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养老院,不是卧底,是入住
1
72岁的老巴,老伴去世了之后,不论去儿子家还是女儿家,都没有人照顾他。
他倒是要接送孙子外孙女上学,要买菜,要搞卫生什么的,有点扛不住。就决定去养老院,把最后几年过完。
六年前,他老哥选了一家养老院想去安度晚年。
先让老巴去看看环境,条件,服务,费用等等,和广告宣传的,究竟有多大水分。
老巴就去卧底,住了十八天。然后向老哥做了汇报,老哥表示满意。
就在收拾好行李,准备走的前一天,在卫生间摔个跟头,再也没起来,闭上眼睛,走到奈何桥那边去了。
这回,老巴要去的这家,硬件软件,各个方面,都比卧底的那家好,费用也高。
他想,这是人生最后一站了,必须活得滋润一点,多花点钱,值。
2
养老院的格局,好像都差不多。
这家也是,亭台,桥廊,花坛,水池,住宿楼,健身房,活动室,游艺厅,卫生所等等,全有。
可是,有一栋对着住宿楼的小楼,粉刷得雪白,只有两层,七八个窗口,全遮着窗帘。
楼门口,坐着保安,眯缝着眼睛在打盹。
老巴觉得怪怪的,走过去。保安一下子站起来,指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止步”两个大字。
这么神神秘秘,老巴看不懂。
回住宿楼的时候,在甬路上,遇到一个比他岁数小的女人。
她手里握着一串串珠,不停地一粒一粒巴拉着。
昨天一进来,老巴见过她。她一头汗水,拎着挺长的水管子,和一个女园林工在浇着草地,衣服弄湿了,也不在乎。
老巴以为她是养老院员工,叫声大妹子,随后问,“这栋小楼,是给什么人住的?”
这个女人没回答,却说,“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韩冰,一听就冷吧,我是东北人,我们那疙瘩都是活雷锋。”
老巴夸奖道,“活雷锋,好。怪不得为绿化做奉献呢。”
韩冰一笑,“你看见了?必须的。”说完才回到正题,“你问这个小楼,是吧。我刚来那会儿也不知道是个啥玩意,后来听说叫太平楼。”说完,双手合十,念叨着阿弥陀佛。
老巴一听“太平”,愣住了,问,“什么?太平楼,怎么叫这个名字?”
韩冰语气很平静,说,“医院有太平间,养老院就有太平楼。医院太平间,没气了,才进去。这里的太平楼,是有口气进去,咽了气,拉出去。大家说,这是在养老院毕业,要完成的最后一道工序。必须的。”说完,又念一句阿弥陀佛。
老巴心想,“止步”两个字写得好,哪个愿意进去啊。然后,又看看韩冰,“大妹子,你不到六十岁吧,也是来养老的?”
韩冰抿着嘴,乐了,“大哥真逗,老皮老肉的,六十多了。我是个孤身老婆子,自小到老,泡在苦水里长大的。眼瞅着在世上没多少日子了,就狠下心,把挖人参攒下的钱,拿出来享受一把,大哥,必须的吧。”
老巴点点头,“对,必须的。我好想问问,你手里拿着串珠,嘴里念着阿弥陀佛,是佛教徒吧?”
韩冰解释说,“不是佛教徒,只是信佛,希望行善积德。那意思,跟学雷锋贼拉像。”停了一下,她反问老巴,“大哥,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称呼?”
