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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伸缩台灯亮着，Z型天青色写字台上摆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以及它缠络的黑色的充电器；右上角摆着一摞书，从下到上依次是《围城》《绿化树》和《当代》；左下角是正用白色充电器充电的手机，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的时间是2019年12月31日晚上7点整。
仇亦然神情紧张地坐在黑色现代人工椅上，笔记本电脑屏幕上WORD文档打开着，犹如一张白纸，上面排列着短短几行大约一百来个字，标题赫然入目——《机关干事的一天》。然而鼠标闪烁着，显然，他写不下去了。
这是怎样一种嘲讽啊。今天是十分适合创作的一天——女儿和老婆去了岳父家，父母被他接来过年，正在做饭，而他也放了假——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可之前汹涌澎湃的创作灵感怎么突然消失无踪？他似乎没有一点创造冲动，如同房事过后面对妩媚动人的妻子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样，这不，才写了百十来个字就已经油尽灯枯。
为什么非要在这样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里逼着自己写作？仇亦然忽然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一个多么需要放纵、恣肆、娱乐和盲目的日子啊！他看看自己左手边的手机，酷趣会员已经开通，一个月16块钱，等着他去看海量的电影、电视剧和动漫；自己的右手边以及书柜上，摆放着现当代名家的20余本著作，以及文学杂志期刊30余种；关掉文档，电脑桌面上有悠哉游戏平台，平台里各种单机、网页、网络游戏等着自己下载、注册、体验……
为什么要过这样一种苦行僧的生活，你可知文学和现实已经被时代抛弃？为了愿望和理想。突然心里的另一个自己替仇亦然回答道。
每年的某几个月，仇亦然都会突然变回十几年前桀骜不驯的叛逆青年，把自己一贯的生活模式全部打破，进入一种类似狂热或者疯狂的模式。比如2016年12月到2017年4月，当他被长久的不自信和来自学校的不公正所笼罩进而陷入愤懑失望的境地终至于绝望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卸载了电脑上所有游戏（当时手游还没有如今这么普遍），上网下载了近年来的公务员申论考试真题、一个叫做3u的行测刷题软件，开始了为期近半年的疯狂应试——每天中午刷题1小时，晚上学习3小时，5个月内没有碰电脑——但在6月份省考笔试成绩公布发现自己没中之后，仇亦然旋即又恢复了自己的游戏生活；再比如2018年6月，或许是去省城学习受到了新空气的刺激，发觉生活的枯燥无聊，偶然看到某个诗歌网的征稿信息后，顿时燃烧起投稿和发表的热情来，一个月内参加了10多次规模颇大的征文活动，包括“李白杯”“杜甫杯”“徐志摩杯”“中国潇洒XX杯”“世界古韵XX”等，连新带旧写了20多首现代诗参赛，心想纵然不获第一第二也是第三，纵然不是个个必中起码也中一个，然而现实大大打击了他的自信心否定了他自认全面的文学才能，一篇没中，于是又灰了心，重操旧业大玩特玩起来。
2019年的6月，仇亦然总结之前自己投稿屡屡失败的原因，除了归结为信息爆炸时代好东西的不易发现，稍带贬损了下当代文坛盛行吹捧的不正之风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自己居然不读书。一个志愿当作家的人不读书，能写出好东西来吗？这和一群不读书的教师拼命教书、一群不读书的父母拼命育儿一样可怕、荒唐，但又理所应当地存在。于是，一个切实的补救措施来了，他列了一个书单——从晚清四大谴责小说开始，经《红岩》《创业史》等共和国文学经典，到韩少功、张贤亮、格非、徐则臣横跨100余年计代表作家60余名代表作80多篇——要在三个月内读完，并在此基础上成就一篇大作。最开始执行得比较好，读到书单的五分之一后觉得难以忍受，又开始看视频、玩游戏，读书被列为娱乐活动的最后一项，然而前两项活动的时间越来越长，再加之看孩子用掉他大部分业余时间，不久读书计划就夭折了。
