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鹿安
那时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初春的太阳还带着一点儿凉意。可江澈却在那双干净剔透的眸子里,看到了融融的暖意。
01.
江澈十八岁生日那年,带着好友一同前往松山,去自家的马术场玩。马术场就位于松山的山脚下,盘山公路的边上。
几个年轻人一玩起来就忘了时间,过了饭点,一行人肚子饿得咕咕叫,连滚带爬地出了马术场。在松山山脚下,他们看到了一个支起来的小棚子,边上挂着一面旌旗,上书四个大字——山下茶馆。
真是简单又粗暴。
江澈连忙加快脚步,在小棚子里寻了个干净的位子。
大八仙桌,四张长条板凳,有模有样,是那么个意思。他扬声就喊:“小二——”
本以为会有个将抹布搭在肩上的年轻小伙子迎出来,结果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姑娘人生得倒是美,只是表情有点木,分明是迎客,却半点笑脸都没有。江澈翻着菜单,时不时拿眼去瞄,那姑娘仿佛心不在焉,眼神不知往哪儿飘。
他清了清嗓子:“有什么推荐吗?”
半晌没人回应。
朋友们佯装生气,作势要掀桌子。这时,一个穿布衣的中年男人从里间赶出来,连连喊着:“阿寻?阿寻!你又犯傻了!”
被唤阿寻的姑娘回过神来,眸子里却浮现一片迷茫。男人匆忙将她拉到身后,赶她进里间,自己转过身来,指着菜单给他们介绍起来。
茶很快就上来了,他们又叫了些小吃,姑且填了肚子。
江澈已经拿到驾照,亲自开车载他们回去。几个人钻上车,还没开出多远,就有人连连叫唤着“人有三急”,江澈瞪他:“让你喝那么多茶。”
“还不是想多看几眼小姑娘嘛。”那人捂着肚子滚下了车。
江澈等了好一会儿,最后索性也下车去透透气。路边野草丛生,枯黄一片,他半天没找到那个朋友的身影,怕他出事,连忙又深入几步。突然,他不知被什么绊住,狠狠地摔了个跟头。他才刚坐稳,脚踝却突然一阵钻心的刺痛。正要去看,他突然听到有人喊:“别动,蛇……”
他吓出一身冷汗,四肢发麻,仿佛立刻就会毒气攻心,即刻就将毒发身亡。
身后的脚步声匆匆靠近,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一身棉麻布衣,手腕上戴着一对银镯,正是茶馆里那个犯傻的姑娘。
她试探性地戳了戳他的伤口,问:“疼吗?”
江澈仿佛失了知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姑娘微微蹙眉,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紧紧地替他包扎好伤口,再转过身来,朝他伸出手臂,是想要拉他起来。江澈不敢动,直直地盯着她的脸。冬日清冷的阳光下,她的皮肤也透出一股子清冷的白皙。半晌,他才问:“电视里演的不是还要把毒给吸出来吗?”
她眨了眨眼,忽地抿嘴笑了,双眸中一片纯净:“那条蛇没有毒,你别怕。”
江澈不信,后来的他一直在想,那条蛇一定是有毒的。不然为何自那日之后,他就会不断地梦到松山,梦到那间茶馆,还有那个抿着嘴笑时眼睛弯得像月亮一样的姑娘。
02.
