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是夜,是黎明,是你

2020-07-27 12:03:05

爱情

文/虞尔

耳郭贴着那炽热的胸膛,我听到了隽永而绵长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又如隔世一样远。

楔子

你见过黎明吗?

垫着红丝绒衬缎的银盘,被高擎在夜的顶端。月亮的影子真正只有一拃宽,是纤细的,宛如少女圣洁的脚踝。翩然起舞到湮灭那一刻,有种优雅骄矜里的颓唐之美。

霍旬见过太多次了。

我也见过太多次了。

所以,尽管他负手站在落地窗前的背影是那样好看,我仍打搅他道:“霍先生。”

似广袤世界只沉淀为这一面壮丽的玫瑰色,男人从中抽身,眼角也沾染了潮湿的微红,礼貌地表示歉意:“不好意思,让柯小姐久等了。”

“霍先生客气,当然是病人重要。”我摆手不迭。在这家临终关怀机构里守了近一月,我的毅力终于打动了机构创始人,这位传闻中的“霍先生”终于同意接受我的采访了。因出现突发状况,时间由原本预约的七点延迟到了凌晨。

“请问,您还记得——”不打算再兜圈子,我带着公事化的笑容单刀直入,“柯伽吗?”

周遭陷入一片寂静,我听到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扑通、扑通”,隽永而绵长,穿透十年积满尘灰的光阴,穿越千山万岭,如钟声一般不止不息。

你记得柯伽吗?

十六岁的少年霍旬点头,当然记得。

那是个多么特别的女孩啊。洛杉矶秋夜的雨水倒灌,磅礴的倾落声如齐奏的一曲爵士乐。梵尼诗留声机里低吟着慵懒的女音,霍旬靠窗站着翻阅一本诗歌集,是博尔赫斯的《另一个,同一个》。看久了眼睛酸涩,他无意中往窗外一瞥,就看见了她。她戴着红色绒线帽,帽檐低低地压住眉,身子单薄得像根火柴。

怎么会有人傻傻地站那儿淋雨?他先是比手势,她远远地与他对望,却纹丝不动。

情急之下他推开玻璃窗,隔着窗槛向她招手:“快过来。”

女孩的脊背挺直,像一尊小小的雕塑。凤凰木硕大的花朵相继落在她的头顶、肩膀上,绯红的碎片也跟着落进了他的眼里,再也拾掇不起。时间一刹那静止,仿佛隔世一样漫长。他见她做了个口型,再细辨时,那女孩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裹在毛毯里回想,揣度着、模仿着,将那个词轻轻地复述出来。

是国语的发音——

“短命鬼”。

凤凰花一夜就凋零了,棉絮般散漫的霜团团缠在树杈上,整座城市被萧条的节令煎熬得失了神采。霍旬望着走廊玻璃幕墙外的黯淡,低低地叹了口气,随后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抓着楼梯扶手探身看,楼下角落里有个女孩捧着一块奶油蛋糕吃得正欢。他本已走开,想了想,又折回来。

“滚远点,晦气的家伙!”她的言语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就是她啊。

霍旬不但没被吓退,甚至还有点高兴。他们之间隔着十二级台阶和半层楼,可这距离不值一提,因为他们还有更深层次的联系。

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千篇一律,她高挽着袖子,两段消瘦的手臂像堪折的花枝。

“心脏病。”

“肾衰竭。”

自报家门后,这么一比较,霍旬还真是“短命”的那一个。楼道里的日光灯不分昼夜地亮着,遍地浇满冰冷的颜色,他瞠目结舌地望着嘴角沾满奶油的小姑娘:“你,你……”肾衰竭患者怎么能吃甜食?!

她翻了个白眼:“你管我吃什么!我又不怕死。”

柯伽她呀,真的是个很酷的小姑娘,酷到霍旬从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念念不忘。

柯伽戾气重,鲜少给人好脸色,护士们在背后悄悄编排她,称她为“那个傲慢又冷漠的中国女孩”。霍旬只使了一点小手段,就顺理成章地搬到了柯伽隔壁的病房。他那富有的房地产商父亲向来对他百依百顺。

