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蜃梦

2022-02-23 00:23:36

古风

用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

【楔子】

冷,好冷啊,寒意仿佛一根刻毒的细丝,在四肢百骸游走,一寸一寸将血液冻结。

她蜷在地上,脸颊贴着冰面,乌黑的发梢与睫羽之上皆结满融不去的霜花。

冷得意识都开始模糊了,这是快要死了吗?

她开始考虑,死前要不要回忆自己的一生,虽然她的一生着实短暂而无味。

恍惚间,鼻尖忽然被一股淡淡的海棠花香所填满,有人轻轻拥着她,将她的意识从鬼门关拉回冰天雪地的现实。

那个人带着她,从冰面跌落湖底,冰凉的怀抱比雪还要冷上三分。

她睁眼,枯零的海棠花瓣在湖中散开,随水的波纹缓缓流动,入目是一张在黑暗中只剩轮廓的脸,那人也在睁眼看着她,衣袍和长发随水纹漾开,黯淡星辉在其间闪烁。

“你是何人?”

她努力睁大眼,死死盯着那个在梦境里出现过无数次模糊的身影,颤抖着伸手想要去抓。

黑暗中一声嗤笑从那人的唇畔逸出一一那是独属于女子的声音,空灵得没有一丝烟火俗气,比漫天霜雪还寒上三分。

那人在笑,在她堪堪抓住她一片衣角时放开了她,缓缓向湖底沉去。

柔腻的衣角在从她手中滑落,刺目天光撞开冰面,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整个湖底开始轻微颤动,随后愈演愈烈,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仍死死盯着不断下沉地少女。

少女苍白的唇瓣缓慢一张一合,听不清是在说什么,但这次她却看清了少女的面容——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梦·留惜】

她又做梦了。

梦中世界光怪陆离,时而是黑血浸黄沙的战场,群鸦自远方枯树飞来啄食遍地残殍,呼啸的风里带着血的腥与潮;时而又是华美的琼楼玉宇,年幼的她被一个人小心翼翼抱起,伸手去摘树上盛放的花。

但她梦到最多的,还是一片空茫的冰天雪地,里面只有她和一个看不清面貌的女子,冰湖里凝着极浅极淡的海棠香,那个女子带着她下坠,苍白的唇如将枯的白海棠花瓣擦过她耳畔,似乎在试图对她说些什么......

梦境又一次在女子开口的瞬间崩塌,随后彻底归于虚无。

她睁开眼,模糊间,似乎有一个清越的少年声音在耳边呼唤:

“蜃西,蜃西?”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转而打量起周围的环境一一冰穹玉宇,琉璃为饰,眼前是一个恢宏的宫殿,四面垂着朦胧羽纱,她躺在白玉床上,身边坐着一个穿白衣的俊俏少年,而在层叠笼罩的羽纱之后,身形修长挺拔的男子倚窗独立,看不清他真切的模样.

但只一道侧脸的轮廓和影绰身姿,便教人发自内心觉得凛然威严,不可侵犯。

“蜃西,你终于醒了,感觉怎样?”身旁白衣少年见她睁开眼,赶忙上前两步拉住她的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中也满是将溢出的后怕与庆幸。

“你是谁?蜃西,那是我的名字吗?”她捂着自己的脑袋,只觉一回想往事便头痛欲裂。

“失忆?”少年眼中的惊喜慢慢淡却,弯起的嘴角也抿成一条线,再与她目光相接之时,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失声道,“不对,你不是蜃西。”

“钧天,吾早就说过了,她不是蜃西。”

羽纱后的男子开口,声音清冷,如珠玉相叩。

名为钧天的少年渐渐沉默,他从床边慢慢站起,俯视抱着头一脸痛色的少女,最后不甘地问:

“你究竟是谁?蜃西呢?你为何......”他顿了片刻,似在斟酌用词,良久才说,“你为何与蜃西长得如此相似?”

