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

2020-12-13 17:03:21

世情

1

吴个要坐着北上的火车离开县城。

他站在站台上,目光依次掠过枕木、铁轨、杂乱的石块,掠过铁路宿舍白色的主体和深红色的房顶,房顶上是枝枝蔓蔓交缠在一起的电线,以及像洗刷多年四角变得发白的蓝床单一样的天空,他知道那白的地方是雾霾,越到冬天白的威力越大。火车为什么还没来?他忽然有点心焦,已经过了点了。他朝前迈一步,探头看了看,一点不见火车的影子。他环顾四周,除了五个人外其他人都在看手机,他算一个,其余四个一个在站台里跑来跑去的小男孩,大约四五岁;另外两个是他的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在追他;还有一个表情十分懊恼的年轻人,一会掏出手机看一下,然而屏幕不闪光,大约是手机没了电。然而他不想同他们一样拿出手机,虽然北方的冬天的景色实在过于单调(下雪除外),没有什么美可言;他感到了长久以来没有感受到的轻松,以及随之而来的茫然。几个月以来,他的精神和身体都被孩子牵绊着,孩子哭没哭、闹没闹,吃喝拉撒正常不正常,都是这个30岁左右男青年无时无刻不在想的。也许这样的情形、这样的角色扮演和传统男人不一样,但谁让他娶了个工作又忙又累顾不了家的女人呢?请别误会,吴个并不是所谓的“家庭主男”,周一到周五他都有工作,周六周日和节假日也有工作,只不过内容不一样,一个是职业所需,一个是家庭所需。被生活所逼,他成了一个业务纯属、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哄得了孩子的超级男人,洗衣服、买菜、打扫卫生、哄孩子睡觉样样在行——然而他今天终于请了假要去办一件事,暂时摆脱了工作和孩子,就像压在大石头下沉在河底的泡沫塑料又泛上河面,叫他如何能缓过神来?

好在火车来了。他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滋味便上了车。车上稀稀拉拉空着不少座位,真是好运气,吴个想。他买的是站票,他已经做好了站两三个小时的准备——站的功夫他有,并不是练过什么武术,而是因为他曾是一名代课量很大的代教,按规定教师上课不能坐着,于是每天三到四个小时的课练就了他的“铁腿功”;但如果有座位不用站呢,那当然更好。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打电话给父亲、妻子,逐一作了汇报,这是他的习惯,总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他想到自己要办的那件事:下午去了2点多,是先去市教育局等?然而自己还饿着肚子,机关上班的人也未必2点半准时上班;先去印象城吃饭?可吃完饭再去,市教育局的人会不会下班?虽然经过整治机关懒散风气有所收敛,保不齐他们变换着招数不作为呢?今天可是星期五!这两个问题一直纠缠着吴个,最后他决定视情况而定。这样想着,已经又到了一站,他警觉地想到了这一站会不会有人上车顶了自己的位置,于是每有新乘客经过他都审视的目光盯着,预备随时礼貌地予以让座。然而没有,他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他又能享受这不应得的天赐的座位。

又一站到了,这次出乎他的意料,上来的人特别多,大多数像是学生,她们的脸庞稚嫩、声音爽朗、眼神有光,而且大多背一个书包或提一个行李箱,成群结队、说个不停。吴个怀疑自己要失去座位了,他担心的是这样狭窄的过道里站也没有个好位置,然而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同他搭话。他安了心,打开手机,手点向了一款手机游戏,忽然想起自己伟大的计划,触了刺似的离开了去。他的伟大的读书计划,原是要在而立之年读遍现当代、古代和外国文学名著,并且已经列了第一个书单——现当代文学名著阅读书单,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经过排列的书名和作者,共80多列;他原来的计划是在这个书单列出后的两个月也就是2019年8月底完成阅读任务,可如今已到12月,他才读了书目上的不到一半书籍。他带着愧疚点开了电子阅读APP,赫然入目的钱钟书先生的《围城》——这《围城》正是他实现二分之一目标的关键一步,可翻了几页就有些烦了,此时的《围城》正写到方鸿渐5人长途跋涉到三闾大学任教的情形,内容也确实比较单调,贪玩的声音又呼唤他说:“就玩一会,回头再看电子书,不影响的”,他内心那个不自律的自己好像答应了他。于是他点开游戏,沉浸到了手机游戏中去。当他面有喜色地结束一把游戏时,目的地到了。

