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紫云路尽头,是一个丁字路口,一侧种着合欢树,另一侧是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一到夏天,毛茸茸的粉色合欢花虽然显得娇俏,可到底暑气难挡,让人睁不开眼。
李越泽每次都要从有梧桐的一侧走,他骑着那辆破破烂烂的小电动车逆行,后座上的祝格格心惊胆战,抓着他的衣服不敢睁眼。
“放心,哥靠谱着呢。”他每次都这样说。
终于到了紫云路尽头的那家宠物医院,祝格格一把跳下车,揉了揉屁股,踢了那辆连漆都掉了的电动车一脚,随后也不管李越泽怎么嚷嚷,推开门就上楼了。
阿香在二楼的隔离室,细细的前腿上固定着留置针,淡黄色的药水源源不断地流进它的身体,也几乎带走了祝格格为数不多的全部积蓄。
“医生,阿香今天有食欲了吗?”祝格格拉着经过的赵医生。
她还没问上两句,李越泽也凑了上来:“豆豆还需不需要再做手术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了半天,赵医生不耐烦了,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李越泽坐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唉声叹气,眉间的皱纹深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
“给,吃吧。”祝格格递给他一个饭盒,是隔壁那条街的功夫煲仔,味美价廉,分量十足。
那是他们成为病友家属的第三十八天,祝格格抱着奄奄一息的阿香冲进宠物医院的大门时,李越泽正一脸忧愁地抱着那只叫作豆豆的老狗出去散步。年久失修的玻璃门被里外同时推挤,应声倒地,玻璃碎片铺了满地。
“小姐,不近视吧?”李越泽蹲在地上,挑着眉问道。
祝格格的一滴眼泪还挂在眼角,神情呆滞地摇了摇头。
李越泽从那堆玻璃碎片里扒出了两块来,在手心里合计了一下,托给她看:“那是不认识这个字吗?”
祝格格伸长了脑袋一看,一个破裂的“拉”字赫然摆在眼前。
“我刚刚、我太着急了,没注意。”
她的道歉还算诚恳,李越泽叹了一口气,刚准备面对这一堆玻璃碎片,她看见了医生,便毫不犹豫地撇下他追了上去。
那天的最后,是李越泽把虚弱的豆豆放到了一边,自己拿来扫把将地面清扫干净。当他走上二楼,想要找祝格格商量一下赔偿事宜时,隔着一扇门,他看到女孩瘦削的肩膀在轻轻颤动。
那只叫作“阿香”的小狗被诊断为肾衰竭,医生缓缓地说着“希望不大”,女孩的眼泪便顺着鬓角的绒毛滑了下来。
日光鼎盛,微小的灰尘飘浮在眼前,回忆仿佛变成了坍缩的城池。李越泽倚着门框看了一会儿,便轻轻地离开了。
那之后,他们就经常见面了。
李越泽的豆豆是一条上了年纪的金毛,性情温和,走路和吃饭总是慢吞吞的。它在街角被一条流浪狗撕咬,整片后背的皮肤都被翻开,食管还被咬出了一个直径三厘米左右的洞,东西一吃进去就从喉管处漏出来。
赵医生说不能喂东西,祝格格心软,每次喂阿香的时候都会偷偷塞一些火腿肠的碎末给豆豆。
那些东西没过多久就会从食管漏出来,李越泽每每看见,总会气急败坏地跑去质问她:“吃不完的,你自己解决行吗?”
李越泽个子很高,肩膀宽宽的,骨架却不大。他大声叫祝格格的名字,仿佛她是个聋子一般。呼喊声在胸腔内回旋,如七月的暑气,黏黏地扒着人的头皮。
【二】
李越泽是一个小老板,他开了一家面馆,就在大学城北门旁边,挨着一家生意火爆的酒馆,每天傍晚营业,直到半夜三点才打烊。
祝格格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寒碜的老板,他骑的那辆小电驴一看就上了年岁,后座的脚蹬子坏了一个,漆皮也花得不成样子。他倚着门框和宠物医院收费的护士打情骂俏,拐弯抹角地想让对方打个折的市井小气样,祝格格看了,都羞耻到心里发酸。
当然,她是没资格看不起任何人的。
宠物医院到学校要经过四条街,没有直达的公交车,打车也要超过起步价,祝格格眼明心亮,每次都在李越泽要走的时候,觍着脸上去问:“欸,好巧啊,你也要回去吗?”