漫长的冬天很快过去,江澈的好日子也到了头。
新学期伊始,他再一次回到了松山。司机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将他丢在了松山脚下的一所中学,又从后备厢翻出行李,放在他的脚边:“夫人交代了,这学期务必要规规矩矩,不要再添麻烦。”
他冷哼一声,拎着行李就往学校里走。
教导主任带他去新班级,他垂着头,漫不经心地踢着步子。反正混完这学期他肯定会再转学的,没必要跟大家认识,所以也就没必要自我介绍了。谁知台下掌声如潮,同学们热情似火,他不得已抬起头,就在乌泱泱的人头之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提起书包,“咚咚咚”地走下去,径直走向她的方向,然后停在了她身后的空位上,将书包甩在桌子上,扬声道:“老师,我就坐这儿。”
江澈是被他母亲逼来的,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被他的继父给赶出来的。名义上是体验历练,实际上还不是嫌他总是打架闹事,一学期就要换一所学校,把家里的脸都给丢光了。可此时此刻,他坐在蒋寻后头,看着她的马尾辫随着动作左右摇摆,他手撑着下巴,不由得想笑。
这是怎样的缘分啊。
可蒋寻仿佛是根木头,除了课间去上厕所,她所有的时间都埋头伏在书桌上,不同人说话,也不参与聊天。
三天后,他在走廊里听到有人提起了蒋寻。
“蒋寻?她脑子不好。”
“她是傻的。”
“哎呀,你可别招惹她,省得以后麻烦。”
他双手插在兜里,低着头,闷闷地往教室里走。刚刚跨进门,他就抬起头,瞥向了教室的最后方。蒋寻不在,座位是空的,他心里也空落落的。正叹气,他突然看到她的位子上有一个脑袋钻了出来。
原来她是弯腰去捡东西了。
他心一松,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两眼紧盯着她的背影。他看着她伸手胡乱地整理头发,纤细的手指关节上有一个红红的冻疮,太碍眼。
第二天,蒋寻就在桌肚里翻出了一支写满英文的管状药膏。她不知道是什么,捏在手里环顾四周,却又不敢问人,最后干脆扔进了垃圾桶。江澈将这一切全看在眼里,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差点没顺过去。
她怕是真傻吧。
于是他只能起身走到垃圾桶旁,犹豫了片刻,屏息将那支药膏捡了回来,又丢在蒋寻的书桌上:“给你涂冻疮的,收好了。”
蒋寻被他吓了一跳,半晌,脸上迅速浮起一片红晕。她低下头,盯着那支药膏,也没去拿。江澈还以为她是不肯要,想再多劝几句,突然看到她望着自己问:“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那时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初春的太阳还带着一点儿凉意。可江澈却在那双干净剔透的眸子里,看到了融融的暖意。
03.
转学半个月后,江澈被叫了家长。
江母一身盛装从豪车上走下来,穿着高跟鞋踩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她微微蹙眉,往教务处走。
江澈正等在教务处外,看到江母,低低地叫了一声“妈”。
江母抽出手,一个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老师们全都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赶紧上来将两人拉开。江母望着江澈,叱道:“在门外等我!”
蒋寻正在办公室另外一个老师的桌子前补作业,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那老师就赶紧起身拖着她一块儿出去了。刚出门,她就碰到了正靠在墙边的江澈,垂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什么。她迟疑了片刻,还是轻轻喊出他的名字。
江澈扭过头来,他的额角破了,有血渗出来。
这时,办公室里传来江母怒不可遏的声音:“我们江家每年捐给你们学校的钱还少吗?让你们费点心照顾一下我儿子很难吗?你作为教导主任,就应该好好看管自己的学生,不要连累了我儿子!”
紧接着,高跟鞋“咚咚”踩地的声音响了起来,江母拉开门便看见了蒋寻,感觉蒋寻寒酸又可怜,她压根儿就没上心,转头盯着自己不省心的儿子:“你好好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给江家丢了脸面!”
她拂袖而去,发了一顿火,妆发依然纹丝不乱。
蒋寻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表情木木的,也没怎么反应过来。江澈原本还想解释几句的,却见她低着头,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创可贴,然后小心翼翼地递过来,指着自己额角的位置,问:“疼不疼?”
他恍惚地看着她,突然想到那次被蛇咬,她小心翼翼地戳着他的伤口,那时他说疼了吗?他已经不记得了。可如今看着她真心关切的模样,他感觉心里一甜,故意装可怜:“疼。”
见蒋寻着急起来,他复又勾起嘴角,接过她手中的创可贴:“不疼了,现在一点也不疼了。”
两人并肩朝着教室走,他腿长,步子大,刻意放慢了速度等着她。蒋寻跟着跟着就停了下来,望着他说:“江澈,你以后别跟人打架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知道她已经猜到了。
“好,我答应你。”他保证。
他没有告诉蒋寻,他跟人打架,是因为别人说她的坏话,并且实在是说得太难听了。他忍不了了,一个冲动就将人揍得满地找牙。是真找牙,因为门牙磕在桌角,断了。
听到他的保证,蒋寻笑了起来,竖起食指指向天空,郑重其事地道:“那你也不要在上课的时候睡懒觉。”
她是背后长眼了吗?怎么会知道他每堂课都在趴着睡觉?好好好,她说什么都对,江澈也跟着竖起三根手指,对着天空,他是在发誓:“我答应你。”
动作太大,蹭到了额角,蒋寻眨巴眨巴眼,伸手揭开他额角掉了一半的创可贴,又重新紧紧地贴上。
他望着她,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孩?傻到对人那么好,那么善良,春寒料峭的天气里,他仿佛喝了一大口热汤。
04.