下车的人流浩浩荡荡,而吴个自己呢,他其实并不着急,他请了足够长的假,他乐于看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们涌动,如同童年时喜欢看蚂蚁觅食的情形一样。但他停不下脚步,他被裹挟着出了站。

先去吃饭还是先去办事的问题又一次摆在他面前。替他做出选择的是肚子里一连串咕咕的叫声。他打开一款地图APP,理顺了路线,满心欢喜地走向共享单车停放地。他是喜欢单车的,这种喜欢是旷日持久的恐惧所转化成的饥渴,还得从童年说起。小时候的吴个是所谓现在饱受诟病的“高分低能”学生即书呆子,他的妈妈对他爱护有加,对任何能威胁到儿子安全或带来隐患的行为都予以坚决地制止,其中一项就是骑自行车。骑自行车会受伤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吴个脑子里有了这样一个概念;再加之他家离他上学的小学、中学只有五百步之遥,也无骑自行车上学的必要,后来上了高中客车已经成为普遍的交通工具,他于是和自行车彻底断绝了缘分。常常地,他看着自己五岁的外甥骑自行车飞快自如,心里有说不出的羡慕,可嘴上却说“注意安全”;他曾在梦里不止一次梦见自己骑车骑得飞快,快到紧追在后的强盗、匪徒、日本人都撵不上;他也曾偷偷骑过几次外甥的自行车,然而都是还没骑三米远已经倒了,他害怕地叉住了腿。在一个比较闲散的夏日的午后,也许是闲极无聊产生了改变的勇气,也许是隐忍的愿望终于自燃,他在一个宽敞的广场里试图驯服自行车这头“猛兽”,居然成功了,也七扭八歪地能骑几百米了。这成功的幸福感燃烧着他,促使他在往后的几天里骑着自行车跑遍了县城东边所有的大街小巷,甚至驱使着他做出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骑单车回老家。老家在50公里的乡下,他的妈妈和姐姐自然不大赞同,但架不住他软磨硬泡,勉强答应了。所幸是下坡,天气是半阴不晴的,他几乎没有停顿的骑行了50多公里,他的由于多年夙愿达成所激发出的生命激情才暂时熄灭,他好好休息了几天。再后来2018年4月他从网上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在工作地开启了自己的疯狂骑行之旅,不分时间只看心情的骑行无疑增加了这个小县城的道路拥堵程度,但他全然管不了这些;最狂热的一次是冒雨骑行了30多公里后突然下起瓢泼大雨,他的热情使他冲昏了头脑,以为自行车可以战胜风雨雷电,于是毫无疑问地他被淋成了落汤鸡,飞溅起的泥水又从颈至腰给他的T恤染了色,然而奇怪的是一向体质不强的他居然没有因为淋雨而生病,也算一种庇佑了。