她忍受一路的颠簸,抓着李越泽的衣服问:“你为什么要养狗?”
南方的夏天总是如此,天空湛蓝如洗,明晃晃的阳光让所有情绪无所遁形。李越泽总说自己是低配版的小栗旬,甩了甩刘海,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刹了车:“需要什么原因呢?六年前它跑到我面前,我看到了它,仅此而已。”
他停的那个路口边有树,绿荫下的热度稍有减退,不远处的天空呈现出青灰色的光。祝格格深呼吸,那一口沉闷的潮湿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
当年,她也是这样遇见阿香的。
车子驶过鱼尾街刚修好的柏油路时停了下来,车内的氛围十分紧张,爸爸妈妈又在争吵,为了一件祝格格甚至都想不起来的小事争执不休。她还记得那时的天,雾蒙蒙的,泛着几缕淡紫色的光,显得有些神秘。
她受不了剑拔弩张的窒息感,悄悄下了车,在拐角处的斑马线上,阿香就站在路中间仰着脑袋看着她。
那些都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你的意思是,阿香出现的那天,出了一场车祸?”
“对。”祝格格从来都不是一个话很多的人,只是那日,她在烈日下看着李越泽的眼睛,仿佛掉进了那出反复上演的悲伤梦境里。
“就在眼前。”祝格格靠着路灯疲惫地说,“我妈妈去世了。”
“这么说来,它是过来接替你妈妈陪伴你的。”
夜深了,星河的光芒稀疏,夜色凉如水。祝格格坐在窗前,认真地咀嚼着这句话,她还记得李越泽说这句话时的眼神。
阿香的到来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她很难说清楚。她曾在午夜梦回揉着小生灵软软的肚皮,为这单薄的相守而暗自垂泪,也曾在脆弱到了极点时,因为阿香带给她的死里逃生而痛苦。
命运捉弄,她避免了一场祸端,却永远地被孤寂的淤泥缚住了双脚。母亲已经离世了,父亲陷于自责愧疚的绝望中难以自拔。一个不能原谅对方,一个不能原谅自己,原本最应该相依为命的一对父女,却因为彼此都没有能力同时负担两份绝望而渐行渐远。
她拥有那样望不到头的哀伤,直到遇见李越泽。
那是个令人难忘的夏天。
祝格格每天傍晚都会步行至李越泽位于大学城南门的小面馆,装模作样地帮他擦擦桌子,而后就明目张胆地跳上那辆电动车的后座。
李越泽无奈地叹口气,扶着车把手说:“你不是瞧不上小黄吗?”
他有个习惯,喜欢给身边所有喘气儿和不喘气儿的东西取名字。用来收钱的计算器,被他取名为黑皮,柜台上的招财猫,被他取名为新新,那辆破得寒碜的电动车,被他取名为小黄。配上那条情深义重的狗,他就是后厨酱缸里冒着酸味儿的小黄豆。
“瞧得上,瞧得上。”祝格格讪笑两声,狗腿地拍了拍座位,俯身道,“辛苦你了,小黄,我答应你,从明天开始减肥。”
李越泽总是一副蔫蔫的样子,他骑车穿过傍晚无人的街道,穿过路两旁工地上偶尔扬起的灰尘,却从来不抬头看那些潮湿的落日。
祝格格偶尔把头埋进他的衣服里,过了颠簸地带后抬头看,他微微佝偻的后背像一座桥,不言不语地担负着难解的生活。
【三】
入伏以后,祝格格的心情似乎也被烈日烤成了焦土。
祝格格每天都要步行十几分钟,走到面馆时,身上的衣服就被汗湿得差不多了。傍晚生意少,门庭冷落,抠门的李老板舍不得开空调,祝格格只得冲进后厨,用凉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胳膊。
“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李越泽摊了摊手:“可豆豆的医药费就是这么省出来的。”
他这样说,祝格格就无话可说了。阿香虽然病得十分严重,可到底是在好转当中。相比之下,他的豆豆情况就不太乐观,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近十次,食管处的洞依旧没有补上。
祝格格偶尔会去另外一间病房看看,李越泽总会坐在笼子旁边,絮絮叨叨地同正在输液的豆豆说话:“天气那么热,还好你不在家,不然,肯定又掉毛掉得到处都是。”
平心而论,李越泽的长相算是英俊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别的地方看,英挺的鼻梁,一双下垂的小鹿眼,撇开那些故作的放浪,他忧郁的眼神显得仿佛可以永远置身事外,在情场上战无不胜。
祝格格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明白了那些明知徒劳无功还甘之如饴的心理。
她蹲了下来,陪李越泽一起守着那条脆弱的小生命。
豆豆趴在大片的狗用尿布上,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偶尔抖动两下耳朵。祝格格总感觉它想说些什么,有些情绪不能表达出来,它就抬起脑袋蹭蹭笼子。
“狗是很通灵性的。”李越泽不止一次这样说过。
面馆的收银小妹儿阿楚曾偷偷讨论过老板的八卦,她捂着嘴小声说:“听说是他以前的女朋友喜欢狗,他才会养。”
头顶的吊扇缓慢而沉重地工作着,不时发出闷闷的吱呀声,像一台古老的时钟,忠心耿耿地提醒着什么。
“这家破店,也是为了她才盘下来的呢。”
祝格格又点了一碗雪菜肉丝面,趁着李越泽在厨房忙碌的间隙,她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说:“你这一手好厨艺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呀?”
