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芥末蓝
如果可以,我只想攀一攀月色,化作重峦叠嶂间的一抹清风,远渡重洋,再看一看你温柔的眉眼和微笑的脸庞。
第1章
陈年的成衣店已经转让,为数不多的几件样品被他仔细地熨好,打算当成礼物送给此前经常光顾生意的老顾客。
暮春,玉兰含着花苞,似羞似喜。陈年在窗前驻足看了一会儿,他的大学时代,校园里遍植玉兰,每每他送白清回寝室,总能看见庭院青瓦,月色笼罩下的玉兰白光耀眼,轻轻一嗅,只觉得花香从鼻腔里一路冲撞,直抵肺腑。
十数年不过须臾,他和白清爱过,也歇斯底里地恨过,支离破碎的记忆难以拼凑,也不可能再破镜重圆。待时间久了,再去想她,才觉得爱恨都模糊不清,唯有当年萦绕在心头的玉兰花香未曾被漫漫光阴稀释,依旧如影随形。
“老板,这件呢?这件也要送人吗?”店员举着一件翡冷翠色的长款丝绒旗袍问陈年。旗袍是老上海的样式,平肩小连袖,半身全盘扣,腰身收得紧。当初接到单子的时候,陈年还曾微微诧异,这样的尺码腰身,真真是为了穿旗袍而生的。可定制旗袍的主人在付了全款之后就再也没有来取这件衣服,后来忙着琐事,陈年也就忘了这件已经在店里寄放了小半年的旗袍。
“你放着吧,这件旗袍客人已经付过款了,我今天会联系她,让她来取走。”陈年让店员把衣服挂在衣架上,转身又出门去给门口的绣球花浇水。
成衣店门口的绣球花花茎粗壮,枝繁叶茂,花期将至,数十个大小不一的花球藏在郁郁葱葱的枝叶中。有别于玉兰的清致淡雅,花香四溢,绣球花没什么花香,却胜在花朵迤逦多姿,颜色娇艳可人。
“您好,请问,您是这里的老板吗?”
陈年正低着头给绣球花整理花叶,就听见身后一个清越的女声问道。
他下意识地回头。
夜晚街边的路灯昏黄不清,萤虫闪烁,她逆着光站在面前。陈年微眯着眼睛,却仍有些看不清。
“嗯,我是,不过这里很快就要转让了。”陈年轻声道。
来人轻盈地走到他面前,四目相对下,陈年才发现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丹凤眼,鼻梁高挺,睫毛长又密,两颊透着健康的嫣红色,浅樱色的唇微微翘起,说话的时候隐约闪现两个梨涡。她的肤色莹白,一身雾霾蓝的针织连衣裙穿在身上,显得温柔又得体。
“我之前在这里定做了一件旗袍,看见你发朋友圈说店面要转让了,特意过来取。”她冲着陈年笑了一下,又道,“我叫沈霓裳。”
第2章
“腰围还是有些大了。”沈霓裳在更衣室换了旗袍,她绾起的发鬓微微有些乱,捋了捋旗袍上的褶皱,对着镜子前后看了看,“其余都很好,花纹我也喜欢,只是腰围有些大,还要麻烦你帮我收一收。”
陈年洗干净手,走了进来。
他这才发现,沈霓裳瘦得有些让人心疼。
她的腰肢不堪一握,幸而年轻,脸颊上还有饱满圆润的光泽,陈年的神色不自觉地飘忽开来。白清也一直这么瘦,不知道美国的水土会不会养人一些,牛排和汉堡能不能让她丰润一些。
“好,你待会儿脱下来放在边上,我修好了再联系你。不过这家店很快就要转让了,到时候我再送给你吧。”陈年说道,“你站这里,我再给你量一下腰围。”他拿着皮尺,等着沈霓裳从更衣室走出来。
“老板,为什么突然不开店了?”沈霓裳突然问。
陈年站在门外等她,低着头,愣了一下:“没什么,或许是不够赚钱吧。”
“你缺钱?”
“原来缺,现在不缺。”陈年笑了一下。
沈霓裳很快走出来,脸上也带着笑意:“中五百万了?”