霍旬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他的青春年少,一直与这家异国他乡的私人医院共存亡。

如果将他比作荒野里莽撞的飞蛾,那么柯伽就是一星火光。她的鲜活,她的恣意,她一切的一切,于他而言,都如同奔赴一场危险却诱人的盛宴。

她好像不怕冷,寒天里照样穿得单薄,却时刻戴着那顶红色的绒线帽,披散的长发及腰,海藻般覆盖住她瘦骨嶙峋的肩膀。她经常一个人玩飞行棋,手指纤细洁白,掷骰子时,抿紧唇盯着,眼角流露一点纯真的期盼。

她叛逆,总躲着医护人员违反规定,比如偷吃甜食,再比如,试图逃跑。

霍旬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他坐在飘窗上看书,举目眺望时好巧不巧正撞见了远处那正奋力攀爬着铁栅栏的小身板。

影影绰绰的树影移到她的白衫边角上,她整个人吊在半空中,像湖边的细竹,风吹过去就会倒伏。那栅栏顶端遍布的锥型尖刺看得他心惊胆战,在她一脚踏空又险险稳住之际,他摁响了警铃。

柯伽被若干警卫“押送”回来时,他手插着兜状似无意地路过走廊,与她目光相接,心跳声快得好似擂鼓,手心里沁出密密的汗珠。

“叛徒。”

女孩跟他擦肩而过,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两间相邻的VIP病房都有向外延伸的小阳台,玻璃对着玻璃,中间栽了一畦鸢尾花。冬月里,蔫黄的叶片匍匐在花坛边沿上,挂着一层薄霜。柯伽背倚着窗,将脑袋搁在肘弯处,肩膀一耸一耸的,慢吞吞地爬过来的黎明微曙给她的背影涂上了一层蜂蜜的色泽。

他自觉出卖了她,但仍要为自己找一点开脱的借口:“你要定时做透析的……”

她立刻回呛道:“谁要你多管闲事了!自以为是的家伙。”

静默横陈,像砧板上奄奄一息的鱼。他们背对背各自环抱着膝盖,打破僵局的是半分钟后的柯伽。她嘟哝着问他,更接近喃喃自语。

“如果明天就会死,今天你会干什么?”

霍旬语塞,准确地说,是他从没想过。他已经习惯了待在弥漫着消毒药水味的医院里;习惯了目力所及皆是整齐的白大褂;习惯了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他沉默而被动地接受了这一切。但是柯伽不一样。

她说:“至少今天我不会待在这里等死。”

霍旬辗转反侧了一夜,翌日清晨,他去敲柯伽的房门。她隔了很久才来拧开门锁,睡眼惺忪,长发凌乱,却依旧戴着那顶红绒线帽。

后来的柯伽总忘不了那天——在门框边,斑驳的晨曦轻微晃动,男孩握着拳头,郑重其事地问她:“带上我好不好?”光和影停滞,他眉眼温柔,竟令她产生一瞬岁月静好的错觉。

有人打掩护,逃跑便容易得多。等到夜深,换掉病号服,编一个借口支走值班护士,他们一前一后溜到了医院的外墙下。柯伽身手敏捷,“噌噌”蹿上去,跨过栅栏尖角,再扔下事先备好的绳子去拉他。

在落地的那一刻,霍旬感受到一种真切的松快感。他有多久没呼吸到医院外的新鲜空气了?

她拍拍手,把绳子丢进草丛,踩着马路牙子慢慢地走上一段,霍旬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扭头瞪他:“你跟着我干吗?”

他一愣:“不然呢?”

“小朋友,你大概对我有什么误解,”她挑眉,眼中透着几分嘲弄,“我可没打算再回去。”

等着他眼里升起一丝丝惊诧,如湖水被鱼脊划破时泛开的涟漪,她满意且直白地笑道:“死在外面也比死在手术台上强啊,好歹我能自己做主,你说是吧?”

“肾衰竭又不会死!只要你好好配合治疗,等有合适的肾源进行手术就会康复的。”

“要等多久呢?”她反问,“比如你?这么多年,你等到心脏了吗?”

他闻言,垂下眼脸,睫毛颤动着,处在变声期末尾的嗓音钝钝的:“我不一样,我的病情在恶化……”他可怜巴巴的,她一抬手,打断了他悲天悯人的长篇大论,拦下一辆出租车,撑着车门问他:“走不走?”

“去哪儿?”