见李越泽不搭理她,祝格格又蹭上去:“你教教我呗。我最近看上了一个男孩,不知道该怎么追。”
“你太懒了,不适合做菜。”
“我那么温柔贤惠,哪里懒了?”
李越泽终于肯放下手中的活,他伸出手,往上指了指:“看见这抽油烟机上的油垢没?”
祝格格不解地看着他。
“你敢进厨房,这些油迟早会扑到你的脸上。”李越泽吓唬完了,又装模作样地说,“你怎么会想要靠厨艺留住一个人呢?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太闲了,才会以为生活和爱情都是很简单的东西。”
“不简单。谁说简单了?”祝格格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要不,我们李老板也不会黯然销魂地守着这么个小店铺不走啊?”
李越泽握着菜刀的手顿了顿,叹了口气,转过头说:“祝格格,你真的很不知轻重。”
祝格格扁了扁嘴,没有反驳。说实话,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基于这一点结论,她有大量论据作为支撑。譬如,她大学上了好些年,都没有交到一个好朋友。这个社会太浮躁,若非有着源源不断的热情,很难有耐心地同另一个独立的个体建立起超乎寻常的关系。
祝格格没有积极上进的方向,没有亲密关系的渴求,也没有认真生活的动力,这几年她过得随心所欲,没有很多的快乐,不开心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她一直这样活着,直到遇上了李越泽。
他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虽然精力被俗气的柴米油盐挤压,日常也透露出一股徒劳无功的丧气,可他得过且过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祝格格只在一旁看着,就能从他看起来毫无希望的人生中获得一些慰藉。
生命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可我们还是要任劳任怨地继续下去。
“不管你信不信,我总觉得我俩是一类人。”她曾信誓旦旦地说。
李越泽长她几岁,多吃了几年饭,情不自禁端起了架子:“那你倒是说说,我俩是哪类人?”
祝格格皱眉,沉思了片刻,认真地说:“穷人。”
李越泽瞥了她一眼,将抹布一摔:“滚!”
【四】
李越泽的前女友叫苏曼沅,祝格格在店门口见过一次。
红色的跑车停在隔壁的酒馆门前,穿着肉色细高跟和藕粉色连衣裙的女孩从车上下来,精致的眼线勾勒出的冷艳眼神若有似无地瞟了过来。
阿楚故作镇定地继续擦着桌子,那姑娘一走进隔壁的酒馆,她就扑了上来,激动地说:“她就是前老板娘啊!”
李越泽从菜市场回来,隔着老远就看到他一张过分灿烂的笑脸。他上一次这样开心,还是因为照顾豆豆的护士小姐帮他免了一半的医药费。
“今天的肉很新鲜,晚上给你们包馄饨吃。”他这样说着,目光便无意中落到了门口那辆惹眼的跑车上。
大约停留了三秒钟,他又把头转了过来,生硬地说:“赵医生说,豆豆的手术还算成功。”
“你不是吧?”祝格格抱着臂,看起来像是难以置信,“这么久了,你还没放下呢?”
“瞎说什么呢。”他拎着菜走进了厨房。
“顾左右而言他,你这状态明显不对呀。”
祝格格喋喋不休地跟了上去:“看来伤得不浅啊。”
“祝格格!”李越泽忍无可忍地扔了手里的胡萝卜,提了一把菜刀追出来,“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你以为
你是谁啊?谁让你多管闲事了,我们很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