江澈并不笨,他只是习惯了靠惹麻烦来吸引母亲的注意力。所以自从答应了蒋寻之后,他突然改头换面起来。有时候课间休息,他做了几道习题,就会抬头望着前面的马尾辫。春风带着暖暖的温度,将她的头发吹动。他出神地看着,突然之间找到了方向。
小半年时间匆匆而过,眼看就迎来了毕业季。班级里刮起了一阵填写同学录的风,江澈不知道哪根筋没对上,也托人代购了一个价格不菲的小本子。他不肯自降身价,让小跟班拿着本子让大家一个一个填。轮到蒋寻了,他才偷偷抬起头,用一条手臂撑着额头,悄咪咪地打量着她的表情。
蒋寻翻开同学录,认认真真看了大半天,一般的同学录内容都是填写自己的个人资料,以及毕业赠言,但蒋寻这一页却是有点儿与众不同的。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表情毫无波澜,拿起笔,一笔一画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没过几天,班里有个男生过生日,大概是和朋友打了赌,他大摇大摆地拎着同学录到了蒋寻面前,将本子往她桌上重重地一拍,说:“给我也写一个呗。”
蒋寻露出略带羞涩的浅笑:“好啊。”
男生翻开本子,故意扬起声调说:“来,就在这里签字画押,以后毕业了,就当我的小老婆。”
大家一阵哄笑,还有不少同学催促着她快点签字。江澈刚从外头回来,听到了男生的那句话,又眼看着蒋寻被大家恶意起哄,差点又想动手揍人了。就在这时,蒋寻放下了笔,盖上笔盖,望着那个男生,一字一句地认真答复:“对不起,我已经给别人写过了。”
男生一愣,随即嬉笑起来:“同学录又不是只能写一个。”
她摇摇头:“这个只能签一个。”
大家都没懂她的脑回路,窃窃私语她的傻病。她好似听不见一样,低头收拾好书包,默默地走出人群。
江澈正杵在门口,她走过去,扬起了头,同他的视线将将撞上。她眼睛一弯,笑得月色浪漫。江澈的脸瞬间红了,甚至在那一刹那,居然还躲闪着转移了视线。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在他那本价格不菲的同学录上,蒋寻的那一页没有个人资料,也没有毕业赠言,只有他亲笔写下的一句话,以后你还愿意陪在我身边吗?
蒋寻字如其人,小巧、灵秀,一笔一画刻在那页纸上,也刻在了江澈的心中。
05.
高考那年,江澈抄了蒋寻的志愿,顺利地同她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可大学不比松山脚下的那所中学,这里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也来自各个阶层,像她这样穿布衫加布鞋的学生几乎没有。蒋寻原本就是个异类,到了这里,她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局外人。
入学的第一个月,她就耳濡目染习得了很多品牌的名字。
第二个月,她收到了同寝室室友的礼物,一个不要了的名牌包包。
女孩带着冷嘲热讽的口吻劝她:“背着吧,别给江澈丢人现眼啦。”
她紧紧捏着包,藏在了枕头底下。
在她收到包的半个月后,学校举办了老乡会,她和江澈自然都在邀请名单之中。那天聚餐,她特意背上了室友送的那个包,还亲手包装了一些家里带过来的茶叶,想着给他们送去。等着上菜的工夫,她掉头取过那个包,翻出几袋分好的散装茶叶,一一发给大家。有女孩眼尖,“哟”了一声:“这包是江澈送给你的吧?”
