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一苇
（一）主角一
虽然路上并不拥堵，但开着车的杨素丽心里并不舒坦，这一切都缘于她与后座上她的下级王磊几分钟前的那场争吵。
杨素丽生来就是一个乐观的人，尽管这乐观在外人看来包含着马虎、糊涂、不负责任等负面成分，但她不在乎。是的，她的不在乎的底气不仅来自于自己，更来源于她显赫的家族。
杨素丽的爷爷杨旺财生前是县里最大的民营企业——风扬集团的创始人、董事长，不仅在本县如雷贯耳，在市里甚至省里都颇有名气。杨旺财的大儿子——杨尚义继承了风扬集团，二儿子杨尚忠则在北京开了一家风投公司，“风投”与风扬尽管含义不同，倒也隐有互相呼应之意。杨尚义育有三男一女，而杨素丽即是那个最小的女儿。
是的，杨素丽从小就是在富有、纵容甚至前呼后拥的环境中成长的，如果她选择从商，那么她的基础之雄厚、资源之丰富、前景之光明不言而喻，但她选择了从政。尽管父亲不太同意，还是很快疏通了各种关系，杨素丽得以进入政府办，并在十年后的今天顺风顺水地成为了政府办副主任之一。在她的下意识里：没有她摆不平的事，如果有，就请她父亲出面；如果还有，就请她叔叔出面；如果特别难缠，还可以请她爷爷的老朋友出面。在她的思想观、世界观和价值观里，人情和关系成为人与人之间唯一且最为重要的纽带、羁绊，她在这张亘古织就的大网上诞生、长大并反过来不断编织、扩大这张网，也深信自己会从中继续受益，任何可能损害、割裂这张网的事她都不想去做、不愿去做。在她的认知序列里，表达方式无非以下三种：“这是我的朋友……”、“这是我爸爸的朋友……”和“这是我爷爷的朋友……”，而随着她爷爷的去世以及自己在政界的日益成长，后两种表达方式越来越少见，第一种表达方式渐渐成为主流。
前面的车突然急刹车，杨素丽本来就在气头上，于是自然而然骂了句脏话，后排的王磊不禁皱了皱眉头。这一切都被杨素丽通过后视镜看在眼里。趁停车的当儿，她不禁重新打量起王磊这个人来。
（二）主角二
从上车起，王磊的无名业火就烧个不停。他强捺住摔东西走人的怒气，阴沉着脸坐到杨主任车里。他环视车一周，奥迪A8的大空间不仅没让他烦躁的心情得到缓解，反而使他爱思考、爱较真的神经更为敏感，联系起自己的出身和家庭，他不由得在客观分析里夹杂了一丝嫉妒和不甘，愤愤想道：都是贫富悬殊惹的祸！
王磊的话不无道理却又有些以偏概全，贫富悬殊虽然是世上众多不平等现象出现的根本原因，但却不是唯一一个。但王磊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因为他脑子里现在像过电影一样在重复着刚才他和杨主任争吵的画面。
事情是这样的：当以杨素丽主任为首的一行考核组来到财政局时，按照“分工”，一贯朋友多的杨主任飘到局长室聊天去了，剩下王磊跟另一位同事检查档案资料，较真的王磊对照考核表一处一处对照，居然在财政局的资料里找到了三大项五类28处问题，再加之配合检查的财政局人员一直在推诿塞责，王磊又在整改意见书里狠狠罗列了八项建议，当一贯不严谨的杨素丽把整改意见书哗啦一签递给财政局长毛书桓时，毛书桓本来因谈天说地高兴得满面红光的黑脸顿时变成了酱紫色，半认真半耍赖地对杨素丽说道：“妹子，你这整改意见书我不能签！”睿智如吕端的杨素丽柳眉一挑，看罢马上明白其中就里，满脸笑容说：“我找我手下改一下。”随后离开了局长办公室。可没想到的是，王磊并不如杨素丽想象中那么听劝，杨素丽的“人情关系说”到了王磊这个小科员这里居然失去效应，王磊接连搬出《党章》、“八项规定”甚至《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来据理力争，杨素丽被气得满脸通红，自觉颜面扫地，最后说了句：“到底是你该听我的，还是我该听你的？”这场在财政局引起轩然大波的争吵才告结束。
现在，在王磊脑子里重复播放的是杨素丽说最后一句话的场景，“你的”“我的”这两个词反复在他耳中轰鸣。到底该听谁的？王磊陷入了沉思。
（三）交集
王磊和杨素丽虽在一个部门，但并不在一个办公室工作，相互之间接触不算多。在杨素丽的印象中，王磊不爱说话，但驯良、随叫随到，并不是个有个性的人。
王磊刚考到政府办时，来各位领导办公室“认门”，杨素丽曾匆匆扫过他几眼，并未留下深刻印象——因为王磊的外貌和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实在，微胖，身高1米7以上，五官端正但比例不够匀称，既不能称之为帅也不能缪之为丑。如果非要找一点特点的话，以女性细腻的审美来看，王磊似乎有些不修边幅——上衣裤子的款式早已过时，颜色一律是灰色和黑色，90后小伙子的审美居然和老头老太太相一致；头发也是老式的平头——这是目前中老年男性最喜欢最适宜的发型，而99%的年轻人都已不屑采用，所有一切外在的能显示青春、潮流、时尚的棱角都无法在王磊身上看到，让当时的杨素丽顿感眼前一暗。但别人的穿着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看完就算，这是杨素丽一贯的心态。
