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邻居过去都说老马头傻,说老马头人太实在,一个大老爷们连点心机都没有。怪不得做什么生意都干不长久。种地是什么行情差,他就种什么。
算命老李说,明年玉米肯定涨价。老马头就张罗着他老婆娘家的几个弟弟一起种玉米。
他们只是嘴上答应,真要做时老马头才知道他们早就把地承包出去了。老马头来气了在自家饭桌上跳起来骂,这帮死脑瓜骨!
老婆一听骂她弟弟就不乐意了,你哥不死脑瓜骨怎么也承包出去了?
老马头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半天,那,那他也死脑瓜骨!
老婆不依不饶道,那你能听老李瞎算?
老马头不跳了,也怕吓到刚周岁的小儿子,可男人说话也得要些面子,说,老李不也是靠算命生计的嘛?
老婆不想再拆台了,柔声地回答,那倒也是。心里不免还是嘀咕着,老李瞎子要靠算命养活自己,半条命都换不来!
果不其然第二年老马头收完玉米,就跟着行价下跌,越拖越惨,后来积压了两仓库玉米没卖出去。
老马头一气之下竟然把玉米全推院里任由年前的大雪肆意妄为,算是喂饱了冬天饿坏了老婆,还有三个年岁不齐的孩子们。
老马头过去有一样还是惹街坊邻居佩服的,那就是很会生儿子。
小镇男丁少。老马头一炮下去,只要怀了定是儿子。三个儿子都不是一胎来的,都是单个从送子观音那求来的。
有一段日子里,老马头兴致上来,去朋友家喝完酒就想回家跟老婆辛苦生孩子,跟老婆醉醺醺地大声宣言:要趁着酒劲为社会主义再造栋梁!
老婆一脸不悦,年纪也快过四十了,就算如狼似虎碰见这么个床上武松也蔫了。你喝大了那是给社会主义再造垃圾!后来发生什么老马头也早就忘了,唯独记着这个“垃圾”的字眼。
因为三个儿子长大后在许多街坊邻居的眼里就是垃圾。社会主义墙角的垃圾。
老马头的三个儿子都找了城里的老婆。一般就在城里生活,逢年过节也极少回家看望老两口。
老马头好面子,和街坊邻居打麻将时很少提及儿孙。有耿直的不长脑子的邻居当面问老马头,小学生都放暑假了,没见你孙子孙女来过呢?
老马头停了半天才回句,来啦来啦,待两天又回去了。
他老婆是没听见这么问,否则肯定得说,你家总统府啊?什么事都得通知你一声?事实上老两口压根都不知道孙子孙女们长多高了瘦了还是胖了。
老马头常常半夜幻听,拍拍身边打鼾的老婆。
老死头子!又咋地了?
你听有人敲门,是不是老大他们谁回来了?
他们有病吗?听老婆这样反驳,老马头立马信服了,关了床头灯继续干躺着。咚,咚,咚。没有人敲门,可也许有鬼敲着他失去水分的鼓膜。
老马头见了小孩子还是不惜代价的喜爱,弄得街坊家的子孙都喜欢叫他爷爷。一叫老马头,爷爷,爷爷。老马头就带着他们去小卖店买零食玩具。小镇的孩子们没那些城里孩子的想象力或怪心思。
于是,在他们的眼里,老马头就是圣诞老人。一个瘦得像野猴子又驼背的圣诞老人。满脸褶子一笑都可以把夜里嗡嗡的蚊子压榨出血来。
孩子们不喜欢蚊子,他们喜欢青蛙,老马头无聊时便带着几个小屁孩去河沟里抓青蛙。他会在学校等着几个顽皮的小孩放学。然后抬头遥望着落日的轮廓,一言不发地双手压着膝盖,膝盖顶着掌心。意思是,来,上爷们背上来。
老马头尽管老了,可还是充满活力。每次抓青蛙时老猴子的精明与机敏依旧能展现出来,跳得似乎比青蛙更早总是会预判青蛙跳跃的方向与落点。也有一次掉进了水里差点被淹死。孩子们那时才知道,老马头原来是不会游泳的。
他们不知道得是其实每次和他们抓完青蛙后回家都得歇息几天,让老婆拔几次火罐。
当听见火柴“嚓”的一声时,老马头都会心满意足又意味深长得笑着,接着一言不发。老婆问了什么,他答什么。
又陪那几个熊孩子玩呢?
对。
去老周家商店了没?去了没给我带瓶酱油回来呢?
我没去。
那干嘛了?又抓青蛙?
嗯。
唉……抓了几只?