往事好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只能窥见一角模糊的轮廓,再细想时,那点模糊的熟悉感又都消失不见,很是恼人。她竭力想从记忆的缝隙中抓出一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无论少年问她什么,她都只是不断摇头,她记不起自己是谁,想不起前尘往事,而晕厥前的冰天雪地和海棠花香,就是她最后的记忆。

“既已忘却前尘,从今日起,你便叫留惜吧。”

有声音穿透重重迷障,将她从往事的阴翳中拉了出来。她抬眼,黑沉的眸子带着近乎惶然的神色去看不知何时从羽纱之外走入的人,如同看一个从模糊渐渐走向清晰的梦境。

“吾乃此方蜃境之主,未琛。”男子薄唇轻启,乌黑羽睫之下分明的眼眸直直与她对视。

她这才发现,名唤“未琛”的男子眉眼狭长,眼尾微微上挑,似乎天生带着一点笑,不复羽纱之外的威严清冷,反倒有几分温润潇洒。

目光相接时,陡然在她心中升起的并非初见陌生男子的忐忑,而是故人久别恍如隔世之感,尽管在此前她从未见过未琛。

“若你愿意,此后也可在蜃境长居。”未琛低垂眼睫,俊逸面容隐匿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语调淡淡。

“只不过,在此之前,你需先帮吾完成一件小事。”

想也不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答:“好。”

反是未琛听到这个答案后,先微微愣神,随后低而清越的笑声从喉间溢出。

他问:“不怕吾害你?”

她歪着头,不假思索地道:“我的心告诉我,你永远都不可能害我。”

往后许多年,即便故人远去,蜃境崩塌,她也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将她从雪地救回的男子给了她名姓,也给了她一个家。

【幻·蜃西】

传说西出玉门有归墟之海,每至晴日,天光炽烈之时,海上时现琼楼玉宇,巍峨宫阙之影像,世人追之不得,故名其曰“海市蜃楼”,又称其“蜃境”。

蜃境与世隔绝,内居一灵族,天地所生,容貌多绮丽,善织梦境,以梦境中人喜怒哀乐为食,故世人称之“梦灵”。

百年前,人与梦灵共居大陆,互有往来。后两族大战爆发,梦灵之王未琛以无上梦术构筑此亦真亦幻之境。上抵三十三重天,下临金乌不渡之海,非有梦灵血统者不得入,为元气大伤的梦灵一族提供可栖之地,与人世彻底断绝往来。

此后百年,世间再无织梦之灵,蜃境亦成为传说。

然而梦灵族首任大祭司上筑天命,曾预言蜃境百年之内必亡于半灵之手,他以献祭性命为代价,为蜃境谋得一线生机——蜃境成立百年之日,由当代大祭司举行祭典,加强蜃境封印并告慰九天神灵,祭典过则蜃境可永存。

“什么,你要我扮成大祭司?”

留惜错愕地望向钧天。二人于曲折的幽径中穿行,分花拂叶,脚步声湮没于绵软的碎琼乱玉之中。

蜃境中的一切皆由幻术所化,虽气候也是仿造人间一年四季,但此处一季却是一年。

它存在的第一年是个暖和的春,草长莺飞,繁花似锦;而今年恰是第一百年,冬日凛冽,雪压琼枝低。

她被要求换上一身银白祭司长袍,过分繁盛的裙摆无意拂过路边花儿,那花纵使在风雪肃杀间依旧开得艳烈,含苞吐蕊,美不胜收。未琛告诉她,在蜃境,哪怕最娇生惯养的花儿也能傲雪凌霜。

自从得知自己认错了人后,少年钧天的脸色一直很臭,闻言没好气地瞥了一眼留惜,闷闷地道:

“不是我要你扮,是王要你扮!”

“那真正的大祭司呢?”那个叫蜃西的少女,她又去了哪里?

钧天脚步一顿,没有回头,留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硬邦邦地说:

“有时候管住自己的嘴会活得长一些。好了,蜃西的住处到了。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钧天带留惜停在一处别致的院落前,不似未琛的宫殿恢宏大气,却处处透露着古朴的雅致,高啄的檐牙角挂着一串生了锈的风铃,被风惹得轻颤时,发出喑哑低弱的声音。

“记住,在我们找到蜃西前,你最好不要让除我和王以外的任何梦灵知道你的身份。还有,这里是蜃西的住处,千万千万不要乱动她的东西,不然我会很生气!”

钧天不放心地看留惜一眼,眸中闪过一丝落寞,又极快地垂下眼帘,转身离开,似乎一刻也不想和她多待。

他走后,两个长着尖耳的梦灵从院中走出,抖着身子向留惜行礼,整个过程里完全不敢抬头看她。

留惜将她们的反应看在眼里,脑中想起钧天说过蜃西不喜欢说话,于是只对她们点了点头,便独自走入院中。

蜃西房前种着一株半朽的海棠花树,花叶早已落了大半,新雪伏在干枯的枝桠上,吮吸着这棵好像随时会死去的老树的生命。

她示意梦灵侍女退下,伸手轻轻抚上嶙峋树干,脑海中似有什么在破芽,在记忆的催使下,她推开蜃西房间的大门。

入目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头摆件不多,一张普通的木床,一扇隔绝视线的屏风。屏风后挂着一幅画,画上穿银色祭司长袍的少女和留惜七分相似,肤色霜白,长发及踝,一张脸如玉雕精致,只是神色冷然,看上去十分不好接近。