第二次是在一次检查前，为了有意试试王磊的才能，也为了掩饰自己公文写作能力的不足，杨素丽让王磊给她写一篇心得体会。让杨素丽想不到的是，王磊的心得体会大开大合、一气呵成，尤其是最后一句“万山磅礴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挚一领”瞬间提升了文章的高度，让文化程度一般的杨素丽大为赞叹（后来杨素丽才知道王磊这里是引用而不是创造）。更富有戏剧性的是，政府办主任还对她这份心得体会大加表扬，并推荐她作典型发言，杨素丽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推脱掉，她切实领会到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的道理。
还有一次，杨素丽家餐厅要重新装修，但工人师傅刮墙时发现没有可以用来垫地板的报纸，杨素丽突然想起来自己办公室有，一个电话打到政府办值班室，一听声音是王磊，就让他送到自己家。后来王磊圆满地完成了此次任务。
综合以上几件事，糊涂的杨素丽始终想不明白：一个驯良如绵羊的小年轻，哪里来的顶撞她的脾气和拂逆她的勇气？前头的车走开了，杨素丽甩甩头，一脚踩下了油门。
（四）家庭
该听谁的？王磊似乎听到一个声音：要坚持原则。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这声音的源头：哦，对了，是父亲。
说到父亲，不能不提王磊的家庭。王磊的父亲是一位退休多年的中学教师，母亲是一位非常普通的家庭妇女，在当地只能算一个地地道道的“中产阶级”。与杨素丽的生长环境不同，王磊上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是凭借自己不低的天赋和实实在在的努力得来的，正如夯了百遍的地基、拧了十几回的毛巾，没有一点“水分”，也造就了他喜欢靠本事吃饭的性格。特别是在公务员选拨中，以与第二名相差20分的差距拔得头筹后，他更为志得意满，一心一意要在工作上干出一番成绩来。可没成想，尚未出征早已遭遇“内战”和“倒戈”，这让生性耿直的王磊十分不解。
对王磊而言，父亲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任导师，而小学三年级时的一件小事也成了他生命中的一个转捩点。那是一个炎热夏天的午后，不知道怎么受的蛊惑，也许是天气太热大家又太想解渴，也许是上学路上那几根黄瓜长得太过诱人太过暴露，总之，他作为大西里小学三年级一班的班长参与到了一起偷窃黄瓜的事件中，并作为一名失败的“侦查员”被抓了个现行，同伴们自然十分“团结”拒不承认，似乎是为了杀鸡儆猴又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他铁面无私的父亲竟下令从他开始惩罚，竹板子打在手心上的疼痛感至今印象深刻。事后，父亲对他说了很多话，有一句像烙痕一样让他终生难忘，父亲说：“今后不管面对怎样的诱惑和压力，你都要做一个坚持原则的人。”当时他泪流满面发誓要做到，可一直做得不够好。经过今天这件事的冲击，他的誓言重新清晰、闪亮起来，他心底的信念之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五）配角
李亚男的名字有点怪，但聪明的人还是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是男是女？既然叫亚男，那就是仅次于男人，运用排除法的话，则能断定她必然是个女人，这就对了；为什么叫亚男，说明她的本事不小，仅次于男人，那就是在一般女人之上，是“女强人”无疑了，这也基本靠谱；亚男亚男，如果联系起几十年前中国重男轻女的观念浓厚的实际，那么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名字是父母最后的“希望”破灭转而进行自我安慰的明确告示——仅仅是比男孩差一点，也可以当成男孩来养的。这样一综合，李亚男的基本情况就比较清晰了：女，家中排行老小，工作能力较突出，而事实也正是这样。