“去郊区,看月亮。”

美国西海岸的南加州还沉睡在夜风里,码头上空无一人,岩石拥抱细沙,吞漱着深蓝近似于黑的海水。天空像浅蟹灰的亚麻料画布,一滩海鸥惊起,展翅掠过粼粼波光的剪影,像露锋收笔时,甩出了碎乱的墨点。月亮是圆满丰沛的琥珀色,她在画里沉醉,迎着风张开双臂:“闻到了吗?”

“什么?”

天上的星星掉进海里,与马里布海滩的灯影交相辉映,她如宣泄般地大声喊:“万恶的资本主义下金钱腐朽的臭味——”

回声荡开,她的眼底洒落亮亮的星:“不过钱再臭,也是好东西。”

生命之于他们,是一袭褴褛的袍,承受不住他们人生里的风和雨,只能依靠金钱来缀满华丽的补丁。等到这些补丁缀满,他们的生命就成了玻璃橱窗里金光闪闪却毫无生机的展示品。那橱窗,像玻璃棺材一样。

霍旬坐在礁石上,望着眼前这暗淡又绚烂的一切,想起医院里嘀嘀响的仪器,雪白的床单、墙壁,手术刀冰冷的光泽……他将头靠在她的肩上,轻声叫她的名字。

“你等等我好不好?”

“等你干吗?”

他笑了,笑声也轻,风一吹就消散了:“等我死了,我就把肾捐给你。”

“其实我骗了你,刚认识你那会儿,我向詹姆斯医生问过你的病情,柯伽,你说怎么会这么巧……”

“血型、淋巴细胞毒试验、HLA血型系统、PRA我都偷偷检查过了,柯伽,我就是你的肾源。”

澎湃的海浪声掩盖住耳畔他微弱的鼻息,就像一支美妙的圆舞曲。

黎明蹑手蹑脚,偷偷地往这块画布上泼了一杯红酒,酒渍渗进缝隙里,涌动着的云层如经纬线般分明,连月亮也被洇得殷红。睡意太沉重了,沉到他本想握一握她的手,却在意识丧失前只听到一句气急败坏的“谁稀罕你救!”

黎明是如此寂静。

霍旬在手术台上躺了五个小时,又在ICU(重症监护室)里观察了三天才转回普通病房。

他的心脏问题越发棘手,这场风寒引发的感染差点要了他的命,主治医生严肃地告诫他绝不能再离开医院半步。等到病房里只剩下他跟柯伽,两个人视线交叠,下一秒同时出声:“对不起。”

他很虚弱,声线颤抖:“你肯定不想回来。”

她摆手时有种侠义的姿态:“那我也不能把你丢那儿自生自灭吧。”

生死之间有座桥,他们本是孤独行走的旅人,却在若即若离的试探里牵住了对方的手。

柯伽比霍旬大两个月,时常以“姐姐”自居。霍旬不辩驳,摆弄着壁柜里收藏的黑胶唱片,间或笑着问她:“要不要听西塞尔的这张?”他钟爱黑胶唱片这类有年代感的旧物,粗粝笨重的质地,嗓音浓厚,犹如密西西比河淙淙淌过般凄美幽凉。他也偏爱上世纪的长诗,拉美的诗人多情圣,博尔赫斯、聂鲁达、赫尔曼,字里行间嵌着流逝在时光里的情爱。

有时候他也会给她念上一段:“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她当催眠曲来听,倒是有不错的成效。

她喜欢窝在沙发上睡觉,睡觉时手脚蜷曲像是小奶猫。他拿毯子裹好她,看到她额角晶莹的汗渍,想摘掉她的绒线帽,又怕她生气,就把空调温度调低一点。这时已迈入五月,窗台下盛放的鸢尾花香气妩媚。

六月底,霍旬筹备了很久的为柯伽庆祝生日的计划被全盘打乱。医院排查安全隐患,导致他半个月前就预订的一束黄玫瑰出了岔子。那鼻尖有雀斑的金发小工哭丧着脸,从口袋里掏出半枝玫瑰,极其愤慨地控诉门卫没收花束的强盗行径。柯伽来时,正巧撞见这一幕。

霍旬一看到她就要跑,被她一声大喝吓得站住:“干什么呢!”