她老老实实摇头:“不是,不是。”
女生远远瞥着那包,故意问:“那是你自己买的?”
她正要回答,不远处另外有人接上话:“仿的吧?真的可贵了。”
她下意识地睁大眼睛问:“有多贵?”
大家哈哈哄笑了起来。
江澈猛地将筷子往桌子一拍,人站了起来。所有的人瞬间安静下来,纷纷看着他。他挤出一个笑来,颔首道:“去趟洗手间。”
他推开椅子往外走,顺手牵住了蒋寻的手,将她给拉了出来。
在洗手间外的走廊上,他将她推靠到墙上,隐忍着怒气逼问她:“你能不能不要任由人家欺负你?”
蒋寻问:“谁欺负我了?”
她仿佛真的什么都不懂,他有些无力,伸出手,捧着她的后脑勺,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阿寻,你可不可以聪明一点?”
话音才刚刚落下,蒋寻已经挣脱了他的手。她的眼眶里泛着泪花,有点儿不敢置信地问他:“你嫌我笨?”
“不是,你只是有点儿傻……”明明只是想说些宠溺的安慰话,可话一出口,他就反应过来了。蒋寻已经掉头跑出了走廊,推开重重的门,投身到一片陌生的灯红酒绿之中。
那不是属于她的世界。
她是因为他,才同意来这里的。
因为她签过字,她答应过以后都会陪在他身边。
可是,为什么他也会嫌她傻呢?
06.
江澈没想过,蒋寻居然是会生气的。
她已经有两个礼拜没有搭理他了。
老乡会为了找点儿老家的回忆,在周边挑了个旅游景点,安排了一次漂流活动。江澈本来是没有兴趣的,但他知道蒋寻从来不会拒绝集体活动,于是他自觉地交了报名费用。
那天,他被安排和另外一个男生同一艘船。黄黄绿绿的橡皮船全扎堆漂浮在河面上,放眼望去,压根儿就看不到蒋寻在哪里。蓄水放闸后,一艘又一艘的船接二连三地被工作人员引导着出了闸口,伴随着水流的冲击,瞬间滑落下去。
江澈原本就心不在焉,在顺着急流漂下去的时候,他和队友两个人没有稳住重心,船行到一半就侧翻过来。他脑子一空,整个人已经栽进水里,那艘船正好翻过来,盖在了他的头顶上。
他不会游泳,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要死了。
惊慌失措之下,他奋力挣扎,忘了自己身上穿着救生服。借助着浮力,他顺利露出了水面,感觉眼前一片模糊,只有一抹翠色在这团水雾之中格外清晰。
是蒋寻,她从自己的船上跳了下来,奋力地朝他游来。
在他觉得自己要死的那一刻,能看到她,他的眼眶不禁热了起来,湿湿的,不知是水还是什么。
救生员已经赶到他身边,一边呵斥蒋寻回到船上,一边朝他伸出竹竿。他就近选择了救生员的那根竹竿,然后往前漂了几米,脚一触底,他立马站了起来。救生员迅速掉头去救另一个男生,就在他扑向水面的同时,蒋寻刚刚站起来的身子一歪,再次栽进了水里。
她是会游泳的,江澈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拼命地安慰着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是短短几秒,蒋寻露出头来。就在江澈感觉自己的心落回原处时,从上游漂下来另一艘船,呼啸着向她冲了过去。她再度被撞翻,沉入了江底。
当蒋寻被救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因为缺氧而昏迷了。她坠落下去的时候,脚卡在了石头堆里。
江澈趴在她耳边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试图唤回她的意识。他们两个人此时同在一艘船上,船漂荡在水面上,缓缓朝前驶去。
行至半途,蒋寻幽幽地睁开眼。她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还有不时地从视线里闪过的枝叶,笑了起来,喊他的名字:“江澈。”
他立刻扑了过去。
她笑弯了眼说:“真美啊。”
是啊,真美啊,他呆呆地望着她。
蒋寻再度昏了过去,等上了岸,江澈急急忙忙把她送入附近的医院。她开始反复地高烧,并且昏迷不醒。几天之后,检查报告出来了,因为长时间缺氧,她的病情更严重了。
当蒋寻再一次睁开眼时,她看着江澈,脆生生地喊:“江澈。”
可当她的目光转向一旁的父亲时,她又皱起了眉头,迷糊起来:“您是?”