现在的李亚男正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但工作5年、已是政府办主任科员的她不会闻不出车内浓重的“火药味”。之所以不闻不问，是因为她在寻求最佳的说话时机以及最佳的说话策略。首先，她对杨素丽和王磊的做法都感到不满，以工作能力来看，她时时觉得自己比杨素丽强，但又惧怕着杨素丽身后的家族势力，并期待从中获得一些看见看不见的好处；从工作经验上看，她时时觉得自己比王磊丰富，但又很看不惯王磊那种雷厉风行甚至凌厉异常的行事风格，因为他收获的赞誉逐渐超过了自己，这让她心里不太平衡；而更深层次的原因是，王磊仿佛一面镜子，照出了现在的自己，让她回想起了不愿记起的曾经的自己。
也是在李亚男参加工作后一年，在一次十分相似的检查中，李亚男与当时的上级发生了类似今天这样的争吵，李亚男比今天的王磊还要坚持，始终没有动笔改正所谓的“错误”，逼得她的上级亲自动手作了修改。当时的李亚男十分神清气爽，觉得到底是真理的力量大过了权力的力量，但她没想到的是，她的上级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而她为她的天真与坚持付出了比别人晚三年提拔这一沉重的代价。这个代价逼迫她三年来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公与私到底如何权衡？错与对到底在谁手里？
如今看着杨素丽和王磊，她又陷入了沉思。
（六）再次交锋
到了一个大型的十字路口，杨素丽停好车，她意识到自己该开口说话了：“王磊，这么跟你说吧，中国就是个人情社会，你别想着能不讲情面地把一件事做下去；再说你真以为自己代表政府，就算代表又能怎么，你知道那些局长、副局长后面站着些什么人吗？真是太年轻不知深浅……”
杨素丽的话逻辑混乱，一下子把王磊打蒙了，稍微理了理思路后，王磊才找到反击点：“那杨主任你的意思，咱们工作不要做了？那这检查有什么意思，不去就行了呗！”
这时机敏的李亚男接话了：“王磊你这话有点抬杠，工作肯定是要做的，检查也要去，但分寸要拿捏好，不要老那么较真！”
杨素丽本来就糊涂，现在思路更是十分混乱，听完李亚男的话马上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借题发挥：“对，刚才我就想到这个词来，较真！哪个板桥说来，难得糊涂，有些事糊弄一下就过去了，不是我的的朋友，就是我爸爸的朋友、爷爷的朋友，让我怎么下得来台！”
王磊紧扣主题说道：“我理解的分寸就是公私分明。”
李亚男的心猛地一紧，这句话一下戳到她的心里去了，她一时没话可说。
杨素丽全然没有想接下来如何面对王磊凌厉的招式，只是反复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哪有什么公与私，哪个领导给你面子就说明你有本事，重要的不是工作，而是人际交往。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些检查啦、考核啦，都是得罪人、撕破脸的事……”
王磊的思路已经理清，层层叠叠的攻势展开来：“公私分明的意思就是，工作和私人关系、情感要分开，谈工作的时候不掺杂私人情感，谈私人关系的时候不讨论工作。公私分明其实是对本人、朋友的双重负责，如果只讲人情不管工作，那么工作必然会有遗漏，假如被市里、省里检查工作抽查到，发现严重问题，岂不是害了朋友、自己又坑了单位？假如对朋友的单位严格要求，该整改的都整改到位，市里、省里下来抽查没有发现问题，岂不是帮了朋友、自己又维护了部门威严？”他瞅了一眼发呆的李亚男，又联系平时对她的印象，理所当然地认为李亚男被自己的道理打动了，随口加了句：“是吧，亚男姐？”
杨素丽这回彻底蒙了，李亚男已经缓过劲来，打圆场道：“肯定要公私分明，但大面上、原则上的东西过得去就行，小细节、具体性的事物不必揪那么细，都是县里这些领导，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定过几年就成了你的领导。我刚来那会也像你这样，认为自己部门的工作非常重要，其实时间长了也就那样，不要太较真，年轻人……”
这回轮到王磊目瞪口呆了，他被现实打了个措手不及。
杨素丽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她忽然听到车后面“嘀嘀嘀”的喇叭声响成一片，再从前挡风玻璃看出去，绿灯早已亮起，前面的车早跑出50米开外了，她不敢再等，慌忙发动汽车冲了出去。
2019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