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时代广场跳楼的高中生

2022-02-22 20:10:41

青春

夏天的时候,因为某个考试,时隔多年我第一次回到了母校。

当我站在母校那栋破旧的教学楼前,我想起了心跳暂停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栋教学楼据说是校友捐建的,专门请了设计师设计,占地广,造型又前卫气派,落成揭幕的时候来了很多媒体,在当地轰动一时。到我那一届时,大家都将此楼戏称为“时代广场”,而源头已不可考。

我们学校是当时市里面最好的重点高中,以一本率和升学率所闻名,坊间有说法,进了一中相当于半只脚踏进了大学。

每年都有学生削尖了脑袋想考进来。中考之前,我对它的印象停留在市里最好的高中,直到初三参加一中实验班选拔考试那天。

考试期间,父亲跟门口的保安聊得火热,当我考完下来时保安颇为好心的提醒我父亲,不要对小孩逼得太紧,又颇为唏嘘感叹道,学生都是好学生,可惜每年都有不少受不了跳楼的,真是可怜哪。

当时年少,加之我学习上从来自觉,不需要父母监督,父母也从来没给过压力,因而对保安的说法我挺不屑一顾的。

我那时只觉得,跳楼的那些人太过脆弱,生命诚可贵,为了这样那样的小事就自杀,既懦弱又愚蠢。

彼时,我既不明白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的道理,又缺乏共情能力。

直到她跳楼。

“有人跳了!”

不知是谁在走廊上大喊了一句,伴随着夏季的聒噪蝉鸣,原本死寂的教室里炸开了锅。

我从课本和习题册垒成的空间里抬起头,用近视四百度的眼睛看向窗外。

走廊上挤满了人,平时即使是课间也死气沉沉的这层楼,如今却如同煮沸的开水,那些平日里如同一潭死水的人们,此刻脸上都带着一股异样的兴奋,比起平日的木无表情倒是生动了许多。

“········哪个班的呀·····?”

“噢,又来一个。”

昨晚熬夜刷题睡眠不足导致现在太阳穴两边再突突地抽痛着,拧着眉头带上耳塞,我将头又埋回了书堆里柔软的枕头里。

“周斐!”

来人粗暴地将耳机从我耳边扯走,一把将我从座位上捞了起来。

\"姐姐,你就让我安生睡一会行吗?\"我揉揉睡乱的头发,迷瞪着眼睛望着来人。

“是黄知意!”死死揪住我胳膊的女孩眼眶已经红了,“你敢说你跟她不熟吗!”

女孩的声音或许太大,又或许这个名字触动了他们的神经,教室里和走廊上的小部分人齐齐将目光焦点转到了我们身上。

我没法反驳她。我跟黄知意算是发小,从记事起一直到小学毕业,我俩都保持着友谊,只是后来她父母升迁搬到了市里,关系就渐渐淡了。再见面时已经是高一。

我们拨开人群,狂奔到艺术楼下的小广场,我抬头向上,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双手张开,踩在狭窄的女墙上缓慢地走动,仿佛在走平衡木。

广场前有老师拿着扩音器在喊,楼顶的人影停了下来。几秒后,她背朝地面倒了下去。

也许是我的错觉,有那么一瞬的时间,我似乎看见了她上扬的嘴角。

耳边响起了惊呼声。

当地面发出一声又重又闷的“砰”时,我低头看向了手腕上那只颜色怪异的电子表。

赤红的鲜血在光滑的瓷砖上蔓延,我的眼前一片红色,那个瞬间我觉得我的四肢百骸都冻结了,无法动弹,整个世界仿佛按下了静止键,听不到别人的声音,只剩下心脏跳动和血管里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

无法动弹,无法呼喊,视野所及,是破碎的躯体和浓稠的红色。还有模糊的人影。

隔壁班那位年轻美丽的女老师正蹲在地上呕吐。

尖锐的上课铃刺痛了我的耳膜,将我拉回现实,而只有整点才会响起的大礼堂里的那只笨重的铜钟,此时也发出了沉闷的钟声。

老师和保安们将学生驱离现场,有课的老师面带菜色各自散去,只余下年级主任和班主任。

“你们怎么还不回去?”年级主任用他的小眼睛不满地瞪着还留在现场的我们。

学生们背地里叫他\"地中海\"。

地中海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不到五十岁就早早秃了顶,脸上和他那如同怀胎三月的肚子一样,布满了人到中年的油腻。

梁萌脸都白了,攥住我的手指用了很大力气攥得人生疼。她共情能力强,现在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们呀,人已经没了,呆着也帮不上忙,高三每分每秒都是珍贵的,别浪费掉了。想想你上回月考排名!”

