奇怪的东西,郎明华每次看着那些烂摊子都很气恼,可又不忍心重罚,结果就是陈怿撒撒娇,郎明华就自己收拾干净。
凌乱也是一种生活的气息。
可命运总不会太过一帆风顺,陈怿上小学的那一年,士忠每次回来都显得十分疲惫,并且不停地咳嗽,起初只是轻微的干咳,后来一次比一次重。郎明华不放心要带他去医院,可他就是不听,说他没事,还说工作的地方附近有医院,每年会给他们定期体检,再回来的时候还拿着体检报告给郎明华看,郎明华拿过报告仔细阅读,报告确实显示没有问题,她将信将疑的把这事压在心底,没再过问。
直到那次,他的同事突然打电话到她学校,她接听后知道陈士忠病倒住院,她真的要气疯了,后面的课找了同事帮忙后,她立马赶到医院,她从没觉得哪段路像这段路一样漫长的看不到尽头。
终于赶到医院,找到了他的病房,推门而入,看见他带着氧气罩安静的睡着,他的同事也刚好办完手续回来。
“你是士忠的妻子吧?”
“对,我是,我叫郎明华,您是他的同事吧,感谢您帮忙照顾他。”
“别客气,我是刘巾,跟士忠是一个小组的,士忠人好,工作也认真,他生病我们都很担心,您来了我就不打扰了,住院手续我都办好了,这是票据,您收好。”
郎明华接过大大小小的纸张,蹙紧眉头。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您,他的病情怎么样?”
“这个事您可以找主治医师问问,是张日平医生,士忠刚从急诊推出来,医生说他没事,等着患者清醒即可。”
“好的,谢谢您,等士忠痊愈,到时候一定要请您来家中吃个便饭。”
“别客气,我跟士忠也是好兄弟,怎么会放任不管。”
两人再次道别,陈士忠的同事刘巾就离开了。
郎明华进屋坐在陈士忠的床边一直守着,到了深夜郎明华趴在床边感觉有一只手抚在自己头顶,她轻轻抬头发现陈士忠已经醒了。
郎明华看陈士忠的嘴唇翕动,似乎是要说什么,她把头靠过去,听见轻微的吐气拌杂着细语:“辛苦你了。”
郎明华白了他一眼,抱怨着:“我哪里辛苦,你要是真心疼我辛苦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又不是我送你来了,我刚坐这没多久可不敢讲辛苦。”
陈士忠冁然而笑,他知道明华说的那些阴阳怪气的酸话是气他之前不讲实话。
陈士忠又轻轻嗓子想说的更清楚。
“你不要生气,是我的错,你气坏身子不好。”
“真是谢谢你,还知道心疼我。”
郎明华虽然嘴上说着气话,却起身给陈士忠倒杯温水给他润润嗓,陈士忠看着明华忙碌的身影,心中蓦然酸涩,然后在心里悄悄做了个决定。
住了一个月后,陈士忠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准备出院。
出院这天郎明华神色恹恹,医生说了,士忠病可能跟他工作有关系,他的肺病目前是初期的阶段,如果好好保护,病情还是大概率可以控制在轻症,可是他现在出院了,也就意味着他又要回去不知是哪里的远方。
陈士忠看出来明华的神情低落,他虽然心里决定往回调转,可是还不确定是否能获得批准,如果国家需要他,他还是会选择留下。
四
出院没多久陈士忠就走了,这次一走比往常都要久,郎明华担心他的身体,可也无从询问,不过中间送他去医院的同事回来过两次,帮着捎过信,说他很好,让自己不要担心,等等他就回来了。
起初还很焦心,士忠的同事给捎过信后,知道他没事,就也放心了许多。陈怿快要考高中了,她忙着管理陈怿的功课,劳碌的生活冲淡了许多忧虑的愁绪。
陈怿高中快毕业那年,陈士忠终于回来了,郎明华看着他从车上下来,眼泪刷刷地往下掉,她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回家,陈士忠赶紧跟在身后,他知道明华的委屈。
进了家门,郎明华坐在沙发一言不发,陈士忠放下身上的大包小包,走过去坐在郎明华的身边说:
“这次是真的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陈士忠掏出兜里的手帕,轻轻擦着明华止不住的眼泪,那手帕还是他婚后第一次去外地工作明华绣给他的。
郎明华气恼地拍掉他的手:“你一走好几年,每次小刘来捎信就几句话,连封信都不知道写,你要是在外面出什么意外我也没处问,没处知道。你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我跟女儿过得好着呢,你爱死哪去死哪去……”
陈士忠就听着她发脾气,她憋了太久了,这些年她不容易,又没有什么人能诉说。郎明华越说越激动,哭的抽咽,陈士忠给她拍背顺气,生他气是小事,不要真的气坏身体。
过了许久,郎明华也说累了,情绪逐渐平稳。
“你说再也不去可是真的?”