所以现在,骑着共享单车飞驰在平坦宽阔的柏油马路上的吴个,寒冷不能驱走他骑单车的欲望,他也活脱脱从而立之年回到了花季雨季。

2

终于到了印象城。这是一所新坐落的中高端综合商城,商铺靓丽、装修精美、服务员生得甜美,最与众不同的是厕所保洁标准直追肯德基、麦当劳的国际水平。吴个对一至三楼的商品统统不感冒,他直奔4楼。出乎他意料的是不少商铺都打烊了,他看看表,已经快3点了,转了一圈找了一家拉面馆,要了份套餐——25元。吴个从容地付了钱——这在以前是不能想象的,也许这正是20岁与30岁的区别。10年前,他是这样一种人,如果有两碗面,一碗比另一碗便宜5毛钱,他肯定会选便宜的那一种。便宜实惠曾经是他的最高消费观念,前两个字尤其重要。谈恋爱的时候,他老婆孙茜总是爱去吊牌价几百几千的店里看衣服,吴个跟在后面跟进了刑场一样忐忑不安、心惊肉跳,孙茜一旦问这件衣服怎么样,他装模作样地过去偷偷揪住吊牌一看,心里先叹一句我的个天啊,然后从容地说你看这个领子怎么怎么你不是最不喜欢这种,总要孙茜选到便宜的他才大加赞叹,恨不能把自己全部的文学才能用到一件衣服上。与同学之间相处更是这样。他的大学同学们千方百计想趟他请吃饭,吴个总选择各种理由逃脱、推诿,逼得舍友们没法只能在一个特别的晚上开了一次全员声讨卧谈会,软硬兼施、连哄带骗地使吴个就了范,由于会议开到凌晨2点多,甚至在第二天引起了其他寝室同学的好奇和盘问。即使这样,在饭桌上点菜的时候,吴个还一再要替大家点菜,舍友看穿了他的鬼把戏但没有戳穿,点的菜也并没有很过分,最终吴个连生气带心疼地喝醉了——这是他大学生涯唯一喝醉的一次。

所以如果有吴个的同学看到他这些举动,一定会惊讶得下巴都掉地上。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吴个想通了两个道理:一是有收入就有支出,挣了钱就是要消费;二是一定程度来说便宜没好货,也就是说贵点的东西一般质量相对更好。他工作后这几年,买了房、结了婚,几十万的钱撑大了他的心和眼,吃喝应酬多了,让他对百八十块不怎么放在眼里,也就是一顿饭的钱——是啊,可他以前是怎么为了在网上挣几块钱而折磨自己的身体的?他愈来愈觉得健康的宝贵和时间的宝贵,这是人长大成熟的标志。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中学音乐老师交给他们的一首歌《我想去桂林》。这首歌十分地应景,当时吴个才10多岁,他真的很想去桂林,就跟着老师唱:

“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

可是有时间的时候我却没有钱”

后两句吴个当时并不明白,但也跟着唱:

“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

可是有了钱的时候我却没时间”

当时吴个想,怎么有了钱的时候还会没时间?时间不是一直都是大把大把的吗?他错了,他现在想,时间是最可宝贵的一种,比金钱更宝贵,有时候他真想用自己的工资买点时间回来,可是不能够;时间流走了,像沙漏一样,但漏下的沙子却消失了,不能再次堆叠重复;所以他下定决心要看轻金钱看重时间和健康,不再片面地、极端地把便宜奉为圭臬。再加之有几次他买便宜水果食物中毒、腹泻不止,买廉价衣服掉色染了一大堆衣服,更让他痛下决心与便宜分道扬镳。于是一个新的吴个诞生了。

吃完饭去市教育局办事,出乎意料的顺利,办公室里人员忙忙碌碌穿梭如流,吴个还怕铁门紧锁、人员伶仃;办事高效,审查完毕就爽快地盖了章,前后不到3分钟,虽然办事员态度不算很和蔼,虎着个脸,也许是天生如此,可以理解。翩翩然之际,本来准备回家的他突然冒出个想法:去看个电影?是啊,曾经他是一个有生活情调、兴趣广泛的人,谈恋爱那会,吴个和孙茜每个星期去看一次电影、吃一顿大餐,最新最流行的电影他们部部不拉,紧跟着电影文化潮流。可有了孩子之后,家里的电影代替了影院的电影,换洗尿布、吃奶喂奶、哄睡孩子的故事代替了爱情、科幻、动作、搞笑的故事,疲乏劳累、鸡毛蒜皮成为生活常态。自从孙茜换了工作后,一般晚上9点后才回来,吴个下班回来还得照顾孩子,生活工作一肩挑让他也吃不消了。虽然当时孩子已经2周岁,可吃喝拉撒样样都要人提醒,尿裤子是常态,洗裤子、尿垫子也是常规任务;两张嘴都要吃饭,吃完饭要洗锅,洗完锅给孩子洗漱,洗完哄孩子睡觉;早上送去下午接回来,都需要精力时间。单位不忙还行,忙的时候吴个只得把爸妈请来,但爸妈也有父母需要孝顺,再加之安土重迁不愿来到吴个工作的城市,通常只能支援他一两个月;孙茜的父母都是个体户,每天跑业务挣钱,只是偶尔有时间来看看外孙,精力主要集中在接济儿子上。近一年多来,吴个没有到影院看过电影,只能偶尔在电视上看到半年或者几个月前下放版权的过时电影。电影院不比超市和菜市场,孩子进去了坐不住,肯定要闹腾,吴个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触电影院众人之怒。如此,今天,没有牵挂和拖累的他,不就正处于所谓的美好时光之中吗?