最让人惊艳的还是她的一双金瞳,仿佛其间盛了神赐的亮光,璀璨而妖异。

沉默,冰冷,独来独往,甚至隐隐让人畏惧。留惜用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在脑中勾勒出失踪大祭司的模糊剪影。

铜镜中,自己漆黑的眼瞳在阳光下隐隐泛起一层浅淡的金,看着看着,她不由想起无数个荒诞离奇的梦中,自己也隔着沁凉的湖水,与湖中少女对视。

当晚,留惜又做了一个梦。

梦还是那个荒芜的梦,冰天雪地里没有一丝活气。银色长袍的少女坐在海棠花树的枝干上,留惜站在树下,海棠树纷纷而落的花瓣不时拂过眼角,将视线阻碍,从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少女垂下的银色衣角和银色的长发。

“你来了。”树上的少女开口,语气并不如何惊讶。

“你究竟是谁?”是梦中无数次抱着她跌入冰湖的少女,还是失踪的蜃西大祭司?

“留惜。”少女准确地喊出她的新名字,转而问道,“蜃境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留惜一愣,似乎不懂她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对于忘记前尘的她来说,蜃境对于她的意义,自然非比寻常,至少是一个能算家的地方。

“呵。”少女似乎洞悉了她心中所想,嘲讽似的笑了一声。她从花树上轻盈地一跃而下,赤足落在如同水镜的冰湖之上,曳地长袍上海棠花的纹路散着淡淡星辉,像极了蜃西房中那幅画里的样子。

“对你来说,蜃境从来都不是家......”

冰湖上方的天幕又暗沉下来,似乎随时会坍塌,眼前的一切都越来越模糊。这是留惜第一次在梦境崩塌以前看到冰湖上的情景。海棠树仿佛一瞬被抽干了生命,花瓣簌簌而下,极快地凋零,枯死,复又从树根中长出新的嫩芽。

梦中少女回眸,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在醒过来之前,留惜看到了一双暗金色的眼眸。那是在黑暗彻底降临之际,唯一的亮光。

“你要记住,蜃境不是家,它是一张束缚的网,一个禁锢的牢笼,一场因为欺骗与背叛而生的,弥天大谎......”

留惜睁眼,窗外天光正盛,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掌心感受到的唯有细密冷汗。

“蜃西大人,您醒了,王召您去祭月台商议祭祀之事。”侍女推门而入,将整洁的衣物放在了她面前,复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留惜盯着眼前银色的祭司长袍发愣,再抬眸时,目光却与墙上画卷中少女的眸光直直撞上,不由后脊发凉。

那一刻她毫不怀疑,自己梦境中的少女就是蜃西。

那么自己呢,她究竟是谁,和蜃西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蜃境是一场弥天大谎呢?

外面天光炽烈,照在皮肤上却没有半点温度。留惜双手绞着被角,一双眸子警惕地环视四周,良久之后,她闭上了眼,平缓气息。

四周很静,静得只能听见屋外叶尖划破新雪的声音,屋内暖和,燃气的熏香熏得人昏昏欲睡。蜃境的一切都像一场轻而软和的梦,让人忍不住卸下防备酣然其间。

然而留惜却第一次在这场甜美的梦境中,听到了隐藏其后的,暗流涌动的声音。

【谎·未琛】

留惜用未琛教的简单幻术将双瞳变为金色,到达祭月台时,宏伟高台两侧已坐满数不清的梦灵长老,未琛着一身苍蓝的华贵衣袍,高坐中央,离他最近的两侧位置上,分别坐着钧天和一个陌生红衣少女。

她放轻呼吸,维持庄重仪态,目不斜视地一步步踏向高台,直到长长的台阶已至尽头,她看清未琛似笑非笑的脸后,莫名松了一口气,俯身行礼:“见过王上!”

未琛并未发话,一侧的红衣少女却先一步讽声开口,声音不大,在自留惜踏上台阶之后便落针可闻的祭月台上却足够所有人听清:

“你竟真有脸回来,还有脸以大祭司的身份出现在祭月台上?”

