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清明,多宝寺公墓就热闹起来,不管是晴空万里还是阴雨绵绵,扫墓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他们三五成群,跪在自己亲友的墓碑面前嘴里念念有词,多是诸如惋惜诸如怀恋的话。我们这一群也不例外,奶奶、二姑、三婶和爸爸都是家里话比较多的人,当我和兄弟姐妹们站在碑前拜拜时,他们便开始自己的演讲。如果拜的是我的爷爷,他们会说他这辈子太不值,老天不该这么早将他收回去,他吃了那么多苦,养了那么大一家人,还没来得及享受幸福的果实,可见老天真是个狠心的家伙。如果拜的是我的妈妈,他们会说她太不懂得爱自己,轻易地把自己的生命结束了,到底能有多大的愁引得她不顾疼痛将自己挂在房梁上,抛弃幼小的女儿就这么离开,可见她真是个傻女人。但如果拜的是我的兰姑,他们仅用一句话评价她的一生:她很善良。
兰姑刚上高中的时候,我便和她住一起了,那时我们的房间便是在诊所的阁楼里,左右两间,靠街一间住着燕姑和红姑以及兰姑和我,里面一间住着二姑一家。刚开始我们的房间里是很热闹的,那时候,燕姑还没嫁出去,还在和峨眉叔叔耍朋友,红姑还没有去成都打工,她俩睡在一张床上,时不时地发生一些小纠纷,或吵或打,我和兰姑就坐在另一张床上看热闹。我们的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桌,四个人共用,准确点来说,是她们三个人共用,我太小了,用不着。书桌上只摆了几本没有名字的旧课本和旧本子,里面乱七八糟画着看不懂的画,我便知道这是红姑的,而抽屉里那些摆放整齐,还用日历纸包着的便是兰姑的书。兰姑上学的时候喜欢看小说,也舍得买小说,那个房间堆得最多的也是小说。她说校门口那家书店老板不做了,把书便宜甩卖,她随便挑了些自己喜欢的书买,几回下来,竟有上百本了。这是她为自己的书充满了整间屋子而做的合理解释,否则,就有人要去爷爷那里揭发她乱花钱的“罪行”了。兰姑买的书都还不赖,有《红与黑》、《茶花女》、《悲惨世界》等外国名著,也有《西游记》、《红楼梦》、《镜花缘》等中国名著,最多的要数红极一时的琼瑶小说。一有空,兰姑便钻进阁楼里,趴在床上,看这些书,这却给我制造了机会。想吃狼牙土豆,想租电视剧碟子,想买音乐CD,我只需跑到兰姑床上,“威胁”她说如果她不满足我的愿望我就去告诉爷爷她在看黄色小说。她每次都会因此发笑,不知道是笑我太机灵,还是笑我太幼稚。然后她把书摊在我面前叫我仔细瞧瞧这里面可有黄色情节,我那时不认得几个字,可不管,睁着眼指着字说:“你看,这里写的是,什么河流什么走过什么什么,这里还写的是,什么手里什么心里什么什么。总之你看的就是黄色小说!”她又笑得合不拢嘴了,一高兴,就什么都依我了。像这样的“敲诈”不计其数,我渐渐以为,只要能把她逗笑,想要什么她都会满足我。
等到燕姑、红姑、二姑一家先后搬离了阁楼后,兰姑和我便搬进了里面那间房间,外面的房间便空着。兰姑重新布置了我们的房间,摆上了电视机和影碟机,地板上铺上了泡沫拼图地垫,这使得我们这间不足八平米的小房间焕发了生机。但我们的房间里缺少一件对于别的女生来说必不可少的东西——镜子。我竟一直没有发觉这件事,直到长到青春期,而那时我也早已习惯没有镜子的日子。我们的房间有些矮小,正如我俩的身子,即便如此,只要我们站在床上穿衣服,仍然要把背弓着,把头低着,才不至于碰到天花板。兰姑的衣服不多,我的就更少,她教我把衣服叠放在床上,我们就不需要什么衣柜了。可是时间长了,新衣服旧衣服就成了堆,兰姑于是找来空的纸箱放在床尾,一人一个,把我们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放进去,才腾出了我们睡觉的地方。床是一米二的,我们只好颠倒睡,她睡那头,我睡这头。冬天的时候,睡觉之前兰姑会替我把被子卷成筒,然后让我钻进去,这样暖和,夜里她还会给我盖被子。夏天的时候,房间里有蚊子,她会半夜起来把蚊子全拍死,然后留下斑驳的血迹在雪白的墙壁上。我们这个房间,冬暖夏凉,只是有些阴暗,阳光从来照不进来,兰姑把它称为“防空洞”。吃完午饭,我们就躲进这防空洞,她看小说,我玩拼图,偶尔收听广播,悠然地度过一下午。吃完晚饭,我们会打开电视机看连续剧,兰姑喜欢看言情剧,我喜欢看侦探剧,我们意见不合,结果往往是我霸占了房间里的电视机,把兰姑赶到了楼下诊所去。因为要接诊病人,那里的电视时常不能开得很大声,而且又有爷爷在旁边,兰姑只有偶尔瞄一两眼。