他慌乱地摇头,说没什么。她狐疑地打量他,“哦”了一声,踅身假装要走,却趁他不备时去夺他藏在背后的手。

那枝木梗断裂的黄玫瑰以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

他不知如何解释,她揉了揉鼻子,仰脸问他:“是给我的吗?”她的嗓门很大,几乎像是在质问。他点点头,她就干脆利落地把那枝梗彻底掰断,然后将花苞囫囵塞进口袋里再扬长而去。

傍晚五点,斜散的日光熹微,霍旬找到她,女孩晃着两条腿坐在顶楼天台的边缘。

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不用看也知道是他。

“霍旬。”

她咀嚼着这个名字,提起了兴致:“有什么含义吗?”

“十岁为一旬,”他挨着她坐下,“我出生时被查出先天性二尖瓣畸形,于是我爸给我取了这个名字。第一旬过去了,第二旬……”他没有再说下去,转头问她,“那柯伽呢?有什么含义?”

她双手撑地,脖颈后仰,口吻里带着放松的惬意:“没有含义,我爸妈早就不管我了。”

天生的不幸像身上摘不掉的标签,病态、累赘、苍白,炙热的爱会插着翅膀逃离,唯有冷冰冰的医疗环境与之相配。他义愤填膺地握紧了拳头:“又不是绝症,他们怎么能不来!今天还是你生日……”

“对啊,今天是我的成人礼哎,”她接过话头,端端正正地并拢膝盖,眼神里盛满了期许,“所以,你要给我唱生日歌吗?”

那双澄澈的杏核眼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他清了清喉咙,一板一眼地用中文唱给她听。他五音不全,即使是这样简单的旋律也跑调得厉害,她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强撑着唱完时,已有可疑的红云爬到耳根。

她难得没有挤对他,而是歪着头,洁白的牙齿咬住下唇:“我想到一个故事,就是你读过的那个,美国人写的……”

今天的夕阳很美,记忆里再不曾这样美过。高空的风吹皱一片片鱼鳞似的云彩,晚霞绮艳如诗人焚烧的手稿。似乎有雨水滴落,她的眼角微微湿润。山峦衔着落日,街道上亮起零星的灯火。

女孩敞开怀抱,想要留住整个世界的美好:“我有最好的夜莺,还有最好的玫瑰——”

他不忍破坏她的意境,所以没有告诉她,那是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夜莺用心头血培育了一朵玫瑰,献给爱慕的年轻学生,可他却将玫瑰丢进了阴沟里,还被马车辗轧过去。

没关系,夕阳这样美,有她在足矣,缺憾不必提。

他身上有股雨水的味道,冰凉、潮湿,挟着微淡的青草香。她疑心是错觉,仔细地嗅着,哦——原来是消毒药水味。

她得出这个结论,彼时正用左手捏起照片的一角,右手拇指搓动打火机的齿轮点火。火苗蹿得很快,那明丽的色泽瞬息就化为纸上的废墟。灰烬落到草叶上,像鸦的黑羽。“嘿。”她闻声转移视线,男孩倚在身后的树干上笑嘻嘻地打量她。

“你在干吗?”

“不用你管。”

“柯伽,”他走近,曲下膝与她平视,慢吞吞地问,“你怎么了?”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不安的情绪。

“你最近总躲着我……”

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带你翻墙逃出去,害得你差点没能下手术台;生日让你陪我在天台吹了一晚上的风,又害你感冒发烧到今天。霍旬,再这么下去,你这条命都得交代在我手里了吧?”她用的是开玩笑的口吻,可她并没有笑,他也没有。

“离我远一点。”她语调生硬。

他愕然:“什么?”

“离我远一点。”她盯着他的脸,斩钉截铁地重复道。

可他偏不,他一把搂住她,恨不能将怀里这副身躯揉进骨血里似的。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瓮声瓮气的嗓音在两人身体的空隙间震荡:“我已经签了器官自愿捐献书。”

他们都知道这份文件意味着什么。

“柯伽,以后要好好听詹姆斯医生的话,别偷吃甜的了。

“柯伽,明年奥运会轮到北京了哎,你代我去看看好不好?”