留惜抬眸淡淡瞧她一眼。少女生了张艳烈娇媚的面容,与留惜目光相接时,银牙紧咬,面含讥诮,一身红衣红裙铺陈在雪地,像一簇灼灼燃烧的火莲。她目光划过少女腰间的荆棘长鞭时,眼神被上面尖刺刺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向后瑟缩,伸手抚了一下自己藏在祭司长袍下的手臂。

然而触感一片光滑,什么也没有。

少女却将留惜的目光误以为是挑衅,张口还欲再说什么,却被钧天毫不客气地打断:

“红鱼,大祭司的事岂能由你来置喙,别忘了我们今天来祭月台的目的。”

红鱼不依不饶反唇相讥,钧天亦针锋相对毫不让步,而作为话题中心的留惜却直直看向未琛,未琛伸手支着下颔,亦朝她眨眨眼,眸间竟是藏不住的玩味与笑意。待其他人再看过来时,这种情绪又统统消失,仿佛这是唯独和留惜才会分享的孩子气的秘密。

最终钧天与红鱼的争吵戛然而止。因为蜃境的王从王座上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亲自扶起了俯身行礼的大祭司,牵着她的手走向王座一侧,目光扫过表情不一的各个长老,温声宣布:

“半日以后的百年冬茧,将在蜃西大祭司的主持下如期举行。众卿大可放心,若无其余杂事,便可告退了。”

“王上三思!”一旁的红鱼不甘地叫道,“红鱼请求在祭典开始之前处置蜃西,蜃境之中谁人不知,这个女人胆大包天发动叛乱,对蜃境包藏祸心,此番她一定会想方设法破坏祭典的,请王上下令,至少先将蜃西关起来!”

红鱼的声音如投入冰湖的石子,甫一落下便激起层层扩散的涟漪,高台下刷啦啦跪下大半长老,一声声“请王上收回成命”山呼海啸般朝留惜涌来,她如海中飘萍般不自觉后退半步,手上却有温暖的触感传来。

未琛并未松开握住她的手,反而紧了紧,掌心干燥温暖,像溺水者手中唯一的浮木。面对山呼海啸的请求,他只是侧目看她,用口型对她说:“不怕,有我在。”

狂乱跳动的心脏因为这一句话奇迹般恢复平稳。似曾相识的感觉再一次涌上留惜心头。她觉得未琛就像一场她曾经做过的梦,尽管梦醒后梦中的一切都已忘却,但当经历某个场景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却依然会萦绕心头,似是故人来。

虽然明明他们也才见过两次。

留惜最终还是没主动挣开未琛的手,这场请命也以未琛一句不容拒绝的退下落下帷幕。

临走前,红鱼犹自不甘地瞪着她,狠狠撂下一句“你等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待群臣远走后,她终于敢仔细打量整个祭月台,这才发现高阶两侧有画满了数不清的壁画,从下方一直向上延伸,最终到她身侧的一幅画,却是一片空白。

留惜还欲看得更加清楚,未琛却已不动声色地挡在她眼前,解释道:

“这壁画上记载的是蜃境创立的百年历史,待第一百年结束后,自然有画师将最后一幅画上去。”

留惜总觉得这话隐隐不对,但不及细想,冷不丁却听未琛蕴着笑意的声音低低道:

“还不松手吗,小留惜。”

留惜这才被烫着一般将手缩了回去,才平复的心脏又开始狂乱跳动。

四周太静,她怕未琛听到她的心跳声,特意后退两步,未琛将一切尽收眼底,却也不戳破,只是凝视远处灰白岑寂的连绵群山,声音随朔风一样飘渺:

“回去好好休息吧,你什么都不用管,一切交给吾来处理。”

临走前,留惜看了一眼凝望虚空不知在想什么的未琛,没忍住问:

“王上,蜃西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会有人骂她是叛徒呢?

蜃西的无故消失,真的只是失踪那么简单吗?

联想到自己梦中与蜃西的对话,以及红鱼等人对蜃西的态度,留惜很难不认为其间还隐藏着其他秘密。

“蜃西啊。”未琛轻轻念着这个名字,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感叹,“她是个心软又固执的好孩子。”

“但心软伤己,固执伤人,两者结合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

“王和大祭司应当很熟识吧?”留惜观察未琛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

“吾与她,如同水与火。”未琛以一种答非所问的方式,迂回答了留惜的问题,“很多事情如果你想知道,可以去问钧天。”

留惜追上离开祭月台的钧天时,他正与红鱼争论着什么,二人见到留惜到来,一个诧异一个恼怒,却默契地什么也不说。

留惜见此情景,也乖觉地不再多问,只是随意另起了一个话头,对钧天道:“钧天,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话方出口,便像“咔啦”一声踩裂冰面,风平浪静仍笼罩其上,但其下龟裂的沉默却开始无声蔓延。

钧天盯着留惜,眼里犹疑与惊喜来回转换,而红鱼则紧咬着红唇,最终骂着跑开了:“不愧是杂种!”