兰姑不知不觉成了我最亲密的朋友。她的零花钱不多,能买给我的,都是些小玩意儿,我却很喜欢。她自己的东西,我更喜欢,常常以为那也是属于自己的。她小心呵护的文具盒、托人从成都买回的CD机、珍藏许久的收音机均无一幸免,全做了我的手下之魂。她要是稍微把我的劣迹透露一点儿给爷爷奶奶,我的屁股早开花了,但她只是愤愤地恨自己没有保管好,并赐给我一个“包整烂”的绰号,就完事了。除此之外,她买的零食也成了我的囊中之物。记得她买了一袋黄龙绿豆糕,正往电视柜子里放的时候被我撞见,我便问她我可以吃点儿吗,她答说“随便吃”,然后便下楼去了。我打开绿豆糕,吃完一个又一个,因想着她那一句随便吃,便肆无忌惮起来,最后竟将四十二个全吃完了,把包装袋留在了柜子里。等到兰姑再次出现的时候,我若无其事地看电视,她打开柜子一看,发现那一袋竟空了,问我吃了多少个,我说不是你让我随便吃吗,吃完了,她听了哭笑不得。自那以后,她的零食不再伴有随便吃的吩咐。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随便吃”只是大人们常挂在嘴边的客套话,并不是我当时所能理解的意思。
兰姑不仅是与我朝夕相伴的朋友,还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老师。自从我跟了兰姑,爷爷便安排兰姑辅导我的作业。很快,她发现我这个小孩天资欠佳,简直“蠢钝如猪”,教很多遍都记不得字怎么读。于是她给我讲了“笨鸟先飞”的故事,告诉我有的人虽然先天不足,可是通过后天努力可以补齐,如果我能好好听她的话,认真地完成她布置给我的作业,以后定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她的话有股力量,把我向前推进,促使我在每天放学做完学校布置的家作后还要完成额外的作业,常常写到天色将晚,写到其他孩子都出来疯玩打闹以后。在兰姑精心的辅导下,我在学校的成绩突飞猛进,她得知之后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很多时候,考个好分数对我自己来说并没有带来多大的快乐,倒是她每每像中了彩票似的欢呼,同时给予我奖励,或是钢笔或是书。随着我年级的上升,她一点点地从我的学习中退出,直到我的堂弟需要人教写字的时候,她告诉我以后只能自己做作业了。那时我很是伤心了一阵子,认为兰姑不爱我了,还很嫉妒自己的堂弟,觉得他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那份关爱,这大概和许多二胎家庭里的头胎孩子的心理类似。兰姑看出了我的心理变化,悄悄地告诉我,以后背书默写还是可以去找她的,我含着泪花勉强地笑了。
在我和她住在一起的十年里,我只见她哭过两次,一次是因为爷爷打了她,一次是因为爷爷走了。那天我正在房间里看书,她突然冲进房间把门反锁,背抵着门掩面哭泣。我问她她也不理我,自顾地哭泣,我只能默默地陪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后来我才依稀听说兰姑在饭桌上不知道说了什么话,惹得爷爷大发雷霆,当场甩了她一耳刮子,并让她回房间反省。但她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情,努力成为了爷爷最喜欢的幺女儿。在爷爷最后的时光里,在家里的其他人几乎都放弃希望的日子里,兰姑熬夜上网查资料,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医治爷爷的病的法子,当然这些努力不过是自我安慰,因为爷爷患的可是万癌之王——胰腺癌。爷爷走后,兰姑除了躲在阁楼房间里默默地哭泣外,还要忙着替爷爷办理各种手续,便把悲伤压抑了下来,再加上兄弟姐妹之间生了嫌隙,不如以前那般和睦友爱,她渐渐落下心病。之后的两年里,她郁郁寡欢,几次就医却没查出什么问题,医生只说肺上有气泡,坚持吃药就行了,没想到我在海口读大二的时候,她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姑妈们事后都说要是当时身边有个人抢救她就好了,她也不会就这么去了,要是她当时拿出硝酸甘油含在舌下,也许就缓过来了,要是......我不想听这些要是,我只知道要是我当初选择就近读大学,比如乐山师范学院,并和她住在一起就好了。
她走的那天上午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内容大概是她要给我寄点某项考试费过来。可过了几天,款还没有来,电话却无人接听了,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打电话给家里其他人,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她跟一个年轻男子结婚去了,那时我便猜到了真相。
后来很多次梦里,我见到了她,她有时在一个工厂里上班,有时在我们那间房间里看电视,脸上挂着我熟悉的微笑。每想到她多舛的命途,想到她曾经被一锅开水从头淋到脚,想到她钻进了一辆行驶中的货车的肚子,想到楼上落下的窗户玻璃差点砸中她的脑袋,想到她那背上的罗锅,我叹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