老巴告诉她,“我姓巴,法国巴黎的巴,叫我老巴就行。”
韩冰说,“记住了,巴大哥。”
3
宿舍楼有几套家居房。
里面设施,和普通家庭一样,除了睡房卫生间,还有厨房。
炉灶水管,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都有,可以由着自己的口味,做菜做饭。
谷丰老先生和老伴孙琦,就住在这样一间家居房里。
三十来米的房子,打理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最醒目的是,门上贴着一幅大大的双喜字,红底金字,特别红火喜庆。
门旁,在挂钩上挂着一管竹箫,栓着的红丝绳,变成粉白色了。还挂着一条长围巾,原来是紫红色,也变淡了不少。
这对年龄总和一百五十二岁的夫妻,正在这里,过着新婚蜜月。
年轻的时候,谷丰和孙琦在同一所大学读物理系,是同窗好友。上课,去图书馆,进食堂,常常形影不离,很亲密。
同学们就戏称他们是现代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一毕业,两人又分到浙江同一个城市。谷丰在市科学研究所,孙琦去了一所高中。一切安顿下来后,两个人商量好了去领证,组成个小窝。
没想到,他们把这个决定,分别告知自己父母的时候,得到的回答一模一样,绝对不行,赶紧了断这种关系。
原来,在好多年前反“右派”的斗争中,孙琦爸爸是单位领导,他亲笔画圈,给谷丰爸爸戴上了“右派”帽子。随后他被发配到北大荒,因为气候寒冷,一条腿得了严重冻伤,最后截了肢,成了残废。
后来,在平反的时候,谷丰爸爸不忘旧怨,竟挥起拐杖,把孙琦爸爸打成脑出血。因抢救及时,伤愈后,没留后遗症。但是,两家从此留下了仇恨,像根钉子,扎在心里。
谷丰和孙琦,性格都很温顺。家里不同意,不想硬闹,那就缓缓再说。可是,孙琦爸爸为消除后患,利用老关系,硬是以支教名义,把孙琦从浙江调到甘肃一个小县城。
孙琦明白她爸爸的打算,就对谷丰挑明说,“我们没有夫妻缘分,就别强求,好分好散,自己走自己的路吧。”
两人分别的时候,孙琦发现谷丰时常吹的竹箫,有个裂口,就买了一管新的送给他。还特意在竹箫上,栓了一条红丝绳。谷丰知道孙琦去的地方在塞外,寒气逼人,就回赠给她一条紫红色长围巾。
日子不经混,眨眼间,他们都一脸皱纹,白发苍苍。而且,好像老天有意安排,刚过六十几岁,谷丰老伴先走了。没多久,孙琦的老伴也走了。从同学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孙琦不分昼夜,东打听西询问的,到底和谷丰联系上了。
两个人在如梦如幻的时刻,一阵唏嘘之后,决定重续中断多年的缘分。
可一商量,去谁家,都有儿女,都有孙子一辈的,不方便。
莫不如干脆找一家养老院,在那里,寻找回来年轻时,那份未能如愿以偿的真情厚爱。
4
老巴退休前,在南方一个城市的建设局当监理。都说他前后左右,都有眼睛,一共八只。
所以,他管的工地,一块砖头,一截钢筋,一袋水泥,还有其他许多的“一”,小得不起眼的东西,只要用在建筑上,必须符合质量标准。
他有八只眼睛盯着,一丝一毫不含糊,不凑合。所以他管的工地,几乎都是优质级的。
他的八只眼,在家里面,也睁着。
购买的物品,从家电到纸巾,从肉食到青菜,必须符合质量标准。
家里的日常生活,也要有规有矩,不能马虎对付。总是监这个理那个的,成了职业病。
他老伴去世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老巴,你活得太累,轻松点吧。”
到了养老院,唯一的任务就是养老。
可老巴的职业病,还时时在余热发光,走到那里,总是监管在那里。发现水管子滴水,门把手松了,就用手机拍下来,让有关部门来人修好。
有一天,老巴在一条水泥甬路上,看见一棵大树的树根,斜着伸出一条支叉,急忙找到那个叫李芬的园林,提醒她,“得赶紧剪掉,要不,影响走路。”
李芬有点不以为然,说,“大叔,路很宽,哪个会往那上面踩呀,没事的。”
老巴说得很严肃,“来养老的,腿脚不那么利索,万一碰上,摔了跤,后果就严重了,费点事,剪了吧。”
李芬不乐意,可还是剪了,气乎乎的在心里嘟囔一句,“吃饱了撑的。”
5
韩冰和李芬,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却好像有什么缘分,两人一见面,就像老熟人,成了忘年交。
不论李芬干什么,剪草,浇水,扫掉下来的叶子,韩冰经常陪伴在她身边。她把串珠套在脖子上,一边给李芬打下手,递这个,拿那个的,一边和她聊天。
天南地北的新闻八卦鸡汤,都是她们说不完的话题,还嘻嘻哈哈地笑着。
韩冰要是闲下来,就拿下串珠,一个一个巴拉着,念叨着阿弥陀佛。
李芬见韩冰这样子,挺佩服的,说,“大婶,你好心诚,有一天会成佛呢。”
韩冰说,“哪敢想那个,离佛近点,就知足了。”
今天有点不一样。李芬见到韩冰,深深低着头,不言语。韩冰觉得不对劲。再一打量,发现李芬眼睛红红的,就问,“小芬,怎么了?”