留惜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但钧天却抬手示意她没事,用一种复杂的语气道:“以后在蜃境千万不要再说类似的话,会被排挤。”

“为何?”

钧天抬眼看她,却又不是看她:“因为梦灵只会织梦,不会做梦。当你的灵力高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便可以将自己编织的梦境转化为现实,就像王创造蜃境,蜃境是他织的梦,而我们不过是活在他的梦境中。”

能入蜃境的只有有梦灵血统的人,而梦灵却不会做梦。从红鱼听到她说做梦时不显惊讶的语气看,蜃西也是半灵?一个梦灵和被梦灵极端仇视的人族,生下的孩子?

留惜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听钧天解释梦灵的能力后,不由脱口而出:“那蜃西呢,蜃西能将梦转化为现实或者入别人的梦吗?”

“你说的这种事,古往今来,梦灵一族也只有两个人能做到,一个是王。”

“另一个呢?”

“不必想了,另一个不是蜃西,那个人是梦灵族的罪人,早就已经死了。”均天似乎不欲多提及此事。

留惜带着这个果然如此又怅然若失的答案回到住处,入睡之前,不知为何心念一动,数日以来第一次开口问侍女:

“我与王上的关系如何?”

侍女恭眉敛目,答道:“蜃西大人是王亲自养大的,与王上的关系自然再好不过。”

留惜脱力一般挥退侍女,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背道而驰的两个答案,到底是谁在说谎?

【虚·海棠】

这夜留惜心事重重,盯着墙上的少女小像,竟又梦到了蜃西,杂乱破碎的梦中,幼年的蜃西被一个与她年纪差不多大的红衣女孩儿一鞭子抽到手臂上,她跌倒在地,被人大声骂着杂种,半夜惊醒时,却发现窗外海棠树下多了一抹挺拔的剪影。

她起身披衣,掌着烛火推门而出,门外月色空明,澄澈如水,呆白厚重的积雪被轻柔月色一笼,仿佛也薄了几分。未琛就站在海棠树下,伸手摘下一朵沾雪犹开的粉色海棠,一见留惜来,狭长的眸间便盛上将溢出的笑来,将海棠花递到留惜面前,道:

“送你了。”

“王为何夜半至此?”等到反应过来之后,留惜早已身体快意识一步接下了花瓣。

“吾说吾来赏花,你信吗?”见留惜一副怀疑神色,未琛再次被逗得乐不可支,“即便你不信,这也是事实。蜃西这里的海棠,开得最好。”

留惜陪他一起看这棵已半枯死的老树,不懂他说的好在哪里。

倒是未琛谈性正浓,指着这棵簌簌落花的老树说:

“可惜蜃西也和你一样,不喜欢这棵树,也不喜欢蜃境,你可知为何?”

“对你来说,蜃境是什么呢,留惜?”

留惜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没有过往记忆,蜃境于我而言是家,是归宿,亦是心之所在。”

“可对蜃西来说不是这样。冬日里怎会还有海棠开呢?花是假的,树是假的,眼前所见的、所触碰的一切都是假的。她觉得,生活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何其悲哀?”

未琛说话时留惜没有抬头。她只听见未琛的声音在笑,不曾看见未琛说这话时的眼神很空,好像透过层层幻觉看到了虚假之下衰颓的真实,那么苍凉,那么悲伤。

不知为何,这种情绪牵引留惜,让她的心忍不住也开始一揪一揪地疼,忍不住反驳:

“所见若不为真,所思,所感,所经历的,却是骗不了人。”

这次未琛没有回答,海棠寂寞无语,徒然一地落花。

之后的日子里,每当留惜从无数关于蜃西的噩梦中惊醒时,窗外都会有未琛静静看花的影子,她有时会出门陪他一道赏花,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地看;有时也盯着那道窗外轮廓,枕着一地月光入睡。

二人无需用言语诉说什么,却在有意无意间,心照不宣地完成了数次陪伴。

只是待在蜃境的时日越长,留惜看不清的、不懂的便也越多。

她不懂为何侍女口中将蜃西养大的王为何与蜃西形如水火,也不懂为何王口中心软固执的蜃西会说出如此偏执的话,更不懂为何未琛总是喜欢站在这株海棠树下,一动不动的,有时候就是一整天。