“没有,离婚了,前妻带着孩子去美国了。我有钱还是没钱,再也不重要了。”
“哦,对不起。”沈霓裳倍感歉意,对着陈年连连道歉,“真不好意思,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没什么,你没问错什么,是我自己。来,把衣服给我。”陈年伸出手,他的手非常好看,十指修长,指节分明。
沈霓裳脱下的旗袍还带着一点她身上的温度,陈年习惯性地低头,却看见沈霓裳光洁的脚踝上缠着一根殷色的百节盘旗扣丝。
他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送走了沈霓裳,陈年又在店里整理了一些旧物。早年他父母去世,亲戚俱推脱,最后是一个远房叔祖父收养了他。那时候陈年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和常年冷淡生疏的叔祖父一整日里也说不上几句话。叔祖父爱收藏也爱写信,前几年去世后,陈年将他的书信和收藏都搬到了店里的储藏室。现在要腾空了,又是一件琐碎事。
陈年花了大半个小时,把成捆的旧书给搬了出来。还有很多手稿,都用纸袋子密封保存着。陈年搬累了,点了支烟,打开其中一个袋子,抽出两页信纸。
应该是许多年之前的一封信,虽然保存得宜,可从泛黄的纸张和略微褪色的模糊字迹亦可看出,已是十数年前的旧物——
卿卿吾爱:
一别数年,隔山跨海,见字如面,我亦安好。
时常路经处州旧城墙,两侧梧桐长势甚好,烈阳被浓密的梧桐叶遮挡,唯有熹微光影浅浅稀稀。偶立树下,只觉时光如白驹过隙,点滴在心。流年似风、似水,似流光水榭,似数年前的告别,然更似从前,你仍在身边。
1927年冬,京都大雪,岚山天龙寺深雪重重,竹林枝丫低垂,鸟雀熄声,渡月桥人迹罕至。四季景致轮换,枯山浅水,夏绿秋黄,却唯有冬景最令你心驰神往。
“张子君,你愿不愿,陪我一直留在京都?”你如此问我。
第3章
陈年有些诧异,指尖的香烟燃尽,只剩下短短一截烟嘴。他弹了弹烟灰,想起“张子君”正是自己的叔祖父,叔祖父一直未娶,也没有子嗣传承,死后连一砖一瓦都未留下。
叔祖父的一手行书飘逸流畅,却每每在收尾之时略作停顿。年少时曾被叔祖父抓着练字的陈年深知,只有在他若有所思之时才会在手笔时迟疑。
他之所思,隔了经年的岁月和哀恸的步履匆匆。
叔祖父去世时已是一百零六岁高龄,不知道信中卿卿如今去之何地。
陈年继续读了下去——
你的眼角眉梢、衣饰发鬓之上,均是斑斑落雪。天龙寺遍植绿竹,日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斑驳洒落,更衬得你眉目温柔,情深义重。
我能得你青睐,荣幸之至。但是卿卿,你来自北平官宦之家,自小金枝玉叶,不知人民之困苦,钱财之所难,家国之多艰。我却是江南小城中匍匐挣扎,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方能漂洋过海,赴日留学的穷学生。
我的故乡处州地处浙江西南一角,隋开皇九年设置,历经一千三百多年,人杰地灵,是明代名臣刘伯温的故乡。可民国之初,却因军阀混战,省自为政,经济发展缓慢,财政无预、决制度,征管承袭清制,收入仅以田赋为大宗。
我前往京都大学学习经济,我父送我至天津港。我曾立下重誓,处州财政一日无预、决算制度,我便是枉费家族之心血,枉顾恩师之栽培,枉为处州财政之青年干部。
今日已是1938年夏,此前召开第一次全国财政会议,处州各县等级加以调整,青、龙、遂三县升为一等,月支由六百二十元增至两千元。而1935年始建县级预算制度,财政管理工作有所加强,处州全民之努力可见一斑。我亦有勇气与你书信,只为与你知,你当年倾心所爱之人,并未在此后漫漫光阴中蹉跎辜负。我亦有改革之决心,有匡扶我中华兴旺之责任大义。虽我人微言轻,不过小小一处州财政干部,但愿世人皆如此,一人之力虽弱,凝千千万万人之力,必使我中华崛起腾飞!