四月清凉的夜风从身畔划过去,仿佛能抚平一切伤痛。男孩握住女孩的肩膀,缓缓凑近,与她额头相贴。他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最后也只是用那种温柔而悲伤的神情看着她。

许久,她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栗色的瞳仁深邃且幽暗,像两片被苍翠的雨水洗濯过的树叶,眼神带着点儿哀怜,像叶脉上凝滞的几颗细细的露珠。她毫不拖泥带水,倾身凑近。那个吻发生时,他恍惚觉得是沾湿的玫瑰花瓣佯佯坠落,抚过他的唇畔,带着清冽的、旖旎的味道。

血液霎时间沸腾,却又更快地冻结。

“从今天起,我们互不相欠了。”她说。

一拨接一拨的专家会诊,一次接一次的CT检查,众人嘴上不说,霍旬心里也清如明镜:他很有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睡得昏沉时,他频繁听见柯伽的声音。她问:“你害怕吗?”他答:“不。”可当他挣扎着醒过来时,室内只有更深的暗与静。

他连身处梦中也羞于启齿,其实他是害怕的。害怕这种情绪像是小孩子才拥有的特权,因为心智懵懂,惧怕离开依恋的人和事。他该怎么告诉她,因为你,因为你柯伽,我开始害怕了。

他偶尔不甘心,会问柯伽怎么不来看自己。换吊瓶的护士轻咳一声:“她说不想来。”

不知名的药水在他的血管里缓慢地流淌,像一种驯服的凌迟。他捂住胸口,能触摸到心脏苟延残喘的跳动,有时甚至会觉察到第十二肋夹角处的肾脏微微痛着。他知道,那是一种怪症。

这怪症叫爱。

真难啊,他的爱。旁人的喜欢应当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他一旦爱上,却意味着离开。

他见过她的寂寞、黑暗和困惑,他也试图走近。他陪她逃到破败的郊区看月亮,他赠她博尔赫斯情诗里的花。可那月,是海中的孤月;而那花,是夜莺的玫瑰。他爱得无望,犹如将日落关在人间。

盛大的夜幕垂垂染黑窗帘边缘时,房间里扬起西塞尔的AuldLangSyne的旋律,他知道这回肯定是她。那台绝版留声机,他只教过她一个人使用方法。

门被推开,屋里没开灯。他循声望去,只有一片茫茫的黑暗,他提声道:“你来了。”

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声音听上去有些微喘:“对,来看看你。顺便看看那颗你说要捐给我的肾。”她调笑道。

他微微笑了笑,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放心,它就在这里,没长脚,不会跑。”咳嗽声平息后,夜晚拾回了它的万籁俱寂,还是他先打破这方诡秘的安静,“柯伽,等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如果想起我……”

“别!”她打断他,声音听着懒洋洋的,夹着残忍的戏谑,“死了就死了,活下来的人可得向前看。咱们还是相忘于江湖的好,谁也别惦记着谁。”她的尾音略微颤抖,似是一声抑制不住的微微的呻吟。

他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刚要询问,她已经站起身:“我要走了。”

门外走廊里暖黄色的光倾泻进来,像一池温柔的旧梦。她忽地将门又掩上,瘦削的影子重归夜的怀抱。他看不清,只模模糊糊地感觉黑暗里有一束目光追随着自己,炭火般炙热,灼烫着自己裹在棉被下的轮廓。他听到她开口,如午夜梦回时敲钟人绵迭的福音:“如果有轮回,下辈子你想要什么?”

霍旬想了想,说:“健康。”

“你呢?”

“我?”她轻轻笑了,缓慢而笃定,“钱,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她的回答这样庸俗,可他竟一度哽咽:“你一定会有很多很多的钱,还会有很多很多的爱。”

门彻底关上前,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过往一页页翻篇,飘飘摇摇就翻到了末尾。那声叹息扫过他的心尖,像雨水落下泛起涟漪。

是雨水吗?

或许,是泪吧。

2007年10月16日,洛杉矶。全美最负盛名的心脏外科专家齐聚一堂,为一台形势不容乐观的手术保驾护航。

霍旬深知成功的概率有多渺茫,在被推进手术室前的最后一刻,他仰起脸。医院的天花板由大理石拼接,打磨光滑的砖面映着走廊拐角一抹鲜艳的红,像峭壁上的玫瑰,盛放的姿态刻进他的脑子里,就再也没有枯萎。

是她的那顶红色绒线帽。

那是霍旬见柯伽的最后一面。

2007年10月16日,霍旬跟柯伽的故事在这一天戛然而止。

2017年12月23日,我在会客室里见到了这位男主人公。

他的白大褂还未脱下,下眼睑有熬夜后的黛青色,交握摩挲的十指泄露了他的不安。这份不安从我提起“柯伽”这个名字起,贯穿了讲故事的全程。

我捏着勺子搅动着杯中的咖啡,没有看他,只是说:“霍先生,那场手术成功了。”

“是的。”

异常成功。他怀着诀别的心情闭上眼,再睁开时竟然还能看见雪白的天花板,“起死回生”的侥幸和慌乱侵袭了他全身。惊喜过后便是恐惧,他是熬过了这一关,那柯伽呢?她还等得起吗?