果然,留惜苦笑,即使二人看了无数夜的海棠,但未琛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从来就猜不透。但这却并不妨碍,她每夜都在睡前都留一盏孤灯,听檐角风铃低哑锈蚀的轻响,期待未琛到来。

这种期待在短短几日内成为习惯,她想,她并不讨厌这种期待。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蜃境崩塌,她在海棠树下抱着酒醉饮,醉得不省人事,边笑边哭时,她好像还是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懂了。

【影·旧事】

时光如蝶,蹁跹而逝。转眼离百年祭奠便只剩三天。

再过三日,严冬便将逝去,寒雪融化,墙角攀花,蜃境新一年的草长莺飞即将开始。留惜与未琛的相处愈发融洽,反而是一直照看她的少年钧天不知所踪。很长一段时间,蜃西频频入她梦境,甚至有时睁眼,她都要花好长时间才能清楚地意识到,她是留惜,不是蜃西。

第三日夜,久未见面的钧天忽然闯入留惜的住处,一身白衣被刀割得褴褛,他半身浴血,神色苍白哀戚,一进来就死死盯着留惜的脸,眼神充血:

“我见到蜃西了。”

留惜神色一震,还欲再开口问些什么,却见钧天喉间发出一声哀鸣,如幼兽嘶啼,哽咽着死死抓住留惜的双手乞求道:

“留惜,我们逃吧,逃出蜃境,逃到一个永远不会被找到的地方。不要相信未琛,他在骗你,他在利用你。”

说着说着,少年双眼中竟沁出两行清泪。

他急切地想要对她说些什么,最终却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昏死在了留惜怀中,意识模糊之际,口中仍喃喃念着,蜃西,快逃。

留惜踉跄着站起身,想要推门寻人来救钧天,却在门开一瞬间,看到了红衣少女红鱼苍白的脸。

红鱼扫了一眼屋内的钧天,银牙紧咬,微红着眼眶狠狠瞪留惜,最终恢复面无表情,道:

“你想知道关于你,蜃西,还有未琛的关系吗?如果想知道,就跟我来。”

说罢,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留惜最后看一眼屋内的钧天,咬牙跟上红鱼。

不过短短十余天,红鱼却失了过往那份骄纵放肆的光彩,尽管死死挺着脊梁,但仍止不住颤抖的单薄肩背。

她带着留惜一路辗转,来到祭月台最初一级石阶前,伸手将石阶前的积雪和土壤拂开,指着渐渐显露真迹的壁画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称呼蜃西为叛徒吗?因为蜃西的失踪,本身就是一场颠覆蜃境的谋反。她根本就没有失踪,她只是找到了通往人界的出口,随后联合人皇,摧毁蜃境。”

“而这一切的原因,都埋葬蜃境创立之初的,第一幅壁画之中。”

红鱼低垂着脑袋,与留惜一道看石板壁画上被人与梦灵两族唾弃的男人,像雨打后的残荷,用苍茫空旷的语气将被早已尘封不见天日的旧事娓娓道来。

故事讲完,留惜盯着跪坐在地上的红鱼,踉跄后退两步,仍不敢相信:“我凭什么信你?”

红鱼不在意地笑笑,将青葱十指间的泥土和鲜血一点点擦净,她说:

“凭我杀了钧天。凭我亲手了结了,我从小爱慕到大的钧天。你忘了吗,我的父亲也死在那场战争中,我可从来都是你的人啊,包括欺负你与你针锋相对,让钧天同情保护甚至喜欢上你,包括让王收养你,成为大祭司,这些不都是在你我的算计之下,一步步得来的吗?”

“对王上忠心耿耿的钧天知道了我们的秘密,所以我杀了他。”她唇边的笑容渐渐放大,明媚张扬,比哭还难看,“你说,我做得好吗,蜃西?”

一个咄咄逼人,一个处处退让,靠着这样的演技,她们瞒过了无数双眼,收拢了无数颗心。所有人都相信了蜃西的无害。

留惜深吸一口气,反驳:“我不是蜃西!”