“还有你,你哪班的?热闹也看了,是不是要叫你班主任来请你回去?”

跳楼在一中早已成为一种秘而不宣的“传统”,老师们似乎对此早已麻木。他们对这起突发事件的处理是如此熟练且有条不紊。在靠窗的位置,枕在枕头里的我听见救护车的声音,再后来是女人尖利的哭喊。

中午下课的时候,艺术楼前的血迹已经没了,瓷砖面上连水迹也被擦得干干净净,就好像那里从来没有过死者。

没有人知道在这样一个司空见惯的清晨,这个一向女子高中生为什么会突然做出寻死的决定。

她的死亡成为了许多人枯燥烦闷的高中生活里一抹异色的谈资。

没有胃口,回到宿舍的我倒在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在记忆中翻找关于她的片段,企图找到她之所以自杀的蛛丝马迹。

在这之前,在年级里就有不少关于她的流言。

八卦或许是人群的天性,即便我没有兴趣,却总是会被动地听到一些与我绝缘的风花雪月和没有根据的捕风捉影。

传言说她被社会上的有钱人包养,根据似乎是因为她总是夜不归宿,常被看到跟成熟的男人出没在商业区之类。

我为此问过她,她对传言的说法嗤之以鼻。

在她死后那些没有根据的捕风捉影开始发酵。内容还是那些内容,可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传着传着就越来越离谱。

传言说,她被社会上的有钱人包养,不小心染上病了,因为治不好所以自杀了。

传言还说她当了老男人的小三,被原配发现了威胁,害怕闹到学校来,没脸见人只好跳楼。

人们搜寻着她生前在这个世界留下的蛛丝马迹,用他们所能获取到的碎片,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理由来解释她的自杀的原因,合理的、不合理的,全然不管她原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些肆无忌惮的揣测无孔不入,那些人或许都根本没意识到,他们轻飘飘的话语中饱含着怎样的恶意。

我从来不知道人的恶意可以这样大。

我跟她是青梅竹马,从我记事起,我们俩就在一起,上树掏鸟,下河捉鱼,弹弹珠,遛金龟子,捕萤火虫,就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影子。我们的童年没有洋娃娃、没有闪闪发亮的漂亮裙子,但无忧无虑,切切实实地拥有着名为快乐的事物。

我们两家是邻居,至少在中学之前是。

她的父母曾是令人艳羡的双职工,母亲是小学老师,父亲是国企的职员。

在那个年代,双职工意味着只能生一胎,然而黄知意她上面还有一个姐姐。

为了生她,她的父母失去了城里体制内的饭碗,回到了乡下。

曾经的高知分子,就算是回到灰扑扑的乡镇,也依旧是闪亮高人一等的。

黄知意的父母并不怎么喜欢她跟我门这些乡下的野孩子成天混一起玩,当然这一点身为知识分子的他们从来不会表现在明面上,对待我们这些小孩还是维持着应有的成年人的温和和体面。

五六年级开始,黄知意的门禁越来越严,我找她时被拒绝的次数越来越多,热脸贴冷屁贴多了总归是不爽的。

孩提时代小孩之间的友情总是来得很快,得益于优等生的身份,那个时候我并不缺玩伴,于是渐渐就跟黄知意疏远了。

当然,我不愿意承认的是,这份疏远里面还有一部分是源于我的嫉妒心作祟。

黄知意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来到乡下后她母亲去了镇里的重点小学当老师,父亲也靠关系进了镇政府工作,光是家境就跟我们这种泥腿子出身的农村小丫头是云泥之别。

在一起玩泥巴的年纪,那种异样感和差别还不那么明显,当进入青春期之后,黄知意的穿着打扮、谈吐举止就成了红色的烙铁,烙在我眼底发烫。

她穿着漂亮的看起来就很贵的小裙子,而我常年裹在宽大不合身的校服当中,原因是那样简单,因为只有校服上没有补丁。我的青春期就是在那蓝白相间的单调色彩中度过的。

站在她身旁,我就像是衬托艳丽花苞的绿叶,就算我什么也不做,仅仅偶然走在她身后,却总是有不知情者认为我是她的小跟班。我再怎么钝感,这种事情多了也会不舒服,更何况我随着青春期到来越发敏感和自卑。

12岁的时候,黄知意一家搬到了市里。她的父母花钱送她进了一所排名靠前的九年一贯制中学,而我稀里糊涂地以全区第一的分数去了镇上最好的初中。

那三年她不怎么回来,我们也就很少见面。我继续读着死书,当我的好学生,只是性格越来越孤僻,在班里也没什么深交的朋友。偶尔会听到以前一起玩的小伙伴提起她,说她越来越漂亮,又或者去市里看到她跟男生在一起等诸如此类的八卦。