愿你体谅,愿你放下,愿你此后余生,再遇良人,携手相伴,相知相爱。
张子君1938年7月16日书。
陈年叹了一口气,将信小心地放回到密封袋里。
隔了半月,白清发来一个短视频,视频里她和女儿走在纽约的街头,母女俩笑容明艳。美国阳光很好,不像丽水暮春多雨,连绵的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一周。
成衣店基本已经腾空,陈年很早之前就想开一家民宿,成衣店关门之前,他就兜兜转转走了很多地方,最后把地点定在丽水的古堰画乡。那里有几间屋龄半百的老房子,历经多年风雨,仍保留了最初的古色古香。
地方财政在民宿建设上可以申请奖励补贴,陈年第一次做这个,找材料、找文件、补手续,跑了七八道拐,才终于赶上了车。在财政局办公室盖章的时候,他们的主任审着陈年的材料,突然指着亲属关系那一栏,似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好奇道:“哎,张子君,张老是你的亲戚?”
第4章
陈年点了点头,想起叔祖父信里说的,似乎多年之前也是财政局的工作人员。
“是你的叔祖父?”
“是啊,不过是远房的,不同宗。”陈年答道。
“哦哦哦,难怪了。张老厉害啊,之前是我们处州地区的老局长,后来是分管财政的副区长,十年动乱都挨过来了,是我们丽水为数不多的离退休干部啊。”
主任说着就上来拉陈年:“走走,我带你去我们财税陈列馆看看,你叔祖父年轻时候的照片就在里头,你估计都没看到过。”
盛情难却,陈年跟着主任走到陈列馆。主任边走边介绍,兴致高昂。陈列馆四方八面,主任指着墙上一幅黑白照道:“瞧,你表叔祖父年轻的时候还是很好看的,这是他在日本求学时的照片,全丽水仅此一张,那时候能出国留学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啊。”
确实是个好看的年轻人。
穿着中山装,站在冬雪隆隆的竹林前,眉目清俊,温润如玉。
“说起这张照片啊,也大有渊源。当初我们陈列馆初设,面向全社会征集各个时期财税发展的相关照片。这照片啊,是美国的一个华侨寄来的。”
陈年内心微动,问:“是叫‘卿卿’吗?”
“卿卿?不是,不叫卿卿,前几天还来过,来的时候还打听过张老的消息。我说张老前两年去世了,她还有些伤心。”
“大概多大年纪?是不是年纪很大了?”
“哈哈,小伙子你可真能想,人家小姑娘还年轻着呢。怎么,你想认识一下?”主任笑道。
陈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确实想认识一下,毕竟我叔祖父很少说起他自己的事情,我也挺好奇的。”
主任干脆道:“这还不容易,等会儿我就把那姑娘的联系方式给你。”
筹建民宿琐碎又繁杂,陈年保存了号码,却一直无暇联系对方。
其间沈霓裳来找陈年,陈年正穿着工装在民宿里刷墙。
“老板,你可真难找。”沈霓裳也不拘谨,进了门后,自顾自泡了一杯茶。陈年见到来人,想了片刻才记起来是谁。
“你的衣服两个月前我不是给你快递去了吗?怎么?还有问题吗?”陈年拍了拍全是灰的衣服,从脚手架上爬下来。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次我可没有发朋友圈。”陈年有些疑惑。
沈霓裳却粲然一笑,她身上正穿着陈年做的旗袍。她年轻尚轻,穿着旗袍少了几分端肃的气息,却因身姿窈窕,平添了两分旧时佳人的旖旎和妩媚。
“翡冷翠色很好看。”说着,沈霓裳站在陈年面前转了个圈,“你说呢?”