李芬回避说,“没怎么。”
韩冰继续追问,“不对,你哭过,究竟出了什么事?”
李芬扔下扫把,抱住韩冰,流了一脸泪水。然后,又拿起扫把,一边干活,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了家里的事情。
李芬的老公,是一家物流公司打工,常常以业务忙为借口,深更半夜才回家。
李芬觉得他变了,估计外面有了人。可是找不到真凭实据,就花钱雇了个私人侦探。
果然,查出了她老公深夜去的出租屋,以及那个女的照片。
说完,李芬咬牙切齿地说,“我绕不了这对狗男女,非整死他们不可。”
韩冰摆着手,赶紧劝阻,“别介,小芬。你听大婶说,我一个好姐妹,遇到的事情和你的贼拉像。她气得两眼冒火,弄来一包耗子药,把老公和小三一块毒死了。然后,改名换姓,做了假身份证,离开家,跑到贼拉偏远的地方,这疙瘩那疙瘩的东躲西藏,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李芬呃了一声,“是吗?那她现在呢?”
韩冰摇摇头,说,“现在,仍然人不人鬼不鬼的,没完没了的躲,没完没了的藏呗。”随后加重语气说,“小芬,老公玩小三,你可以离婚再找一个,千万不能下死手,别走她的老路,那滋味,贼拉不好受。”
李芬觉得奇怪,问,“大婶,她的事,你怎么都知道?”
韩冰解释着,“我们是好姐妹,跟一个人似的,她啥都不瞒我,当然都知道。”
6
前天中午,养老院食堂推出一款打折菜,红烧基围虾。一盘有六七只,个头挺大的,只卖八块钱,不少人都买了。
可是,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吃过的人,好多个就开始泻肚。房间里卫生间的水箱,稀里哗啦的不断冲水。去卫生所开药的,排着隊。
其中,症状最重的,就包括那个刚当上新娘子的孙琦大妈。他们在那套居室里,每个星期做一两次饭。有了烟火,才有家的滋味。可是,做多了,太累,也不方便,还是要去食堂。吃基围虾那餐饭,正好赶上了。
新郎倌谷丰,推着轮椅把新娘子孙琦送到卫生所。经过化验检查,医生有点紧张,害怕病情加重,年纪又大,一旦发生并发症,那就麻烦了。就立刻让护士陪着孙大妈上了急救车,把她转送到市里的医院,去住院治疗。
老巴挺幸运,他没买这个菜,躲过一劫。可他不能看着养老院的院友,遭这个罪,必须为他们讨个说法。他找到食堂叫刘贵的管理员,要他拿出购进的肉食海鲜卫生检疫合格证,核实一下。
刘贵说,“贴在墙上公示过,可能掉了,当垃圾扔了。”
老巴知道他是推脱,就不依不饶地要看发票。刘贵态度强硬起来,“发票,有,可不是谁都能看,我不给。”
老巴也激了,“不给,好,你等着。”然后就找了养老院负责食堂的领导,反映了这个情况。
这个领导和刘贵之间有猫腻,想把事情压下去,就安抚老巴,“大叔,我们会处理的,马上开会研究,马上。”
可是,又过了两天,养老院对泻肚子的事,什么说法都没有,刘贵照样当管理员,好像从来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巴明白,他们这是想蒙混过关,根本没把住养老院的人当回事,火气一下子上来了。
于是就由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的进行串联,发动大家团结起来,给养老院领导点颜色看看。
第二天上午,老巴领着一伙老头老太太,聚集在养老院办公楼前面,举行抗议示威。最前面有个没坐人的轮椅,由谷丰推着。大家明白,那是表示,孙琦大妈还在医院住院呢。
韩冰嗓门亮,举起胳膊喊口号,“我们不要吃烂虾!”“养老院必须认真处理!”人们都跟着喊,“我们不要吃烂虾!”“养老院必须认真处理!”