可他仍然有些为难,这次出来是岳父给看着孩子,自己这算是忙里偷闲呢还是偷奸耍滑呢,他这样拖着不回去不就增加了岳父的负担吗?被他老婆知道了更难免会掀起风波。他不愿意说谎,可他又实在太需要自由的空气和感觉了,之前的骑行已然激发了他残存的多年未经晾晒的追寻自我的热情和勇气,吴个决定先去看电影,看完再说。

3

电影看完感觉并不怎么好,吴个又在印象城吃了晚饭,点的夫妻肺片和牛肉火烧,40块钱,晚餐居然比午餐还贵,不过吴个不算这些,好吃就值。吃饭的当儿,他点开火车购票APP,准备看看回程的火车票——又是APP,是啊,如今已经是一部手机搭载多个APP走天下的时代了,叫什么移动互联网时代,电子支付已经成为新”四大发明“,连街头卖饼子的大爷大妈都习惯了微信、支付宝收钱,连吴个这类人都随身不带一毛钱纸币,这是一个多么方便、快捷、随心所欲的时代!找了半天吴个傻眼了,居然没有回程的火车票,都卖完了!这让他有些懊恼,他一贯是信奉”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怎么今天居然优哉游哉犯下了这样的低级错误?他在脑海里迅速搜索了下有哪些朋友在这座城市居住,旋即拨通了杜笙的电话。

杜笙在吴个的脑子里浮现了出来。虽然杜笙确实和唐代大诗人杜甫一个姓,但他没有继承杜甫忧国忧民、感时伤怀,”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博爱,而是恰恰相反,拥有着李白的潇洒不羁、杜牧的风流倜傥,说不清是基因的突变还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交织融合,因而很有成为绝代天骄、文坛巨星的可能。然而大二那年为情所困,浪迹百花丛不曾迷离流连的他,却被一个大他4岁的大龄北京女青年迷得神魂颠倒,苦苦追寻后摘得芳心,于是他把女孩领回了家里,却遭到父母的一致反对。他索性和女孩折向北京,心想先求得一头赞成也行,不想女方父母又提出类似要他入赘的要求,懊恼之余心灰意冷,20出头的小伙子居然一夜之间掉了大把头发。后来杜笙父母有所松口,但北京女孩已经嫁人,他于是终日悒悒不乐。更为要命的是,晴天霹雳传来,他父亲在一次体检中查出患有癌症,本来殷实的家境在一次次手术、透析和高昂的进口药物治疗中渐渐现出衰败,为了了却父亲的心愿,也为了冲喜,他慌慌张张抓了个自己不怎么喜欢的女人结了婚,然后又毫无意外地离了婚。好在这时他父亲的病情稳定了下来,只是需要长期药物维持,风流公子一夜之间成了落魄少爷,他似乎又结了婚,但过得怎么样吴个并不了解。

电话那头嘟嘟嘟响了很多声,没有人接。没过一会,媳妇的电话打过来了,吴个正发愁怎么解释,只能硬着头皮接起,准备听媳妇发牢骚。

孙茜问:"什么时候回来?事情还没办完?”