陈年微微点了点头,有些尴尬:“很好看。”
沈霓裳的身形微动,轻轻靠向陈年:“我的太祖母顾卿卿穿翡冷翠色的旗袍更好看呢。”
她贴近陈年的耳根,她的语气带着燃烧的火焰,灼热的气息从陈年的脸颊一路烧到心里。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惊心动魄的感觉了。
第5章
古堰画乡的秋仿佛来得更早一些,天色微凉,陈年给沈霓裳找了一件珍珠外披,递给沈霓裳的时候,不自觉地躲开了她的目光。
“我前妻的,不过她一次都没穿过。”
“都离婚了为什么还一直留着?”沈霓裳点了一支烟。她抽烟的时候头微微上扬,吐出的烟圈在空中盘旋,渐渐消散,“我不喜欢穿别人的东西,陈年,我要你再给我做一件。”
“沈小姐,我已经不开陈衣店了。”
“也对,那你现在开民宿,我能在你的民宿里住一夜吗?”沈霓裳似笑非笑,目光直视陈年。
陈年婉拒:“不好意思,都还没整理好,大概还要两个月的时间。”
“哦?那你留我喝茶是为了什么?”沈霓裳坐在民宿外的石阶上,月色下,她面容沉静,指尖燃烧的香烟就快尽了。她缄默地注视着天边的圆月,姿态从容自得,安闲舒适。
“我在美国长大,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是太祖母一手带大了我。我的兄弟姐妹都不会说中文,只有我一个人,不仅会说,还会写。”沈霓裳轻声道,“我练的小楷,握笔第一天写的第一句诗是‘松风煮茗,竹雨谈诗’。不过那时候我还太小,理解不了这是什么意思。”
“后来,太祖母老了,昏聩不醒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红纸,别的亲眷看不懂,我却能看懂。那是一纸婚书,上面写着,‘愿结发白首,共携余生,余生松风煮茗,竹雨谈诗,此乃吾之幸’。”
“太祖母遗产丰厚,各族亲为了庞大的遗产争破了头。你猜最后太祖母把遗产留给了谁?”沈霓裳话锋一转,问道。
陈年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此前刘主任让我联系的人就是你,如今我留你喝茶,只是想知道一些关于我叔祖父的事情。”
“你想知道吗?”沈霓裳嘴边绽开两个浅浅的梨涡,浩渺的星空之上,外泊山河大地,天边景,眼前人,浑然一体,月亮的影子投影在她的浅笑里。陈年倚着门,觉得这样的场景竟有几分温暖,熟悉。
陈年没有回答,却想起储藏室里还有叔祖父珍藏的书信。
“我的叔祖父留下了一些书信,如果你想看,可以一起。”陈年继而道。
“哦?”沈霓裳站起来,天色微凉,她拢着自己的肩膀,吸着鼻子,“不然你念给我听?就好像是你叔祖父念给我的太祖母听一样。”
陈年愣了一下,却还是走到储物室,找出了厚厚一沓书信。他从中挑出一封,展开来,轻声念。
卿卿吾爱:
数年未见,不知安否。
已是七月,国外天气如何?从前你便不耐暑气,一到三伏,总是恹恹不乐,没有食欲。如今你我皆是年逾三十,而立之年,你是否仍旧孩子气?可无论如何,饭总得按时吃。
讲件难事与你听,现下抗战全面爆发,军费增加,为支撑行政支出,各类地方抗日捐、国难捐、保安捐多达四十来种。我已经日日吃萝卜炖番薯叶,吃了整整三月有余。要是你现在在我跟前,我就能打着摆晃荡过来,你一定觉得我就像个面黄肌瘦的萝卜丁。
自别后已十余年,近日不知为何,我总是梦见你。梦里你仍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孤身一人,提着行李,不远千里,从北平到处州。
记得那年恰好临近七夕,瓯江之上,星光盛满,一整条银河倒映其中。我带你去瓯江划船,你凑到我跟前,身上带着深深浅浅的栀子花香:“张子君,我愿意留在处州。你呢?你愿不愿意娶我?”我记得我当时的脑袋似乎被巨石集中,“嗡嗡嗡”了许久许久,心里一个巨大的声音来回作响:“你……你说什么?”