“你当然不是,蜃西已经死了,是我看着她亲手将自己埋葬。”红鱼道,“但没有记忆的你,每晚梦到的都是有关蜃西的回忆,这样的你,和她又有什么区别。”

留惜走时,红鱼依然在原地神经质地擦着自己手上不知是她还是钧天的血,擦着擦着,她忽然将自己蜷成一团,死死咬着手臂,双肩颤抖。她默不作声地想要就此离去,却忽然“哇”地一声,红衣少女再也抑制不住,崩溃的悲鸣在祭月台上空回荡。

一滴滴泪珠落在镌刻着血与火的石板上,却怎么也洗不清上面凝固多年的鲜血,浇不熄燃了近百年的复仇烈焰。

【无·梦坠】

夜里下了很大一场雪,海棠的花瓣承受不住风雪摧残,第二日留惜发现的时候,只有一地残红。

祭月台上的百年祭奠还有不到一刻便要开始,但未琛却依然一点也不显慌张,随着留惜一同赏落花。

“留惜,是我对不住你。”未琛用一双洞悉世事的眸子看她,眼神温和而包容。

留惜抿唇轻笑,笑着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

“留惜留惜,王想要留住的,是蜃西吗?可王留不住的,从来也只是蜃西。”

留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可既然王想要留住蜃西,为何还要杀她父母,斩她羽翼,养大她又抛弃她,让她喜欢上你,还逼着她记清一切真相呢?”

未琛没有否认,只是了然道:“看来红鱼都告诉你了啊。”

“王先回答我,你喜欢过蜃西吗?”哭过之后,留惜显得更加平静,坐在未琛身侧,如老友一般与他交谈,但一双眼却定定瞧着未琛,眼里执拗与癫狂交缠。

如未琛所说,蜃西确实是个执拗的人。

“喜欢?”未琛的手支着下巴,想了半天,颇有些茫然地开口,“吾不知道。”

“你看到那株海棠树了吗?于某个早晨,它沾着晨露无声地开花了,吾恰好侧头,就看见了这一幕,然后就想到了蜃西。吾不知道为什么,你告诉吾,这是喜欢吗?”

“时间不多了,吾还有一个故事,也许红鱼已经给你讲过了,但吾总觉得该亲自讲给你听。”未琛的眼神开始变得缥缈,仿佛在追忆逝去的时光,“那真的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从前了,那时的人族和梦灵还和平共处,吾也还不是什么蜃境之主。”

“吾有一个好友名叫蜃华,他是梦灵族绝无仅有的天才,年少之时便能将梦灵族的织梦术用得出神入化,还娶了人族的公主做妻子,一切都是那么美满。可有一天,这种宁静被打破,原因是,吾犯了个错……”

“吾不甘心自己不如蜃华,没日没夜地苦练梦灵禁术,终于有一天,吾成功将自己编织的梦境转为现实,第一次超过了蜃华。

那是一个可怖的噩梦,梦中洪水肆虐,凶兽横行,杀死了无数凡人。人族来找吾父——梦灵族长要说法时,没人知道是吾做的,吾也没敢站出来。后来就如你在史书上看到的一般,人族与梦灵大战,最后,所有人都认为这样可怖的幻术,只有蜃华能做到,他替吾顶了罪。”

“他临行前对我说,他不怪吾,让吾替他照顾好妻女。他不怪吾,可无论是人族,还是梦灵都在怪他。等吾将残存的梦灵安顿好,去寻公主时,她已经被憎恶人族的梦灵排挤至死,只留下了一个女儿。”

留惜静静的地听着,时不时为他掸去肩头落花。

“祭司说,蜃境百年内必亡于半灵之手,吾知道,那个半灵就是蜃华的女儿,所以吾将她带回,看她心狠手辣,看她笼络人心,看她如何铁血,如何御下。

吾知道这个女孩儿什么都知道,也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单纯可欺,吾为她取名蜃西,取蜃境日薄西山之意,吾企盼,她能杀了吾,终结人族与梦灵长达百年的恩怨。”

留惜静静地听着,忽然想到祭月台上的上百幅壁画中,距离王座最近的一幅是空的,那时未琛说,待百年祭奠之后,会有画师填补上最后一幅。

她那时便隐约觉得奇怪,壁画已到尽头,百年之后呢?原来没有百年之后,未琛早已算计好了一切,在百年时光里,翘首期盼命运的到来。

“可是,吾想,吾最大的败笔,也是此生最大的救赎,就是喜欢上她了吧?”