柯伽消失了。

霍父告诉儿子,他们为他寻来了一颗匹配的绝症病人捐献的心脏。目前心脏移植技术尚不成熟,幸好手术有惊无险。至于柯伽,她已经被她的父母接走了。

十年光阴如指间掬不住的一捧细沙,最后一颗砂砾落地,这个向来稳重的男人的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的迷茫,他坐立难安地问我:“柯小姐,请问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在我回答您的问题前,您能先回答我吗?”

“好。”

“您创立这家临终关怀机构的初衷是什么?”

“为了摘掉标签,”思及此,他眼神游离,似乎想起了某段过往,“他们需要平等的爱。”

我用手指指节叩着杯沿,犹豫了一会儿,问他:“您有去看2008年北京奥运会吗?”

这是个无厘头的问句,他先是略惊诧地“啊”了一声,随后点了点头。

咖啡冷透了,奶泡拉花被搅成一汪浑浊的泥汤。我将那杯咖啡原封不动地推回去,霍旬终是按捺不住,他的眼里有着很深的恳切:“柯小姐,你知道柯伽在哪里吗?我真的很想见见她……”

“在她最爱的地方。”

“是哪里呢?”

她所爱的人,炽热的胸膛里。

我叫柯蓝,是柯伽的妹妹。

伽蓝,梵语里“僧伽蓝摩”的简称,即佛寺的意思。

我们的父母是虔诚的佛教徒,佛家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倘若一一细数,人的一生逃不开苦,你永远无法预测蛰伏在暗处的死神何时松动狰狞的爪子,攫住本就为数不多的温暖和救赎——

我的姐姐在十七岁的时候被确诊为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生与死之间竖着一面永恒的镜子,将人性最深处的荒凉照得一览无余。在死亡面前,我们那双父母顶礼信奉的慈悲为怀和普度众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像丢弃一个包袱一样将她丢给大洋彼岸一家致力于研究白血病的疗养院,生怕沾上那股“晦气”。

可那是我最亲爱的姐姐啊,隔着电子屏,我看到她被化疗折磨得日益消瘦的双颊,颧骨高高凸起。每到此时,我的心都像被手狠狠攥紧一般刺痛。想起年幼时我们并肩挤在狭小的单人床上,她搂住我的脖子,眼里有耀人的光彩。她说她要赚许多许多的钱,买一艘船,然后环游世界。她要当个酷酷的船长,驾一艘船行驶在她热爱的蔚蓝大海上,迎着每一次日落和黎明扬起鼓涨如弓的船帆。

那才应当是柯伽。

她生性不羁,在病痛的折磨中试图逃跑,她厌恶那冷冰冰的玻璃棺材,她不想被关在里面孤独地死去……命运的纰漏出在一个男孩身上。

那是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陌生的他的名字——霍旬。她说,他是个傻瓜,是一个轻易便相信她信口胡诌的病情并且打算拯救她的傻瓜。

他们在海边看月亮,等黎明;他们在天台看日落,唱生日歌……那些美妙的日子,凝结为她脸上好看的红晕,情窦初开的少女连声音里都蘸饱了甜。有时她也会忧虑,摸着自己的绒线帽和假发叹息。我便鼓励她:说不定你可以给他看看,一颗卤蛋也很可爱。

她那时候是真的快乐,“咯咯”地笑起来,笑累了,就抱着手机睡去,嘴角还挂着浅淡的笑。

开春时,她的病情转入恶化期。那些失控的病变细胞长着兽的尖齿,将她的生命一点点耗尽。挨到最后那段时光,她拒绝再和我视频。

那是2007年10月16日,接到医院发来的死亡通知书和器官自愿捐献书时,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紧接着是手脚不受控制地战栗。记忆的齿轮“咯吱咯吱”地辗轧交错,我在电光石火间猛然记起一个名字。她口中的那个人,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