吴个嘟囔着说:“回不去了,没票了。”然后把大致经过说了下。

孙茜生气了:“你三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怎么连个买火车票的事也计划不周全?家里孩子都没人看让我怎么说你?……“

吴个赶紧打住老婆的牢骚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没火车票了我铁定回不去了,可住处我找对了,是杜笙家,他正好叫我过去呢!“

孙茜语气缓和了些:”是?那倒也好。去了别人家给买点东西。“

吴个连忙说:”我知道,那孩子怎么办?“

孙茜阴阳怪气地说:”能怎么样,只能让我爸给看的呗。“

吴个陪着笑说:”那就辛苦你爸了哈。“然后又说了几句,匆忙挂了电话。

刚放下手机,又来了电话,吴个一看,原来是杜笙。说明来意后,杜笙高兴地表示欢迎,说他还在上班,大约10点下班,让吴个先坐公交或者打出租去他家附近。吴个知道,杜笙在飞机场上班,去他那里得抓紧时间。一看表,已经7点,虽然省会城市公交下班迟,但8点以后就很少了。于是吴个查了公交路线,去超市换了零钱,坐上了去杜笙工作地的公交车。下了公交车,吴个迷路了,并不是他坐错了车,也不是下错了站,而是近几年机场扩建、城市道路改造,已经不复几年前吴个来时候的样子,况且又是晚上,黑不隆冬看不清路和路的走向,寒风嗖嗖地吹着,更吹胀了吴个的恐慌。他焦灼地前后走了几十米,想给杜笙打电话,又冷静了下,快速打开导航软件开始走了起来。果然,当他摸黑走了几百米后,前方出现了一栋栋低矮的楼房,路边一家饭店还亮着灯,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走近了看,饭店的名字真叫“又一村”。打了电话,吴笙说自己不能早走,领导盯得紧,当时是晚上8点半左右。吴个一推门进了又一村饭店。

老板迎上来问他要吃点什么,吴个说他等人,然后找了个桌子坐下了。老板随后放上了瓜子盘,倒上了热水,这让吴个心里一暖。之后的时间里,吴个无数次地对于忽开忽合的门以回眸,但没有一个人是杜笙,幸亏他还有《围城》,吴个沉下心来,如老僧入定般,静静地看起了电子书。就这样捱到9点半,吴个也渐渐焦躁起来,他偷瞄了一眼店老板,老板似乎既无驱赶的意思也没有打烊的打算,吴个邻桌有几个人还在吃饭。吴个希望他们吃得慢点,真剩下他,他不好意思继续坐下去也无处可去,可怎么办?不一会,店老板,一个操着一口浓重东北话的黑瘦汉子,坐在了他对面,慢慢包起了饺子。为了避免尴尬,同时为了报答老板的留客之恩,

吴个和老板聊起天来。老板问小兄弟你在等什么人,吴个说我朋友在飞机场我等他下班了,老板问是女的吧,吴个说男的。店老板沉默了下,说兄弟你真够坚持的,都两三个小时了。吴个笑笑不说话。终于,邻近那桌人吃完了饭结账走了,吴个越发焦急起来,他看看表还差5分钟10点。他竭尽所能地和店老板聊东北如何如何,是在唱空城计呢还是拖延战术?不得而知,他只希望在店老板厌烦他之前、在他的知识储备没有用完之前等来杜笙。

杜笙终于推门进来了,吴个在一个男人身上体会到了“望穿秋水”这个成语的深刻含义。没有拥抱,也没有激动,好像他们是天天见面、又来聚会吃饭的一对好朋友,吴个和杜笙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还是老样子,那么帅。”吴个说。

“还是老样子,那么实诚。”杜笙说。

等菜的空隙,吴个详细询问了杜笙的现状,知道他第二次结婚还比较幸福,有了儿子,3个月大;他父亲身体还是老样子,发起病来依然痛苦,他父母的退休金基本都投资到进口药物上了;除在飞机场当保安外,为了减轻还贷压力和养孩子压力,他休息日还兼职补课。吴个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多了,没有上次见面那么颓废。

吴个说:“最近我制定了个计划,关于读书的,就是现当代、古代、外国经典文学作品我都要看了够,可现在处于第一阶段,还没完成,说起来惭愧……”

没想到杜笙说:“我跟你也类似,我一直想给家里做本家谱,可是说来说去没有动作;之前还写了点东西,有诗歌也有小说,可我父亲的病和照顾孩子的事,搅和得我没什么心情,灵感也就随它去了。”

