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这样容易，恨一个人这样容易。
如今想来，从头到尾，我爱上的怕只是心中一个幻影。
君拂，你能帮我做出心中这个幻影么，在梦中？
她笑道：“总是要收拾得妥帖些，才好去见他。”
宋凝气色比两日前好上许多。高高的髻，绢帛剪裁的花胜牢牢贴住发鬓，银色的额饰间嵌了月牙碧玉。我隐约记得在何处见过她如此模样，想了半天，回忆起两日前透过华胥调，我看到新婚那夜，她便是做此打扮，只是那时身着大红喜服，而今日，是一身毫无修饰的素白长裙。
多少红颜悴，多少相思碎，唯留血染墨香哭乱冢。
——
雾雨岚岚，黎庄公二十五年的夕阳里，宋凝去世了。
她会在幻境中活的很好。她会生下她和沈岸的孩子，取名叫沈洛，然后做一个和蔼的母亲，看着儿子娶妻生子，幸福美满的生活，然后会在很久很久的许多年以后，安详的死去，和沈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厮守。因为他们彼此相爱，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是君拂，也是叶蓁。说起来终究还是我取了宋凝的性命，尽管我给她织了一个美梦，她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我也得到了相应的报酬。可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因为得不到，所以想要得到。
宋凝本应有如花似锦的人生，可她终究还是命不好，遇见了沈岸——她命中的劫，于是她的命运却像被打破的湖面，再也归不回平静。她本是巾帼英雄，载得半生戎马，觅得如意郎君，一个爱她的人，安定平凡的过自己的一生。即便平凡，也是圆满的。我想。
她原有二十四岁，本就是如花的年纪，她应该有一个爱她的丈夫，不是失去幼子的母亲。
——
五月初七的雨夜里，小蓝带来消息，沈岸将自己关在府里，此生不再拿剑。
我又问他：“那宋凝的遗骸呢？”
小蓝瞥了我一眼，望着窗外淅沥的夜雨：“听说沈夫人的齑粉一半被送回了黎国，而另一半则还是留在沈府里。”
我叹了口气。
“沈岸这样又有什么用呢？不过还让姜国的子民给宋凝戴上妖女的名号。她已经死了，如今让她去也去的不安心。”
小蓝不再说话。
我想这终究还是无可奈何。
我终究还是第一次杀人，毕竟还是于心不忍，将宋凝的未散精神游丝装在一个瓶子里，让君玮快马加鞭带给君师傅，让他将宋凝重生，虽然华胥引能够生死人肉白骨，可是我现在还是不会，只好请君师傅动手。
小蓝看了我半晌，淡淡道：“君姑娘这样，不过只是圆了她的一个梦吧。”
他说这话时，玩弄着手中的茶杯，很是悠闲。
我看着窗外淅沥的夜雨，淡淡道：“我想帮她。我以前喜欢一个人，找了他很多年，可是没有人知道，我想有人来帮我，可是没有。我想如果以后我也想有人来帮我的时候，也有人可以帮我。”
“哦？”
我想重生后的宋凝有一段平凡的人生，平平淡淡的就好。
——
十六年以后。
燕旻公十五年。燕国境内种满了千日葵，大片大片开在月光之下，由白渐红，一路蔓开，像云里裹了烟霞。最近燕国世子丹迎娶世子妃——凝蔷，闺名是叫做阿凝的，她的父亲是燕国的丞相吴嗣。听说世子妃十五岁那年以一曲《青衣决》名动天下，与十几年前的卿氏的《青花悬想》不相上下。因此也被世子丹倾心。
两人从此结伴而行，同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素有“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
如今，终于修成正果。
——
因着沈岸和燕国的丞相有几分相识，便也被邀请了。
宫殿里灯火通明，琉璃闪耀，处处洋溢着喜悦的气氛。沈岸坐在宾客中的一席，与众人同乐。
十六年过去，沈岸虽已有将近四十岁了，可身体也应该是好的，可是他却神色憔悴，不复当年英姿飒爽犹酣战。
十六年以前，敬武公主去世，大将军沈岸悲恸不已，从此不再上战场，于是沈氏一族也慢慢的衰落下去，而沈家唯一的子嗣，也只是一个女儿，早在很久以前被哪家的皇亲贵族看上，嫁了出去，因是这样，沈家也没有没落下去。
虽说是不再上战场，可他的确为姜国公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姜国公也没有亏待过沈氏一族。
席上有人叹息了一声：“当年在下曾经见过敬武公主宋凝一眼，那可谓是倾城倾国，不料却是香消玉殒。沈将军必是痛彻心扉。”
沈岸淡淡的一笑：“公主从未没有离开，一直在我的心里。”
席间一时被沈岸这番话感动。
——
“世子，世子妃到。”内侍的声音响起，众人也停下了话题，带着祝福望向进来的新人。
世子一袭水红长袍，发上带了游龙戏珠璎珞百宝珠，世子丹素有“美男子”的称号，一双丹凤眼微微带着笑意，身边的世子妃同着一袭水红长裙，窈窕修长，长发及地。用石黛描了黛眉，一双杏子眼下是一点泪痣。巧笑如花，像千日葵一般灿烂。但确实是与敬武公主宋凝有几分相似。
“阿凝。”沈岸的一句打破喜堂上的气氛。先是安静，再是重新热闹起来。
世子妃转过头来，对着沈岸这边看了一眼，只是一眼。
“沈将军，这番可是失礼了。”虎贲将军席下悄悄对沈岸说。
沈岸的脸色苍白，独饮了一杯美酒。
“抱歉，先走一步。”
——
次日，世子妃到访。高高的髻，绢帛剪裁的花胜牢牢贴住发鬓，银色的额饰间嵌了月牙碧玉，与宋凝很是相似。
“将军为何昨日在席上唤我闺名。”世子妃梨涡浅浅笑着说。
“世子妃与我逝去的妻子敬武公主很是相似，昨日喝了些酒，有些薄醉，冒犯了世子妃。抱歉。”
“哦，本宫在年幼时曾经听说过敬武公主的事迹，将军可是看清楚了，本宫是不是敬武公主？”
沈岸淡淡的笑了：“自然不是公主，内子从来没有世子妃这样娇俏，内子虽然倾国倾城，却没有世子妃这般，内子坚强，自然比不上世子妃。”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回忆。
“哦？本宫听说，公主的紫薇枪耍的极好，想必是巾帼英雄。来年春天，本宫必和世子去姜国看看那柄紫薇枪。既是这样，本宫告辞了。”凝蔷攒出一个笑来，颊边梨涡深得艳丽。
“祝世子妃与世子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希望承将军的吉言。”
她走得匆忙，留给他一个背影，端正的、高挑的、亭亭的背影。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沉沉，若有所思。很多年以前，他也是这样看着宋凝远去，再也触摸不到衣袖。他知道，她应当幸福。
——
我依稀记得，当年公主曾经爱过将军。
静水流深，沧笙踏歌；三生阴晴圆缺，一朝悲欢离合。
梨花浅浅，沈岸回到沈府，望着满室幽香。
阿凝，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