你没有再次回答,只是睁大了眼睛,就那么一直看着我。
那一夜松花酿的酒使人微醺,满山翠色旖旎多情,你就坐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你愿留在处州。
这大抵是我一生不愿醒的美梦吧。
可战火无情,北线局势紧张,你的家族一早就为你做好了打算。你的父亲亲自找到我,将两张船票交给我。
娶你可以,但必须和你一起远赴美国。
阿多尼亚号邮轮即将启航。
可我身后,处州府衙的标识已经在多年的雨打风吹中模糊了它原本的纹样。我与几位同僚编纂的《处州财政年鉴》还只写了序言,处州财政预、决算制度还未得到彻底贯彻落实,财政总收入迟迟未有增长,战事频乱,经济落后,民生多艰。
我心乱如麻,我知,我不能走。
对不起,卿卿。
我真的不能。
我亲手将你送回到你父亲的身边,你走后,我在处州府衙里种满了绣球花。绣球花花期漫长,能从一年的春天一直开到秋天的结束,所以唤“无尽夏”。“无尽夏”多为蓝色、粉蓝色,还有粉蓝、粉紫渐变,我费尽心思栽培出白色的“无尽夏”。白色的“无尽夏”还有一个别名,叫“新娘”,“新娘”初开时带有一点嫩绿色,花盛时期为全白,繁盛茂密,异常美丽。
十分像你。
“新娘”花期漫长,它们陪伴着我,从暮春到隆冬。
就好像那一个夏天从未结束。
张子君书于1943年11月2日。
隔了良久,沈霓裳才微微抬头,夜已经深了,秋天的影子影影绰绰,在子夜的静默中透着温热和慰藉。沈霓裳将头靠在陈年的肩上,这一次,陈年没有闪躲。
“门外的绣球花是张子君种的吗?”沈霓裳问。
陈年点了点头:“是的,随着我四处搬迁,幸好都还活着。”
“我原来很不屑张子君,太祖母在美国种了许多次绣球花,但每一次在开花前就会凋落。她伤怀许久,以为是美国的土壤成活不了从中国带出去的种子。”沈霓裳道,“你带我去乘船好不好?我们现在就去,等会儿还可以看到日出。”
第6章
夜半的瓯江上没有游船,只有三三两两的小渔船停靠在码头。沈霓裳胆子很大,跳上渔船,一边招呼着陈年上船,一边解开绳索划开船桨。
“不是你这样划的。”陈年走到她身边,接过船桨的时候,手指划过她微凉的掌心。两人离得近,她的发间散发淡淡的玉兰天香,陈年内心微动,却静默着低头划船。
“不知道多年前,张子君是不是也是这样?”沈霓裳笑着问陈年。
瓯江两畔草木葱郁,杨花随着夜风摇曳,最终婀娜地落在盛满了星光的江面之上。江边种植着大片的荷花,田田荷叶,接连成碧。
沈霓裳斜靠在船沿,目光沉静如水。
“陈年,你能不能抱抱我?”
陈年愣了一下,她那么纤瘦,那么深情,他想到他的幼年时,站在临风的窗口背诵的诗句——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或许是这一夜的月色太美,蛊惑了人心;又或者是今晚的微风迷了神魂,陈年真的靠上前,轻轻地拥住了沈霓裳。
她身上的玉兰花香更为浓烈,陈年闭上眼睛,忽愿时间,为此留存。
陈年离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做一个梦,梦里,他和白清都还是年少时的模样。白清梳着高高的马尾,跳着走在他的前面。泥路不平,他总怕白清跌倒,嘴里喊着“慢点啊慢点”。可白清还是雀跃着、欢呼着,一路走远。
陈年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在船上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船已靠岸,他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而沈霓裳已经走了。
“我回美国了,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她留了字,陈年笑了一下,将字条塞进口袋里。
12月,陈年的民宿经过半年的筹备工作,终于正式营业了。
喧闹了一整天,各方亲朋好友送来不少花篮和盆栽庆贺开业大吉。傍晚将至,陈年收到白清的贺礼,是一方砚台,市面上少有的乌金砚,砚台的底下刻了一行蝇头小楷:你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我在陪伴你。
“怪不得你们会离婚,这么好看的乌金砚上刻了这么一行字,真是可惜了。”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陈年回头,却看见沈霓裳穿着一件单薄的针织衫,站在深冬的冷风口下,脸颊冻得通红,笑容却好。
“她给你寄了礼物,我却千里迢迢从美国赶来祝你开业大吉。相比之下,是不是我更加真心?”