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时间推移到2019年12月，偶然一抬头看到墙上用胶布粘着的《2019年度读书计划》和窗台上写着的勉励格言“不讷不懦，勇于挑战乃真丈夫；戒贪戒懒，目标如一方有所成”，仇亦然觉出时间的浪费与人生的虚度来了，又继续开始他的读书计划，同时在而立之年发表作品的心情急迫起来。断断续续到了今天，2019年的最后一天，不要说发表作品的雄心壮志化为泡影，一年来连一篇像样的东西都没写出来，怎能不叫他懊恼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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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干事的一天》——这真是一个十分无聊的题目，仇亦然想。可他能写什么？《惊心动魄的一天》？《古剑奇谭》《天涯明月刀》或者《流浪地球》？没有，他的生活真是平淡如一碗水，既平且淡。
他身在一个不懂的人羡慕了解的人鄙夷的单位——县委老龄办，“是在县政府上班了”，跟亲戚朋友一说大家自然投来异样的高看的眼神，这曾一度让他心生虚荣、飘飘然，甚至麻痹了高强度工作带来的劳累、辛酸和屈辱：办公室7个正式工5个都是主任、副主任、办公室主任、办公室副主任等领导，大到拟文件、财务、开会等事，小到接打电话、打扫卫生、领文件都是他一个人，此外领导之间的龃龉、出现失误时的推诿、加班加点的累活都靠他承担、咀嚼、消化，他是没有嘴的葫芦、会发声的木头、提线木偶。上班的路是一条线段，线段一头是家，另一头是单位；家这头每天上演的情景是别无二致的——老婆叫自己起床、自己叫孩子起床，给孩子穿衣服吃饭，父母或老婆送孩子上学，他慢腾腾地起来上班；路上的情形也并无变化，出门右拐，走过迷宫一样的被停车位挤占得所剩无几的人行道——其实叫蜗行道更合适，快到第二个红绿灯时，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橱窗里的模特看——这是一家内衣胸罩店，模特一年的穿着不尽相同，春夏暴露点、秋冬暖和点，让他想入非非，特别是在寒冬腊月经过时总升起一丝怜悯之心，莫名地替模特感到冷；第二个红绿灯紧挨着一处小学，于是总是在上下班时间拥堵不堪，人车乱行；过了红绿灯是一个公交站牌，公交站牌是长方体型，有些倾斜，仇亦然每次走过都担心站牌会倒下并压住他，但每次都安然无恙；走过曲曲弯弯的小巷，巷子口卖饼子的小铺总是等着三五个买饼子的人，这里头有仇亦然的同事领导甚至还有副县长，一墙之隔的政府大院里总有不愿绕远路站在栅栏前等待扫码支付的年轻人；进了政府大院，车位仍然紧张，总能见到他的同事在院子里绕圈圈；照例要爬到5层大约100级台阶，早些年他的肺活量让他自豪，爬到5层一口气不喘，每每看着其他人气喘如牛内心喜不自胜，近来爬到四层已经有点喘觉得该到了然而不是，他的自豪也就随风飘了去。到了线段的另一头单位，总是有无穷的事，耗费体力的事情不少，耗费脑力的事情更多，有时候两种事情一起来，那就是身体减肥和精神减肥一并来，时间往往比夏天地面上的水还走的得快，几乎可以用“再回头已百年身”“黄粱一梦”来形容了。
特别的变化当然也有，有一段时间仇亦然总是在上班路上碰到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长着浓眉大眼的年轻人，服饰也几乎接近，他们朝着相反的方向出发，总在某一个地方擦肩而过，有几次仇亦然有结识的想法，但相遇的时间太短了，遽然开口也有失冒昧，终于是罢了。其它时候呢，如五一、国庆、元旦、“两节”，街道两侧自然要装饰一番，不提也罢。一年年里，他像是被长年累月的风雪冻麻木了的登山运动员，黯淡了人生理想，充实但却无为。然而在别人眼里，他已经获得了成功——工作、房子、车子、老婆孩子，有的人可是连他的四分之一都没有呢！
是啊，幸福就是低阀值与低现状的吻合，是高燃点与饱满现实的碰撞，两者不能匹配就会带来痛苦。与其辛辛苦苦地打造现实，不如稳稳当当地矮化理想，何其实在！
然而他不愿，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写一篇小说出来。今天可是2019年的最后一天，我要用一种有意义的方式把它留住，他想。可越是搜肠刮肚越是灵感枯竭，删掉之前写的又写了100多个字，他又停下了，看看表已经是晚上9点钟，也就是说两个小时他只写了200个字又删掉了100多个字——离新年的钟声的敲响已经剩下三个小时，这钟声也许只在我们脑子里敲响——气急败坏之下，他把整个文档关掉删除了。现在他用掉了生命中一年中宝贵的两个小时，却什么都没留下。他掉进了彻头彻尾的空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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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仇亦然的理解中，元旦远比春节意义分明且重大。你看，从日期上来看，1月1日绝对是个分水岭，任何人都能从中理解到新与旧、过去与现在、完成与未完成间的区别；而春节远没有这个功能，它总是混杂在第二年里，如同旧社会的遗老遗少、崭新的过时衣服，归到旧里不合适，放到新里不待见，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年味似乎也越来越淡，春节倒不如双11激动人心了。应该把元旦当成一个大节来过，仇亦然这样想。