吴个摇摇头,苦笑着说:“我曾经想,谁能给我一大块时间,让我把自己想写的作品写出来,题目我都想好了《中国文学之现状》《伟人背后的平凡者们》,可我切不出这样的时间,老婆孩子成天捣乱。”

杜笙摊开双手,说:“好了,我们都是言语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他忽然停下,注视着吴个说:“我有时感觉到孤独,如果不是你来。”

吴个明白他那个眼神的含义,知道杜笙现在日子过得紧吧,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也孤独。没有知心人跟我说话,孙茜现在基本和我不交流,孩子还小,与我交流不了;最近我爸妈来了,不管他们说得对错、好坏,总归是有人跟我说话,我高兴。每天对着电脑和文档,我感觉我是一口枯井。”

杜笙的眼眶有点湿润:“人总归是要交流的,就像机器需要润滑一样,人际交流就是情感润滑剂。没有交流,我们和机器人没什么区别。”

吴个不禁回忆起了大学生活,说:“大学三年咱们有什么收获?我觉得是没有。无非是吃饭、上网、谈恋爱三件事。我有点想不明白当时的自己,怎么就不能稍微有点追求?”

杜笙接过来说:“我觉得你还有收获,起码谈成个对象,对象成了老婆,可我呢?我现在想向以前的自己要点时间,想回到过去给他提个醒,但又不能做到。”

吴个想起来一句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如今有这样的认识,我真不敢想。是生活磨练了你还是你投入了生活?”

杜笙不置可否:“都有吧。”

他们谈论的话题不断跳跃,涉及工作、婚姻和文学的各个方面,到了下榻的旅馆,他俩又谈了一个小时,当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然而没有人觉得困。

4

第二天醒来,吴个有点想回家,但按照昨天晚上的约定,杜笙让吴个等他下课后再聚聚,还推荐了个饭店。吴个想,只能狠狠心,再辛苦辛苦岳父了。他又想,两个人继续吃饭意思也不大,不如再叫个人来。那么谁在省会跟前呢?他脸上挂着笑,已经决定了给谁打。

裴少是吴个他们宿舍给裴静起的外号。绰号之类,生发于极爱极憎,有贬有褒有中义,起得好本人舒心大家开心,起得不好甚至会引发冲突仇视。比如吴个他们宿舍吧,人人都有绰号,可能是由于大学生精力充沛无处释放吧,这才智没有用到学习上,通通用到了角落里,类似如今网络上的神段子手:8个人的绰号前两个还有规律,分别是老大、老二,第三个开始即以地方特产代替,比如来自晋中平遥的范正义,绰号叫范牛肉,听起来像牛肉贩子;来自大同浑源县的张磊,叫张凉粉;来自吕梁交口县的赵赟干脆连姓都不要,叫沙棘汁;后三位的绰号又有变化,以个性甚至职务来代替,来自山西太原的李世雄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大家叫他李学习;终日无所事事、思想消沉的杜笙,叫杜颓废;裴静因为日子过得最为悠闲,天生具备啃老的资本,绰号叫裴少。按道理,这里面老大、老二应该是最有号召力和威慑力的,殊不知,老大老二却被剩下几个整得最惨,常常是拂逆了大家的意思被起义,吴个作为老二还稍微圆滑一些,不至于像老大黄小兵一样被押着去了饭店请客,破财还不能消灾,既出钱又受气。

裴静是吴个的上铺,而他本人的气质也与名字中的静字相宜。大多时候,他沉迷于自己的世界无声无息,比如浏览贴吧、微博和博客,追日漫、韩剧和美剧,以及一些常人不敢看的恐怖电影如《电锯惊魂》。可他又是一个憨厚可爱的小胖子,在被征询意见时总习惯性地说一句“我随意,大家定,怎么都行”,显示出随波逐流的豁达和一掷千金的慷慨。有时候他的小孩心性显露无疑,也要参加到捉弄黄小兵和吴个的一些游戏中来,甚至谈论一些男女和性的话题,不过大多只是摇旗呐喊、打打擦边球,叫个好、喝个彩,从不深入干涉或表示激烈反对。及至话题被某些人蓄意牵引到自己身上,裴静马上明智地闭了嘴,或真或假地睡觉,以无声来熄灭最为猛烈的谣言。在吴个看来,抛去裴静的外在“光环”——富二代外,这一“光环”是真是假都难以判断——比如父母都是某某局的公务员啦,但公务员家庭就是富二代吗?亲戚开着宝马奔驰来送他上学了,那也毕竟是亲戚;当时用的是iphone4啦,一部手机也说明不了什么——他确实是个随和朴实的人。