着布衫的中年男人迅速背过身去,肩膀颤抖起来。
07.
蒋寻办理了退学手续,被接回了松山山脚下的老家。
两个月后,江澈放寒假了,开着车回到了松山山脚下。此次前来,他只有一个要求,要带蒋寻回家。
“毕竟城里的医疗条件好一点,也许阿寻的病可以治。如果她还想念书,我也可以给她请家庭教师。”
蒋父看着他,半晌没说话,最后往他的后备厢塞满了自己亲手炒的茶叶,还有几大袋子他亲手腌制并晒干的熏肉和干菜。
“都是阿寻爱吃的,你带着吧。”
那些红色塑料袋包裹着的浓浓父爱,很快被江母发号施令扔进了垃圾桶。她即便在家也保持妆容完整,斜靠在沙发上,蹙眉说道:“味道太难闻了,不要弄脏了我们的厨房。”
蒋寻乖乖站在客厅里,像个懵懂的孩子,四处打量着偌大的房子。
江母扫了一眼,问自家儿子:“你真打算让她住家里?”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说话掷地有声。
“救命恩人?呵,你是瞎了眼才喜欢她!江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蒋寻被暂时安置在用人房,江母不同意她住在家里,要求江澈尽快安排送她走。
正在江澈左右为难,不知如何说服母亲的时候,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小泽,一个才四岁的男童,因为玩胶带不小心将自己裹住。彼时,贴身照顾他的保姆正在接姐妹打来的电话,一个没留神,小泽就踮脚够到了工具箱里的胶带,边玩边跑,还藏进了水房里。
蒋寻出来找水喝,她推开水房门,一眼就看到满脸绛红的小男孩,胶带紧紧粘在他的口鼻上。他正在奋力呼吸,但显然氧气已经快不够了。她匆匆上前,撕开胶布,将小泽紧紧搂在怀里。
保姆快吓疯了,怕自己被炒鱿鱼,将黑锅往她头上扣,说是她哄骗小泽玩胶带,傻子嘛,脑子当然不正常了。
蒋寻茫然地站在江母面前,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幸亏小泽从他妈妈身上翻身而下,拉着她的手,稚嫩地说:“妈妈,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又是救命恩人,江母生生吞了一口空气。她伸手揉了揉眉心,然后一挥手。江澈知道,蒋寻可以留下来了。
她被安排在单独的一间房里,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江澈坐在床边,从自己的中指上取下一枚戒指,套在了她的手指上。
“阿寻,”他说,“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08.
江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中安静太平,江澈和蒋寻也度过了相安无事的一年。
就像江澈保证的那样,他带她去国内外有名的医院看病,又给她请来老师教她喜欢的文学和声乐,还亲自带她去她没有去过的山川湖海,天南地北,她的足迹几乎遍布全世界。
只是到后来她才知道,他带她去的这些地方,都是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都是不能说的秘密。
又过了两年,江澈临近毕业,江母开始给他安排相亲。一开始他被蒙在鼓里,只以为是一次生意上的会面。毕竟毕业之后他就要接管家族事务,提前做准备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当坐在对面的何家千金频频望着他微笑,问他对伴侣的要求一二三时,他不傻,瞬间明白了母亲的用意。晚上回到家,他奋力扯下领带,将西装狠狠地扔在沙发上,质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江母轻轻揉着太阳穴,和气地问他:“不然呢?你想发请柬昭告天下,说你要娶一个傻子?罢了,她是真傻,你可别跟着她傻。那位何小姐,她的叔叔可是即将要和我们签千万合同的大客户。”
那晚,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夜里披着衣服出来透气。经过母亲的卧室时,听到她与继父打电话。她小心翼翼地哄着、捧着,平日里骄傲的模样荡然无存。在他的面前,她毫无自尊。江家的脸面……呵,江澈苦笑,紧紧咬住了牙关。
蒋寻房间的门没有锁,她一向傻得天真。他轻轻走到床尾,就着窗口稀薄的月光,深深望向她熟睡的脸。她的表情安宁平和,仿佛一生无忧,这也是她的幸运。他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对她说:“你问我疼不疼。”
她呼吸平缓,酣然梦中。
“阿寻,我疼……”
月色下,他的背影卑微而脆弱。
次日,何小姐约他去参加舞会,江母挑着眉望他,命人将燕尾礼服送上来。
他拿起衣服掉头就走,江母厉声喊他:“江澈!”