未琛不在意地笑笑:“吾要将所有欠她的一切都还给她。留惜,吾知道你不是她,但最后一次,可以让吾再见她一面吗,吾知道,她在蜃境集结了一批心腹埋伏在祭月台,但吾会在祭月台上等她。”

留惜眼神随飘零的落花落于地面,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该如何告诉未琛,他心爱的姑娘,在下定决心颠覆蜃境的那一刻起,就将自己的爱意分离出来,亲手埋葬在院外半朽的海棠花树下。从那一刻起,完整的蜃西就已经死去了。唯有留惜承载着蜃西所有的恨,孤独离索地在蜃境之中,燃起复仇的烈焰。

她想到初见未琛那一日,自己对他莫名的信任与好感,她以为那是源于爱。

原来爱恨从来割舍不干净啊,它们本是同源而生,爱恨不过一层外衣,既有恨,如何无爱呢?

何其可笑,又何其悲凉。

【终梦醒】

蜃西步入祭月台的时候,未琛一个人坐在王座之上小憩,似是在等她前来。

她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士兵先退下,一个人走上了高阶,祭司长袍迤逦一地,随她在离王座三丈远的地方顿下。

“你快死了。”蜃西无悲无喜地说。

“吾知道。”未琛笑着看她,“看在吾将你养大的份上,替吾折一只海棠吧。”

蜃西没动,反而问:“为什么?”

未琛答得洒脱,仿佛无关痛痒,“就当是吾临死前的一个小愿望,你替吾折一枝海棠来,可好?”

他声音低而虚弱,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的祈求。

“反正都是假的。”在蜃境中,一花一木皆为幻术所化,从来不存在真正的真实。

“假的吾也要。”

蜃西沉默片刻,终是转身,待她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只粉白的海棠。

“可有后悔?”蜃西将花递给他,问。

可有后悔自己的懦弱害死她父亲?

可有后悔她母亲含恨而死?

可有后悔害她家破人亡?

可有后悔,将她养大,最后亲手断送了自己?

未琛不知道她问的是哪一个,他咳出一口血,眨眨眼,虚弱地道:“你过来一点,吾......吾告诉你......”

蜃西警惕地看着他,挣扎了一会儿,终是好奇占了上风,她走过去。

那人艰难地挪动指尖,从海棠枝桠上捻起一朵花,小心翼翼地别在心爱姑娘的耳后,轻轻勾起唇角,然后闭上双目,像在王座上睡着了一般。

“吾......不曾后悔......”

声音太小了,但他知道蜃西一定听到了。

骗你的,傻姑娘。

除了陪着你长大吾不曾后悔外,其他的,吾无时无刻不在忏悔。

可是,吾要死了,就不告诉你这些了。恨吾吧,总比为吾伤心好。

今后的路,还很长,无论好不好走,吾都陪不了你了......

“未琛?”

过了好半天,蜃西才像回过神来一般,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无人回应。

她伸手,想要摸摸那张陪她长大的脸,刚触碰到的一刹那,又缓缓缩去了。

最终,蜃西转身,一步一步走下高阶,对身后的侍从下令:“将此地封了吧。反正......也是假的。”

侍从喏喏地应了,祭司的眼角还挂着一滴泪,顺着冰雪般的侧脸流下,但她的表情又是那么淡漠,仿若悲伤的人不是自己,仿若那滴泪,也和这个人一样,是冰凉的。

蜃境之主身死,支撑蜃境的灵力消失了,整个蜃境都在崩塌。但蜃西知道,梦灵和人族的和平,又回来了。

反正一切都是假的,她脱下祭司长袍,又变回了留惜,就连未琛与蜃西最后的诀别,也是假的。

她想,她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曾经的宫殿化为虚影,蜃境又和人界连接起来,留惜不知道,侍从们正要离开时,不知是谁叫了一句:

“看,那棵海棠花树还在!”

“天哪,竟然还没有消失,这不会是一棵真树吧!”

“不是说,蜃境中的一切都是灵力所化吗?”

一时间,侍从们啧啧称奇。

海棠树就站在那里,静默无声,带着时间洗礼后的沧桑。

它记得那年花树下,蓝衣男子肩头坐着银发的女孩,将花别在男人头上。

“未琛未琛!”

女孩在他肩上笑闹,兴奋地千舞足蹈,

“做什么?”男人无奈地回答。

“花花好看!”

“你也好看!”

“那是自然。”未琛颇为不要脸地赞同。

小蜃西忽然抱住他的脖子,用倾诉一个秘密的口吻说:“我喜欢你。”

“蜃境中的大部分人都喜欢吾。”

“那你喜欢我吗?”小蜃西锲而不舍地追问。

未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别在自己耳侧的花戴到了少女柔软的银发间。

自然是喜欢的。

他在心底悄悄地说,他也只敢在心底悄悄说。

海棠花的花语,求而不得的苦恋。

吾爱你,却不曾,也不敢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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