“嗯,我这次回去就是准备这事,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够灵光了,这几年部门招进了许多新鲜血液,年轻人才是国家的未来,我把自己手里的工作交代好,而且调回这边的研究院一样继续工作,我作为父亲和丈夫都不称职,也该回来陪陪你们了。”
“算你有点良心。”
“我可是特意赶在怿怿高考前回来的,之前错过这么多,我女儿这次人生重要的时刻可不能错过。这天都黑了怿怿怎么还没回来。”
陈士忠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街道。
“快了,快了,这几天她努力的很,在同学家用功呢。”
郎明华起身把陈士忠背回的行李都拿进客厅来整理。
五
陈怿考上了清华外文系,一家人做了一桌丰盛菜庆祝。
之后的几年陈怿念书不常回家了,家里就郎明华老两口,两人平时上班,晚饭后一起围着家周围散步,周末陈士忠爱上鸟市溜达,有时两人也一起去湖边划船或者钓鱼,日子过得闲散安逸。
可人总有要离开的时候,陈怿大三那年陈士忠突然病倒了,他肺部的病情急剧恶化。
他走前的那一夜已经神志不清了,似乎在等着谁,一口气卡在喉咙一直不上不下的吊着。
晚上八点钟,病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陈怿一把扑倒床边,哭噎道:“爸爸,对不起,我来晚了。”
陈士忠侧过头艰缓地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陈怿的头,他又转回头伸手指了指跟在陈怿身后进来的男生。
陈怿擦干脸上的眼泪,起身拉过身后的男生对着陈士忠介绍:“爸爸,这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刚确定关系不久,本想等感情再稳定一些给您带回来。”
陈士忠对着男生招招手,男生立马走上前握住陈士忠的干枯的手:“叔叔,我叫傅志刚。”
“你要……”,陈士忠努力说出两个字后深喘了一口气,“对……怿怿……好。”
“我记住了叔叔,我一定会对怿怿好的。”
陈士忠点点头,这个小伙子面目忠厚,他很满意,可是看不到女儿嫁人的那天,心里很遗憾。
他又转向另一侧,看着那个配他过了大半生的人,不论风霜雨雪一直守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他用力抬起右手,郎明华立马伸手携起。
“对不……起,还是没能……陪你太久。”
“臭老头,成天就知道说对不起,早知道当初就不嫁给你,我这么优秀什么样的找不到。”
郎明华只想让陈士忠多跟她讲几句,害怕他一睡就再也醒不来了。
“是,你好……是我……不够好。别哭,我……不想……你……伤……啊……心。”
讲到心字,陈士忠几乎吐不出气了。
“好了,不要讲了,顺顺气。”
郎明华给他撸着胸脯,刚才陈怿回来,陈士忠突然回光返照,现在家人都到场,他又糊糊涂涂的神志不清,但他的右手始终牵着郎明华,从未松紧。
凌晨两点半陈士忠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之后陈怿把熬了一夜的郎明华送回家,带着傅志刚忙前忙后,把遗体送去炼化,通知亲朋好友来吊唁,郎明华就跟着走完葬礼的流程。
回家后傅志刚帮着陈怿把陈士忠的衣物整理好拿去外面烧掉,整理陈士忠旧物的时候,翻出一本日记。
陈怿翻看,里面是父亲外地工作那些年写的日记,书衣的夹层还有一个信封,信封写着致明华,是父亲写给母亲的信,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寄出。
陈怿想这本日记留下吧,于是把日记本放在了家里的书桌上。
晚上的时候,陈怿和傅志刚因为学业所以坐车回学校了,家里只剩郎明华一个人。