他站住,头也不回,声音里浸满了酸涩:“袖子太长了,我拿去改改。”
他将那燕尾服送到蒋寻的屋子里,看着她眯着眼睛穿针引线,心里好一阵疼。
袖子改好了,她非要他穿给自己看。他本就高大,长身玉立,穿什么都好看。蒋寻歪着头打量一番,然后笑意盈盈地抱住他的背:“江澈,你真好看。”
他身子一震,差点掉下眼泪来。
那天他很晚才回来,衣服上留着陌生的香水味。他迫不及待地将衣服丢进洗衣机,却被蒋寻抓了个正着,连忙将衣服拿来,说这么好的衣服不该机洗。他想拦,可是没拦住。看到她兴致勃勃地抱去了水房,下一秒又皱着眉毛回来,望着他直埋怨:“这香水不好闻,你下次换一种。”
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就不会懂得悲伤。
09.
一周之后,江母邀请何小姐来家里参加家宴,江澈怕蒋寻会碰到,一狠心,给她买了张话剧的票,提前将她给支了出去,同行的是跟她关系还不错的小姐妹阿好。可还没等到话剧开场,阿好突然急得哭了出来,说钱包不见了。
两人顺着来路找了一圈,没找到,阿好抬起头来:“一定是丢在家里了。”
蒋寻立刻决定折返,却在进入花园的时候,被阿好给拉住:“嘘,你看,少爷的女朋友来家里吃饭了。”
她透过半敞的窗子看过去,看到了身穿白色衬衣的江澈,眉目如画,干净明朗。而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孩,身上是一件火红的连衣裙,光芒四射,明艳动人。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不是叫悲伤,她只知道,胸口那颗心脏仿佛被人用力地揉搓着,再狠狠地抛到尘埃之中。
阿好还不肯放过她,贴着她的耳朵说悄悄话:“听说大少爷就要和何小姐结婚啦。”
她抬头,深深地看了阿好一眼,然后绕过阿好,孤身朝着铁门外的黑暗中走去。
她原本从哪里来,就该回哪里去的。
她捏住脖子上的那枚戒指,冰冰凉凉的,硌得她手疼。
而在她身后的阿好却很快垂下了头,望着从角落里走出来的一个人影叹息:“哎,帮你报仇了。”
走出来的女人正是小泽的保姆,因为蒋寻,她吃了不少苦头。
出于愧疚,阿好第一时间将蒋寻离家出走的消息透露给了江澈。江澈立刻安排人手去城中搜寻,一天一夜都没有蒋寻的下落。他立即驱车赶往松山,黑漆漆的夜,盘山公路上没有路灯,他的车速又快,差点在一个弯道冲了出去。他停了车,在黑夜中点了一支烟,劫后余生,拿着烟的那只手还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曾经差点死过一回,是蒋寻拼了命也要救她。
她不仅仅是他的救命恩人,她简直就是他的命。
他重新上车,一口气开到了山下茶馆。茶馆紧闭大门,只有窗子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他敲了敲,没有人应答。他再敲,很快便有人骂骂咧咧地出来了。
蒋寻的姑妈披着毛衫,打着哈欠,显然是被吵醒的。见到来人是他,姑妈顿时清醒过来,掉头回屋接了一盆水出来,狠狠地泼到了他的身上。
“负心汉!你怎么还有脸来找阿寻!”
山下气温低,他冻得牙齿都在颤抖,可身形却纹丝不动,依然像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姑妈,你告诉我,阿寻到底去哪里了。”
阿寻不在山下茶馆,而是被她的父亲带走了。
姑妈也不是不肯告诉他,而是她真的不知道。她瞪了他一眼后,狠狠地摔关了门。
至此,蒋寻彻底失去了消息。
10.