随后,这伙人往养老院大门那边走,仍然喊着口号,不少养老院职工围过来,看热闹。眼看要走到大门口了,保安赶紧用大铁锁把门锁上。
这时,两个养老院领导跑过来,一个高声喊,“大叔大妈,静一静,王院长有任免事项要宣布。”
老人们安静下来,王院长用十足的官腔说,“经院务会议决定,免去刘贵同志食堂管理员职务,下放到清洁队,管理垃圾箱。”
老巴喊了一句,“大快人心!”人群中响起掌声。
王院长偷偷瞥了老巴一眼,心里狠叨叨骂着,“他妈的,赶紧去太平楼得了。”
7
有好几天,李芬没有见到韩冰,以为她离开养老院了。为了探个究竟,她趁休息的空档,敲开了韩冰住室的房门。
李芬一眼就看见韩冰坐在木椅上,旁边放着行李箱,手里仍然握着串珠。
韩冰看见李芬,一怔,“小芬,你怎么来了?”
李芬刚要开口,从身后进来两个警察,由保卫科科长陪着。韩冰立刻站起来,一个警察问,“你叫什么名字?”
韩冰回答,“韩冰。”
警察说,“这是假的,说你的真名字。”
韩冰抹了一下头上的汗珠,老老实实说,“叫,叫齐玉芝。”
警察拿出一张纸,送到韩冰眼前,“齐玉芝,你被逮捕了。”
韩冰神情变得很平静,长长出了一口气,指着行李箱,说,“我等着你们呢。跑了三年,累死了。”
警察给韩冰戴上手铐,带着她往外走的时候,韩冰对愣在一旁的李芬说,“小芬,那条串珠,你留着,做个纪念。”
这个整天拿着串珠,念叨着阿弥陀佛,装得很慈善的女人,原来是个杀人犯。
她用老鼠药毒死了老公和小三之后,就更名改姓,做了假身份证。本来是湖南人,硬说是东北的,还学会几句东北话,然后四处流窜躲藏。三年,换了十六个住的地方。
这个消息像爆炸了一颗大炸弹,整个养老院给震得地动天翻。老头老太太都给吓懵了,互相说,我的妈呀,养老院还藏着杀人犯呢,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啊。
8
孙琦在外面医院住了几天,不泻肚了,又回到养老院。
可是,整天气喘吁吁的,面色苍白,十分虚弱。她从医院出院时做过检查,医生说,她的心肺功能接近衰竭状态,只能用药维持,回去后需要静养。
谷丰发现孙芬今天的情形不如前两天,赶紧去卫生所找来医生。医生做完心电图,摇摇头,说,“去太平楼吧。”
谷丰像听见噩耗,感到天旋地转,吓出一身冷汗。可是没办法,只好把孙琦送进太平楼,他也跟着去了,随身陪护。
进去第三天,孙琦强打精神,断断续续说,要听谷丰吹竹箫,而且是李叔同的“送别”。谷丰觉得不吉利,还是答应了。当吹到歌词“今宵别梦寒”那句,孙琦头一歪,胳膊耷拉到床边,闭上了眼睛。
谷丰扔下竹箫,喊道,“孙琦,等等我!”然后拿起那条长围巾,跑出楼外。
他找到一棵树,把围巾搭到有两米多高的支岔那里,又系个扣子,套住自己脖子,一蹬腿,就没了气。
9
老巴觉得戴的老花镜,度数小了,要换一副。吃了晚饭,跟保安请了假,就离开养老院,搭乘公交车去市里的商城。
在博士眼睛店,验完光,买了一副新的,又按原路返回养老院。
下了车,快走到养老院大门了,突然从旁边窜出一个蒙着脸的人,跑到他身边,朝他脸上,扬起一片粉末,扭头又跑了。
老巴立时感到满脸像火烧一样热,眼睛更是疼得针扎似的,怎么使劲睁,也睁不开。
老巴被送到医院治疗。经检验,粉末,是可以烧伤皮肤的一种毒剂。通过急救,脸上还是要留下疤痕,被烧伤的一只眼睛,已经失明,瞎了。很显然,是老巴得罪了什么人,才采取这种手段进行报复。
来医院看他的儿子,对老爸说,“你去养老院,不是继续当什么监理,是养老,干嘛要多管闲事。管的丢了一只眼睛,留着那只,回家吧。”
老巴瞪着一只眼睛说,“回什么家?回养老院。”
儿子说,“那就换一家。”
老巴举起手,跟表决心似的说,“不换。我这回不是卧底的,是入住。我就要在这家养老院,住到毕业,住到进太平楼。”
老巴嗓门不怎么宏亮,却很低沉有力,余音缭绕着,久久地回荡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