是因为他吧?一定是的。

上帝作证,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刻忘记过,我发誓要去见见那个该死的家伙,那个让我的姐姐爱上,并甘愿为他献祭般捐出心脏的男人。

我花费数年,辗转多地,才打探到他的消息。

提起“柯伽”这个名字时,我看到他眼里燃起了火焰,接踵而来的是一片焚烧殆尽后的荒芜。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曾持着温柔的刀锋,将最爱自己的人剥皮拆骨、放血剜心。

在痛苦和爱的抉择中,我决定放过他。

在我的描述里,柯伽转院后得到了合适的肾源,她健康且安好地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我将遗物里那本诗集《另一个,同一个》交给他,扉页上斑驳的暗黄印迹,是一朵黄玫瑰干枯前掉落的眼泪。

起身告别时,我问他:“可以抱一下你吗?”

耳郭贴着那炽热的胸膛,我听到了隽永而绵长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又如隔世一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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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夕陽餘暉映照在老舊的街道上我想,他們的故事 就在這兒開始那年 他 歲 她 歲傍晚的夕陽餘暉映照在老舊的街道上 我想,他們的故事就在這兒開始 那年他 歲她 歲 他總是輕輕的叫喚她的名字 「染染、染染」 而她也總是會回應他 「喬予?什麼事呀」 她曾以為他們會一直幸福下去 但天氣不會永遠晴朗 他們的故事也是 喬予輕輕的走進她的房間 「染染,我要走了」 俞染揉了揉眼睛渾噩的問 「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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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身,这时起了风,人像被风带到了地下。连同他的心一起,碎成了一片一片。爱人的笑容是阳光,从此他的世界再也没有阳光。 文/清优 一、世人不知道,他没有爱人,他是孤家寡人。 许家声是美院的传奇人物,他痴爱雕塑,所塑之像栩栩生动,在美术界声名远播。可是他有一个习惯,从十九岁开始便不再雕塑人像。 有记者采访他时问到这个问题,他说,石头有灵气无生气,何必用来塑人,大家有所爱放心间就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

恰似一场心头雨

已经没有什么林小姐了,如今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林清雅。他陪她到林子里闻花香、听鸟语,陪她到城西废弃的戏台子上唱戏。她从日出唱到日落,一直唱到他忘了自己是谁。 恰似一场心头雨 文/岳初阳 一 林清雅的名声不好。城里的姑娘们暗地里都叫她野丫头。可她并不是真的野,只是性子傲娇,还喜欢有事没事跑到城西的戏台子上唱一出罢了。大家之所以说得这般难听,多半是出于嫉妒,嫉妒她的容貌和家世。 林清雅的美

你是怦然心动,不是如约而至

可悲的不是他不知道我爱他,而是在曾经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宇宙里,他还是选择了别人。你是怦然心动,不是如约而至 文/兮酒酒 那不是陆地的陆,那是光怪陆离的陆,是将我的世界一下变大又妙不可言的光怪陆离。 【 】故事如孩童,分散又相逢 热水瓶在我手里爆炸的时候,我的思路还停留在刚才的客户邮件上。直到感觉到周围目光的聚集,手上的疼痛才火辣辣地蔓延开。 “傻站着干吗。”有人拉了我一下,直到被带到了洗手池的边上

前线

任宁获得肖然远更多青睐,为此她还备受排挤。当她向那个人大倒苦水时,他劝她早点睡。一 任宁将整理好的图包发给美工时,时针已经走过了深夜一点。她倒了剩余的咖啡,揉了揉眼睛,想,今天如果不是出了点儿事,她也不会弄到这么晚。 肖然远的航班晚点四小时,到达厅没有休息的地方,任宁和其他应援站的前线就守了四个小时。等人出来后,任宁脚都麻了,可她不敢怠慢,举起相机就钻进接机的粉丝群中,为拍最清晰、构图最佳的照片儿

金牌男神培训师

如果有一天你的男神上门,求你把他变成一个屌丝,你会怎么做?楔子 “咚咚咚!” 这是这个月来,苏晚家的门铃第N次响起。 苏晚皱着眉头,一副哭丧样地打开了门。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光芒四丈。 一方面可能是因为逆光,阳光正好照着苏晚的眼睛打了过来。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因为面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自带男主光环。 简一柏可以说是绝大多数人心中的完美男神了:P大硕博连读生,出演名导大电影《飞剑》且一举拿下最佳男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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