秋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年。
这年春天,山中暴雨,泥石流频发,时不时会遇到塌方。老人说,这是时运不好,老天要发威。
就在这年,地震爆发了,震中不在山里,恰恰就在城中央。一夜之间,城市仿佛被夷为平地,放眼望去,哀鸿遍野,场面惨不忍睹。
江澈在外地出差,听到新闻,第一时间就要往家里赶。可是交通被阻断了,他根本回不去。他想打电话给家里,信号也被切断了。过了两天,家里人打来电话,说是没有人受伤,一切都很好。
他不放心,疏通了关系,终于搭上了一辆送物资的直升机。
下了飞机,他就被眼前的场景吓到,原本做好的心理建设,却在亲眼看到这一幕时,彻底崩塌。他被人拖拉着上了车,江母头一次那么狼狈,裹着一条旧旧的毛毯前来接他。他环顾一圈,清点了人数,还好,大家都在。坐在角落里的阿好欲言又止,可他没留意,掉头就准备搬东西,突然感觉衣角被人扯住了。
阿好望着他,嘴巴一撇,竟像是要哭了。
“怎么了?”
“阿寻……”
其实阿寻在震后的第二天就出现在了江家的废墟外,靠着自己的两只手,生生将阿好从土坑里挖了出来。阿好的脚被承重梁压断了,是阿寻艰难地背着她到了救生营地,才将她放下,连口气都没喘,只急急地问了三个字:“江澈呢?”
得知江澈在外地,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跌坐到沙土里。
可下一秒她又弹了起来,掉头就往回冲。阿好急忙拉住她,怕还会有余震。她不听,执意要回去救人。江家人对她那么坏,她却还要回去救他们,傻,真傻,是十足的傻瓜!阿好躺了两天就骂了两天,却再没有见到阿寻回来。
江澈听着这一切,脸上一片惨白。他丢下一切,拔腿就往外走,心里慌慌的,仿佛悬在高空中的一个玻璃瓶子,绳索快断了,全凭一口气提着。他害怕,害怕那绳索真的断了,他就会真的摔个粉身碎骨。
在老宅外,不,在倾塌的废石堆外,他看到了一排排竹席子,上面躺着人,脸上、身上都是灰,看不清谁是谁。有的人手脚还在动,等着急救。而有的人却动也不动,不知道还是不是活着。
他不敢上前,一步一踟蹰。突然,有士兵匆匆赶过来,作势要抬起一张席子的时候,有一个东西掉了下来,滚落到他的脚边。
他低头一看,眼泪瞬间砸在了地上。
他大声喝止:“等一下!”
士兵面面相觑,放下了席子。他走过去,看到了席子上满脸尘土的女孩。那是他的小姑娘,是他的命啊。可此时此刻,她却一动不动,不再笑弯了眼,不再给他递创可贴,不再陪在他的身边。
阿好忍不住抽泣起来:“少爷,她是来救你的……”
江澈深深地埋下头,发出了一阵低吼。阿好感觉心酸,连忙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江澈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她的手,那么细小,仿佛轻轻一用力就会断了似的。这些日子,她到底是怎么过的?他深吸一口气,将掌心中的那枚戒指从链子上取下来,擦了擦灰,重新戴在了她的手上。
这时,江母突然一声惊呼:“那不是你的戒指吗?我就说怎么不见了呢?竟然被这个小贱人偷去了!”
“没想到她会偷东西,看着蛮老实的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人们议论起来,带着一如既往的揣测和恶意。江澈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弯着腰,轻轻地抱起了蒋寻。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他们离得那么近。不,上一次,是她给他改袖口,逼着他试穿,然后抱住了他的背。
这一次,他们面对面地拥抱,他想直面她的谴责,更想直面自己的内心。
那颗懦弱的、自私的、丑陋的心。
在她晶莹、剔透、赤子一般的美好心灵面前,他简直不堪一击。
他低下头,将脸埋进她已经冰冷的颈窝。
阿寻,对不起,我对你承诺过的话,从来就没有做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