满山深雪重重,苔藓死去,红梅飞渡,她的目光如水,黑眸微闪,似白天黑夜永不落的星辰。
第7章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回美国了吗?”上次一聚,第二天沈霓裳便急着赶回美国。现在不过两月,她又匆匆回国,陈年问道,“你是遇到什么急事了吗?”
沈霓裳侧着头笑:“你就是我的急事呀。为了恭贺你开业,我特意赶了回来,是不是很感动?”
陈年笑了笑,却没当真。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务必告诉我。”
“哈,这算是承诺吗?”
“可以算吧。”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沈霓裳递给陈年一个盒子,“是我写的字,写得仓促,你就随便看看吧。我都千里迢迢赶回来了,送什么应该没关系吧。”
“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陈年道。
沈霓裳却不以为意:“中国礼仪都是这么客套吗?你都还没看过是什么,又怎么能够说喜欢。”
陈年笑着打开盒子,洁白的宣纸上一手簪花小楷清隽淡雅,是苏轼的《定风波》——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一夜,沈霓裳宿在陈年的民宿。民宿取名“无拘无宿”,所有装饰和摆设皆是陈年一手料理。民宿带着一个小院,陈年会印染,闲来无事,便埋头在小院里染布。素白的麻布染上微微的墨蓝色,成品自带水墨幽香,天然成趣。
沈霓裳在陈年的民宿住了半月有余,她似乎很忙,每天对着电脑直到半夜才睡。陈年每晚都会倒一杯牛奶给她,她抽着烟,有些烦躁:“我不喝这个,你给我泡杯茶。”
陈年泡了小叶苦丁,清润降火。
叶片在热水里舒展身姿,上下翻滚,沈霓裳盯着水杯良久,突然问:“陈年,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暴富了,怎么办?”
陈年一愣,笑道:“可能会存到银行吧。”
沈霓裳苦笑着把电脑推到陈年面前,道:“我已经争取到最大利益,太祖母留下遗嘱,一切遗产捐赠给丽水公益机构,并由张子君后人专职负责监管。陈年,你可以每年抽取千分之五的管理费,太祖母的遗产有十亿美元,你真的一夜暴富了。”
陈年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就接到境外平安保险打来的跨洋电话。
“陈先生,您的女儿陈子烨和您的前妻白清在纽约遭遇车祸,现在正在州立医院接受治疗,请您尽快联系院方。如有可能,请您即刻动身,前来纽约对接相关事宜。”
陈年一时间觉得天昏地暗,他急忙翻出自己的手机银行,一个户头一个户头地查账,又连夜订了最早一班从上海直飞纽约的航班。匆忙间,陈年顾不上店里的客人,只能草草结束了刚开业的生意。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纽约。”沈霓裳看着行色匆匆的陈年,宽慰道,“美国的医疗设施很先进,不会有事的。”
“是很先进,但也很费钱是不是?”陈年苦笑了一下,“我筹办了民宿,手头已经没有多少现金了,还不知道保险能赔付多少。”
“如果你愿意,可以签了合同书,提前领取前两年的管理费。”沈霓裳道。
“这才是你找我的目的吗?天上不可能掉馅饼,我需要付出什么吗?”陈年问。
第8章
“放弃你的梦想,不要经营民宿,也不要再做任何一件衣服,专心地做职业经理人,打理这一笔庞大的基金。”
“专职的傀儡是吗?”陈年笑问。
沈霓裳偏过头,似笑非笑:“家族生意庞大,太祖母这一支亲缘已经不多,如果你想更自由地控制这笔钱,还有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娶我呀。”草木枯黄的深冬,诱人浅尝的夕色黄昏,沈霓裳嫣红的薄唇,似有万千年少青春时的懵懂情欲。