时间指向10点半，已经有人做在了他想的前头。他打开手机，点开微信，工作群有人在发红包；点开朋友圈，不管是他的上级、同事、亲戚、朋友还是微商、网友、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在发着包含“快乐”“2020”等字眼和图片的动态，文笔好的拽点文感叹时光易逝，文笔差的爱惜笔墨直接晒图，有的在加班，有的在开会，有的在庆祝、有的在晒娃……他点了几个赞，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仇亦然不得不承认生活的无聊与文学的可笑。看看，微信朋友圈是多么活跃，这难道不是现场的新的文学吗？非要把枯燥的生活碾成粉活成面让别人重吃一遍？何必呢？他仍然感觉到空虚，由新一年的迫近带来的质问般的空虚，他需要刺激的东西来填充心灵。
打开开通VIP的酷趣影视APP，翻翻动漫，时下制作精良的几部都看完了，如《斗破苍穹》《斗罗大陆》《海贼王》《火影忍者》《秦时明月》《画江湖》系列。那看看电影吧，美国大片基本看过了如漫威、X战警、超人、各种侠系列，中国的好电影也有但写实较多想象力缺乏，其它画虎类犬的不是有标题党嫌疑就是情节生硬，生生把观众的智商往学前班上压，自然评分凄凉。没意思，这让仇亦然由空虚引发的对刺激的渴望如火上浇油一般愈加强烈起来。
他想起了隐秘地址的事，听听声音，爸妈已经睡了觉；看看客厅，漆黑一片。他有些窃喜，看看表，已经11点20，他的贼心大了起来。
这隐秘地址的事，自然是每一个精力旺盛的青年公开的秘密，也成为亲密朋友间互相揶揄的敏感点。仇亦然自然是结了婚的，生理方面的需要本该有人负责，可是他老婆自从换了工作出乎意料的忙，不仅照顾孩子、收拾家务不能兼顾，连夫妻生活也彻底斩断了——这不能不引起仇亦然对老婆和老婆公司的双重仇视。起初，对着下班回家的老婆，他大骂资本家剥削剩余价值的丑恶嘴脸，将之归入奴隶一类，还引用了鲁迅的名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夫妻俩为此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架，甚至到了有工作没家庭、有家庭没工作的地步，为此闹起了离婚；可过了几个月，仇亦然就理解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们缺钱，工作不能辞，胳膊扭不过大腿——自己的老婆只是职员没有发言权和建议权的道理，慢慢也就习惯了。孩子隔三差五地送岳父岳母家去，爸妈来了更安心，自己呢也学会了些照顾小孩的技能，唯独夫妻生活争取不到。这让他大动肝火，但老婆说工作忙没心情没精力，有几次甚至到了霸王硬上弓的地步，老婆一流泪他也就心意阑珊了。那么只能自己解决，上网看点图片、动态图乃至电影——两下不求人，你好我好大家好，反正就像从另一个渠道吐了口痰一样，也不用有负罪感。
但这终究不是光彩的事。这样一个阒静无声的夜晚，一个人独自占有时间和空间，他的理智的城防已完全失效，怎么能不让按捺已久的邪念如潮水般汹涌而入呢？慎独，毕竟是最难的事。他偷偷关上了自己卧室的门，铺好被子打开了记录在心的秘密网址，视频开始了，他的眼睛在手机的反光中闪现着渴望的贪婪的光。不巧，他没有调成静音，一阵诱人心魂的呻吟声传来，把他吓了一跳。他马上关掉了声音。在这几秒钟里，他竖起了耳朵听外面是否有走动的声音，幸运的是没有。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重新调整了心情，视频终于看完了，他也达到了自身的高潮。
突然，屏幕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是一个朋友发的。写的是：新年快乐！梦想成真！八个字被其它符号以众星捧月、绿叶红花的样式拱卫起来，一看就属于群发信息。新年快乐，梦想成真，仇亦然在心里喃喃地念着。朋友圈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无声的祝福，比春节的鞭炮、花炮更为密集、多姿、走心，这时正是2020年1月1日00:00。仇亦然还想挣扎着熬熬夜、凑个热闹，可身体和心理都已经疲惫，只得把手机一丢，沉沉地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