吴个一连给裴静打了三个电话,没人接。吴个心平气和,因为这也是裴静的一个特点。毕业后的几年,非常奇怪的一个现象是打电话一般找不到裴静,但是用QQ或者微信就可以——因为裴静确实是一个标标准准的90后,网络比饮食对他的影响更大更深。吴个微信留言道:裴少在不?有急事速回电话。没过3分钟,裴静的电话打了过来,吴个说明聚餐的意思,裴静一口答应,但说自己手头的事情忙完才能过去,大约中午12点,吴个说当然可以,不急。至此一场同学聚餐策划完成。

中国人要在饭桌上解决大多数问题,大到涉及国际纷争、时代走向的谈判,小到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隔阂,统统能在物质享受带来的精神愉悦中加以消融、化解、稀释、蒸发。因而中国的饭局也就比外国的多得多,复杂得多。饭店业成为中国最长盛不衰的行业,无论大中小城市,还是乡镇村,只要人口密集的地方就有其所在,反过来说饭店的兴盛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地的经济繁荣程度。其他行业,哪怕是覆盖范围最广、第三产业中的佼佼者服装业也存在淡季和旺季,但饭店业不存在,春夏有春夏的吃食,冬秋有冬秋的美味,“民以食为天”这一句民谚不是谵妄而是真理。曾经吴个想让同学聚会提升一个档次,从物质交流上升到精神交融,摈弃吃饭聚餐、去K歌、洗澡的低俗行为,可他想一群大老爷们儿干点什么呢?去上岛书店一人捧本书,一人一杯咖啡?先不说其他几个人有没有静下心来读书的心性,单是那氛围想起来就不太对,不是聚会更像是恋爱;那么去公园游玩总有点古人遗风吧,吟诗作赋的环节可以去掉,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倒经常这样干,但各自忙碌的生活似乎都不允许这样的慢节奏;茶馆喝茶和吃饭喝酒有同样的好处,有物质享受也方便精神交流,然而茶馆要求绝对的静和雅,怕容不下一群经久不见难免激情慷慨甚至爆粗口的老朋友们。如此想想,还是去饭店聚餐简单实惠,符合时宜。

中午11点半,吴个和杜笙已经来到了一个名叫百姓饭庄的地方。一进饭店,吴个有点傻眼——怎么这百姓饭店一点不像百姓饭店呢?原来他跟杜笙提议说来个中档的饭店,别显得寒碜,初听店名,吴个犯了以貌取店的错误——百姓饭店?听起来像是街边小饭店?杜笙的日子已经紧吧到不敢花钱请客吃饭的地步了吗?结果这饭店深藏不露,装修风格、服务水平都一流,而且点菜别具一格——先看后点,应了中国菜色香味俱全的称道,一溜菜品摆得跟超市货品似的,真让人大开眼界、耳目一新。二人先点了几个菜和饮料,继续等着裴静。

快到12点的时候,裴静终于来了,一进门,吴个就认出了他,毕业七八年以来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变胖也没有变瘦,也难得。吴个开玩笑说:“裴少,带钱了吧,一会可等着你结账啊!”杜笙笑笑不说话,裴静粲然一笑:“哎呀,忘了带钱,老二得看你的了!”吴个早料到他会来这招:“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卖饼子的大爷都扫微信、支付宝,谁还带现金!带手机了吧?有手机就OK!”裴少无话可说,只能表示中招:“老二……有你的!”