“以后不要跟男人开这样的玩笑。”陈年郑重地道。
“为什么?”沈霓裳仰着脸,目光像是有一把钩子,陈年不得不败下阵来。
“永远不要去考验人性,更不要去考验一个男人的底线。”陈年转身,“表祖父留下的最后一封信,我已经放在你的卧室里。我还有房子,我可以卖房子救我的女儿。既然是公益基金,就由政府监管吧,我不合适。”
沈霓裳回到房间,房间里焚了檀香,她斜靠在床上,被褥上隐约有着冬日阳光暴晒过的味道。纸张很薄,轻轻两页,沈霓裳却愣了许久,想起陈年静默又清直的背影。她把信纸贴在脸上,轻声道:“太奶奶,这也是一个执拗的傻子呢。”
沈霓裳吸了吸鼻子,果真,丽水的冬天太冷,她颤抖着双手,打开薄薄的两页纸——
卿卿吾爱:
已隔数年未有书信与你知。
六十余年光阴竟如此弹指一挥,你的消息,我总能探知一些。但是我的,我却不想让你知道太多。毕竟到如今,我仍是孑然一身的糟老头子,而你已是儿孙绕膝,可享天年。
处州,现在已经叫丽水了。
我的一生,除去财政工作,再无其他。你身在美国,我亦一生未能娶妻生子,只能与你说说现在的丽水,在曲折中前行,早已今非昔比。
现在丽水的北互通交通干线全面开通,丽水的民宿做得如火如荼,机场马上也要建成了,更不用说城市建设日新月异。你若回来,一定认不出这就是你当年来过的处州,可能也认不出我来了吧。
处州府衙此前搬迁,我把“无尽夏”都搬回了家,今早我拿着喷壶给它们浇水,夏风温柔,卷起脚下绣球花花瓣上的水滴,滴滴落在地上,映出一摊模糊的水泽。
我记得那年你离开时,哭得凄风苦雨。我的衣襟上,也都是你用眼泪润泽开来的水迹。不知你之后遇见的那人,有没有让你再这么掉眼泪。
希望没有,希望你笑颜常开。
我此前写了许多信给你,但没有一封寄给了你。
我不敢。如果可以,我只想攀一攀月色,化作重峦叠嶂间的一抹清风,远渡重洋,再看一看你温柔的眉眼和微笑的脸庞。
是我对不住你,此生,我未辜负财政事业,唯独负了你。
我已年逾九十,此生再无他愿。
唯愿我丽水经济腾达,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愿有来生,愿来生,与你重逢。
张子君书于2016年7月25日
沈霓裳合上信纸,第二天,陈年早早乘高铁出发前往上海虹桥机场。沈霓裳睡了一个囫囵觉,醒来的时候,房间的案头上放着两个保温盒。
两个保温盒里分别装着红豆小米粥和青菜土豆丝饼,沈霓裳尝了一口小米粥,小米粥冒着热气,热气氤氲,她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第一次见陈年,是在私家侦探传回来的照片里,他正站在一大片的绣球花前浇水。夏风炎炎,他温柔的眉眼掩去苦夏里所有的焦灼和烦腻,日光倾城,却不及他眼里光芒四溢。
第二次见陈年,是在他委托的律所外。他刚签好离婚协议书,从律所出来的时候,一个人站在转角的风口抽了五支烟,每一支他都只抽到一半。
第三次见陈年,是在他的成衣店。他拿着量尺,环绕过她的腰围。她轻轻地贴在他的胸口,闻见他的衬衣上有淡淡的皂角香。他的胡楂微微有些扎人,呼出的热气恰好喷在她的脖颈处。她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腰间,似情人相拥,似情深如许,似故人久别重逢。
然而所有的故事才刚开始,却已然结束。
后来,沈霓裳在纽约见到过陈年一次。
他扶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耐心地走在人行道上。小姑娘尚未完全康复,父女俩走得很慢。那日纽约恰好雨过天晴,头顶双道彩虹划过天际,天似穹庐,他亦如从前一般温柔。
再后来,沈霓裳定居中国,却意外收到一个远渡重洋,来自美国的快递。
那是一件精工细作的珍珠外披,珍珠圆润,金线细腻。
外披的内侧缀了细细的两条百节盘旗扣丝,丝带上绣着她的名字——
“霓裳”。
专属于她一个人的,霓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