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上这行后,男人见多了,花样见多了,人和兽差不多。我以为谁都不爱了。没想到再见到强生才知道,我这些年行尸走肉般活下来,就是为了和强生重逢啊……再见时,他告诉了我他的身世,他原来是逃兵,还贩上了毒,和上线闹翻后来到这里隐姓埋名……我想人哪能不犯错呢,犯错的都是可怜的人哪!再说,犯了错就不能再做个好人吗?”她双手挥舞着,像在和一个无形的人激烈地辩论。
“强生又不见了……亦墨去世,我跑去他家找他,人去楼空……我以为我做了一个噩梦。”她眼里的火焰熄灭了。修长的手指和横条长椅面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十字架。
“谁都想不到的事……”我无力地安慰着她。
“我以前也是个乖乖女呢,英语好,爱唱歌,你说,我怎么会一步一步走到这里……”她向一个孤苦的小女孩,整个身体都缩小了,哀哀地求助。而我在无形玻璃的另一面,不知如何伸手。
“医生说,我需要住院。”她把“住院”两个字着重强调了一下。
“你不舒服吗?”我不再是客套,而是发自内心地担忧。
她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把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一个开枪的姿式,然后假装中弹,向后一倒:“我这里有声音,亦墨在叫我,他让我陪他躺一会儿。他死前的最后一个要求。”
我突然明白了,我们正坐在精神卫生中心门口草坪的长椅上。我有点惊骇,强压下要拔腿就走的恐惧,对她说:“那就住院吧,休养一下很好。”
“这里的医生说没有直系亲属签字,办不了入院手续。”她脸上浮现出几丝认命的无奈。
“告诉家人好了,碰到难事的时候,家是最大的依靠啊。”我唯一能做的,也许是劝她通知亲属,给她办理入院手续。
“早就没有来往了!我十七岁和强生在一起,父母不同意,又打又骂,说我贱,说我蠢,跟个不明不白的外乡人……把我赶走,叫我死在外面。从那儿以后,我的家就砰得一声,没了!”她做了一个夸张的爆炸动作,两手从胸前突然张开,眼神直直地看向空中,像在欣赏爆破时的蘑菇云。
我看了看精神卫生中心的招牌,再看了看眼前这张纯真美丽的面庞,风越来越凉,我不禁瑟瑟发抖:“早晚温差还真是大,有点凉了,你把你大衣扣起来吧!你看你大衣多漂亮啊!”
“嗯,亦墨送我的,他眼光好,他喜欢建筑和美术。他说他要是出生在一般人家就好了。他想成为一名建筑师。他说要带我看遍世上所有伟大的建筑呢!他说明年带我去马丘比丘,这个名字好玩吧。我回家要问问他,马丘比丘在哪儿?是不是丘比特的家乡啊,哈哈哈!”她被自己的笑话迷住了,像个天真的小女孩,得意得笑着,嘴角旁荡漾着浅浅的笑涡。
我的孩子小毛,今年四岁,也常常这样,把文字当积木混搭着,“天坛是天上的大坛子吗?”“爸爸不回家是因为他迷路了吗?”“妈妈,来!吃开心果,吃完你就开心了!”小毛快要下课了,我该去接她了。她看不到我,要担心的。我起身告辞:“我该走了,你早点回家,多穿点。天还冷,光腿对身体不好。”我指了指她晚礼服外的两条有着优雅弧线的双腿。
“哦,你走了?走好!走好!走好!”她连声向我告别,甜美的声音没有一丝哀伤,一丝遗憾,仍是风霜尚未侵袭的少女。
我快步走了一段,再回头看她。夕阳西下,霞光万丈。她还坐在那里,精神卫生中心的门口,微笑着看着我的方向。看我回头,她温柔地摆摆手,然后,又弯曲手掌,修长苍白的手指缓缓地向前挥动,示意我往前走,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