吃菜点菜的空当儿,说起了家庭、婚姻,裴静一直不发言。吴个问道:“怎么不说话?你这也结了婚了,就没有点什么居家心得?”说完,杜笙替裴少回答了:“裴少是独生子,生活无忧,你以为像咱们倆?找工作有父母亲戚帮着,结婚有爹妈相着,买房子这些都不用愁,也就是生孩子需要靠自己……”裴少打断他的话说“颓废哥,咱能不能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好像你不是独生子?”杜笙正色道:“唉,之前我和你还有得一比,现在我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俗话说没什么都不要没钱,有什么也不能有病,我爸的病不能说拖垮了我吧,起码是让我家的小康步伐变慢了……”裴少插话说:“难得聚一次,不谈这些,吃菜吃菜,这个茄龙做得不错。”

不一会儿又谈到了如何处理婆媳关系,吴个先发言道:“我老婆孙茜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歪理邪说——婆婆和媳妇是天敌,在这种思想引导下前段时间吵了好几次架……”杜笙若有所思地说:“这方面我倒是有心得,你妈和你媳妇吵架,在你媳妇面前你得说你妈的不对或者保持点头,在你妈面前你得表示你媳妇做得欠缺和你妈站在一条战线上,这样居中调停才不至于出乱子。”吴个高兴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过看十本人际关系方面的书。我之前和你做得相反,老婆面前维护我妈,我妈面前分析老婆的好,结果两头都得罪、不落好,这下我豁然开朗了!”碰杯之后,吴个和杜笙一齐盘问裴静:“你家怎么样?”裴静有点茫然,他刚才似乎一直在刷手机:“什么怎么样?”吴个有点来气:“就是你怎么处理你妈和你媳妇的关系的?”“没有矛盾,有啥矛盾了。”杜笙也不理解:“怎么会没矛盾,柴米油盐酱醋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时间久了摩擦在所难免。”这回轮到裴静不解了:“比如?”吴个提醒说:“比如做饭洗锅,打扫卫生,再比如看孩子。”裴静笑笑说:“你们说这个啊,我家有保姆和厨师,前两个问题解决了,后一个问题还没出现。再说这些都是我妈管,我真不清楚。”这一句话让吴个和杜笙都陷入了思考之中。吴个想:我的天,原来经济水平高了真能减少夫妻摩擦从而降低离婚风险;杜笙想的是裴少你都30岁了还是萌娃一个,我不知道该羡慕你还是替你感到悲哀。但大家都没有说,很快话题被叉到了其他方面、半个小时后聚餐结束了,裴少要回去继续忙上午领导交办的事,杜笙下午要去忙新房装修的事,账当然还是吴个忽悠裴少结的。

坐在高铁候车厅里的吴个,忽然感觉到一阵阵疲惫袭来。而立之年的他明显地感受到生活的压力和负重的增大,来自工作的、生活的尤其是孩子的,挤压了他几乎全部的空间和时间,他知道从道德和法律的要求上来看都是合理的,可他仍然觉得累。精力是如此的不够,比起10年前他的胃口、走路、熬夜的功夫都退步了不少,吃得少了,爬楼爬到4层就喘,近来熬夜到11点已经觉得困,记忆力下降连两天前的事都记不清,还有不太严重的高血压,难道是未老先衰的征兆吗?他不能偷个懒,爬像登泰山的挑山工,一停下就再也不想往前走了,这难道是他这一代人的命运和道路吗?在别人眼里他是成功的,有正式工作,有房子、车子,有老婆孩子,父母身体也还康健,可他总觉得自己离真正的“立”还远。恍恍惚惚间,他进入了梦乡。

突然觉得肩头一重,有一个声音说:“旅客你好,请醒一醒,已经开始检票了。”他抬头一看,是高铁站的工作人员,他的座位靠着检票口,跟前检票的队伍已经排成了长长的一条。他道了声谢,也排上了队。这时手机响了,有两条信息,一条是杜笙发来:“路上注意安全。”,另一条是老婆孙茜发来的:“几点回来?孩子没人看,我正请的假呢!”回忆起两天来的经历,想想即将面对的接续的生活,吴个一阵恍然,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怔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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