年少时的友情来得快,消散得也很容易。等我们再见时我已几乎不敢认她。

少时她的外貌就很出众,现在完全长开了,高挑修长,五官清丽,还加上天生就比别人白的皮肤,使得她更加鹤立鸡群。

对比之下,就更显的我自己不堪。我条件反射性地不想跟她产生联系,对方似乎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尽管高一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里,我们说过的最多的话时“早上好”。

直到高二的某个夏天,体育课自由时间,我啜着奶茶吸管,从外面回到课室,黄知意正趴在桌子上,侧着头露出了半张烧得通红的脸。

我走过去想带她去医务室,便看到了桌上摊开的笔记本,本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大纲和正文。她烧的糊涂,可走前还不忘把本子合上塞进抽屉深处。

没过多久她发现我也会看小说的时候,她神情雀跃地邀请我去了家里。彼时她父母都不在家,她的房间里整整一面墙都是书柜,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不过可惜的是柜子大部分都上了锁。她从床头的小柜子里抽出了几个厚厚的本子,告诉我这是她写的。她语带羞涩,可是眼神中却有光。

我干巴巴地跟她说,我是个没什么文学素养的俗人,给不了她什么建议。她脸上漾着微光,嗤笑一声,“不要那么严肃啦,不需要写读后感的哦”,拉我一起坐在垫子上。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读完,搜肠刮肚挤出干巴巴的赞美。她听了只是笑,说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哦!只要我愿意继续读,她就已经很开心了。

后来挺长一段时间,我们心照不宣地保守着她的秘密,她写了新的文总是第一时间拿来给我看,也不要求我有正儿八经的反馈。

我渐渐就明白,赞美或批评都不重要,她只是单机太久了,想要一个读者罢了。她把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都倾注在了小说里面,她只是想找个人分享心中那份隐秘。

可是那个时候,我并不能理解她的痛苦。高二下学期,我在物理这门课上渐渐力不从心,被困在学习漩涡当中的我自顾不暇,自然再做不了她最忠诚的读者。拒绝的次数多了,她也就渐渐不再邀我。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的呢?那个时候的我因为物理焦头烂额,根本分不出心力关心别人。

一开始我只注意到她烫了头发,后来是耳洞,再后来是频繁的迟到和缺席。等我发现她即便在夏天也穿着长袖时,她已经退了宿舍,办了走读。

升上高三后她转去了文科班,那个时候我还挺替她高兴的,因为她偏科偏得厉害,文科拔尖,理科却一塌糊涂,她本来就应该选文而非理科。

文科班和理科班分别在不同的教学楼,转文科之后我便很少看见过她。偶尔几次匆匆一瞥,感觉对方脸色和精神都不怎么好,当然我那时觉得挺正常的,毕竟在一中,你去高三的教学楼,随便逮一名学生,脸色都好不到哪儿去。

后来,我常想,如果当初我不是那么自私只关心自己,时不时就能注意到她的异常,结果会不会就不一样?

一周后,我在文科班那边看到了黄知意的父母。男人跟我记忆中没多大变化,还是那般随和儒雅,而且身材保持得很好,完全没有发福的迹象。

女人倒是变得我快认不出来,印象中均称艳丽的女人如今身材已经走样,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一脸憔悴。黄的班主任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女人愣怔着,不一会儿扭过头去抹眼泪。男人没看对方,神情淡然地跟班主任说话。

我愣愣地盯着他们的背影,女人神思恍惚,穿着高跟鞋不小心趔趄了两步,大概是扭到了。男人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身形顿了一顿,却没有理会。

看到此,我一阵唏嘘。小时候我很羡慕黄知意,父母才貌双全还很恩爱,她妈妈有个头疼脑热的,她父亲就忙上忙下舍不得妻子挨罪。不像我,父亲脾气暴躁,动不动就骂人,母亲受不了最后又会把气撒在小孩身上。所以我格外憧憬黄知意的家庭,她父母成了年幼的我心目中的理想夫妻典范。我没想到,才这么几年时间就变了样。

我鼓足勇气上去向他们讨要了黄知意遗物中的一本笔记本。本子已经写的满满当当,内容是行文流畅清洁跌宕的武侠。中间又几页写满了想死两字,触目惊心。

我不知道她走到这一步到底是谁的错,包括我在内,她身边的人,她谁都没有去依靠。也许是因为根本不存在任何人值得她去倾诉心声。又或许,她曾经试图依靠过却得不到回应。

当她走投无路时,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把她放在第一位,她认定了我们的无能,她决绝地选择了死亡。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绝不愿意让她一个人孤独地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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