她在几个屋里来回转悠,士忠的衣服都拿去烧了,人走了,衣物留着也是徒增感伤,可这屋里的边边角角总有许多他留下的痕迹。电视旁的鱼缸几尾小鱼自在地游动,他们还不知道那个平时悉心照顾他们的人已经不在了,也许他们知道的吧,不然为什么士忠刚离开,就有一尾也翻了白肚。
还有茶几上摆的茶壶,那是他亲手做的,他爱喝茶,尤其是夜里还工作的时候,总爱泡一壶浓茶提神。
想着她就走到书房,书房有许多他做的数据和报告,她看不太懂,不过都是他苦心钻营的成果,明天会有人来取,她把那些文件都整理出来。
正准备整理的时候她看见了桌子中央的日记本,这个本她从没见过,不过看外皮已经很旧了,她坐下翻开这本日记。
第一篇日记是婚后他第一次离开的时候:
致明华,
新婚一个月就离开,我很抱歉,婚后的这段时间我很幸福,我很高兴当初我去和你相亲,才没有错过,我原以为这世上的女性大概像我母亲那样或者像我其他的婶婶那样,会时常抱怨我的父亲或者叔叔,尽管有时可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明华女士非常理智,当我们因为炒土豆为什么放醋产生意见分歧的时候,她也是非常有调理的说明,真是个可爱的人。
……
郎明华又往后翻了翻,每篇的开头都是致明华,这本日记似乎让她认识了一个新的陈士忠,和平时温柔体贴不一样的一面。
结婚两周年的日记写着:今天是周年纪念日,我不在不知道她会不会伤心。这个人怎么像没有心,我每次离开她都是好好妻子,给我装好整洁的衣物,明明她也辛苦,怎么不跟我讲讲,木头人。
没想到会在日记里看到陈士忠吐槽她,她俩在一起的时间有限,所以每次都格外珍惜,她不希望因为一些琐事浪费了这珍贵的时间,但也知道这日记里是士忠在心疼她。
再往后,有一篇是他生病后回去写的:我这次生病,明华照顾我的时候,我很愧疚,她是世上最完美的妻子可我是最差劲的丈夫,她弯腰帮我盖被的时候我发现她已经长了许多白头发,仔细算算,明华三十七,而我也四十多岁了,我们都逐渐老了,部门来了许多年轻人,也该是他们有为的时候了。
郎明华一页一页的翻看他每天的日记,陈士忠只在外地工作的时候记日记,并且每天都写日记,从天黑坐到天逐渐放明才读到日记的最后一篇:调转申请已经批下来了,年末就可以回去见明华和怿怿了,不知道明华看见我会不会很惊喜。
最后一篇日记是他那次走后的一年半,可是这日记里写着他当时已经准备回来了,为何那么久才回到家。
日记本的本壳夹层夹着一封信,她抽出信封拆开,展开信纸:
致明华,
明华,我妻,是我负你年华,如今我病情加重,不知还能否再相见,若是我去了这封信会由小刘代我送达。
见字如面,你年纪尚轻,若我故去,你有中意的对象可依托后半生,尽可结缘,莫要念我。工资存款我也已交付小刘,存款留给我父母半数,余下半数给你,还要辛苦你多替我照顾我的双亲,你多给自己买些日常的吃穿用度,莫亏了自己,家里一直有你照顾,我知你辛苦,本想回去与你能共分担一些,可我的身体却不争气。
我不浪漫,只陪你散过步,若有余生,相伴四季。
郎明华攥着那封信,瞬间明白了许多事,怪不得陪他去医院的时候他总在医生讲病情的时候支开自己去买药,这个强硬的家伙,可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个要强的人,家里不论老人生病或是怿怿在学校有什么事情,她自己处理好后从没跟士忠唠叨过,讲也是简单叙述。
总归他们都要强,但这辈子遇到他不亏。
终
天亮了,郎明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躺在摇椅睡着了,她轻手轻脚打开女儿的房门看她还睡的香甜。
士忠,你看怿怿也要嫁人了,我替你看着,你应该能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