呃,一两三四……记不清了。
许久过后老马头扭过头来,用强调的语气,说,我不是不记得了,是没数。那帮孩子数了。你问他们。老婆没有回音,睡着了。
老马头捂着鼻子,眼圈红了。他从老婆手里轻轻抹出火柴盒,一根根地掏出里面的火柴擦燃,放在窗台上看着全部熄灭。
他觉得人老了竟变得敏感了,过去他从没像刚刚那般蒙盖上一层鲜明的郁闷。他掉进水里一刹那,脑海也没有想到死而是仿佛想起了母亲。
老马头7岁时他母亲就已逝了,他在水里看见他妈在给他洗脸,慢慢又在给他洗澡,洗他干枯的身子骨又像捞一把湖里浸湿的柴火。
老马头不知道那天让老婆拔火罐是不是不合时宜,伤了老伴的元气。
打那天晚上开始,他老婆就有点魔怔了。天天出去和邻居闲扯,说,我家老马不知道怎么了,不是和小50多岁的小孩玩就是成天在家捧着一个枕头。那枕头是自从我认识他嫁给他就见过的。
老马说,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你知道吗?他母亲过去是个名门闺秀哩!好像是地主也可能是土匪家孩子。反正结婚这么多年也不让我碰那破枕头。都比铁皮铮亮了,也不让我洗。你们说那里面能有啥?
有的街坊直接了当地说,能有什么?就是稻壳子呗!
也有的街坊喜欢猜测,是不是你家老马这些年背着你藏什么在里面了?
――难道里面是银行卡?
――是不是没和你商量直接给你儿子们立遗嘱了?
老马太太一听不太对劲,更怀疑了,说,那可不行,我家那老东西就喜欢我家老虎(小儿子),老大老二那样肯定会吃亏啊!不行!我不能让他随便瞎搞!
街坊邻居毕竟比不上枕边人,他们俩睡一辈子了作为外人又怎么能具体清楚枕头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倒是想起什么可能的不可能的都说了,让老马太太自己琢磨。
不过他们也都见识过老马头护枕头的样子,谁都碰不得。长了虫子也不让丢掉,在方圆几里搬了9次家,换过5次家具也没抛弃过那破枕头。这事要是老马太太不提,即便人们清楚一些也懒得深究。
二十年前小镇东头有户也姓马的人家打听过这事几个月,那段时间风言风语传得有几分真实性。有人传老马头的枕头里留着他母亲的金条。于是,那家同姓人家起了歪心思。开始的理由挺荒唐可笑的,是说老马头的母亲也是那家同姓家主的母亲,他们都姓马,是兄弟,理应平分。
那个年代扯这种慌无异于挨雷劈,如若相信肯定有一家家主成了私生子。偷情还是什么勾当造成的历史遗留问题会使小镇许多隔岸观火的“定居游客”在嘴上集体狂欢。
那天是在小镇里农活薅草最劳累与无聊的时节,老马头带着老婆和已经有些体力干活的老大老二下地喷农药拔野草。早春的气候还带着恶意,没有富庶与慷慨的气质可以显露。大雁那群的势利眼也没有回来溜须拍马。癫狂的温差又让小镇人们更像群难驯的牲口。那帮找碴的人跑来本准备着先礼后兵,想先谈着该怎么平分的事。
理应平分?平分你妈逼!
老马头还没张嘴呢,他老婆就先开门把程咬金放出来了。老马头为人实在,可不等同多么喜欢被耍被人侮辱。当时小镇上凡是听说这件事的,能来的人和鬼都来了。田边放养的大鹅也一瘸一拐得来看热闹。
围观的人都仿佛是在看戏,没人想来改本子,也没有一个人不在嘀咕着鸟儿永远都听不懂的鸟语。待到双方吵急了,算命老李突然横插一腿,扯了脖子喊――各位街坊邻居,两家姓马的兄弟,今天我算过不宜纷争。否则会有血光之灾。
谁都知道老李就是趟了这浑水,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本来他算命从来不准。那次还真得准了。老马头先动手打起来的,算命老李也是那时候瞎的,被老马头用农药误伤了。不仅伤了眼睛还在身上烫起了几道疤。从那次风波之后,只要老李算的命,老马头从来都信。老李的孙子,老马头也当亲孙子。况且还经常看见那个淘气包。
孙子问老李,爷爷,你是怎么看不见的呀?
老李竟笑得合不拢嘴。阳光从老李的脑后照射过来,看不清脸反而有点诡异的温暖了。老李说,爷爷看得累了,就不想看了。
那爷爷还是看得到我的对吗?
当然,爷爷稀罕我这大宝贝呢,怎么会看累呢?
那爷爷这是几?
老马头一边打着麻将一边说,你爷爷不会识数。随后几个老伙计哈哈一笑而过。老马头知道他“而过的”还有手前的这副牌,明明刚才都胡了的。
话说回来,老马头的枕头传说又在小镇里宣扬起来了。当年想抢枕头的马姓人家也搬离了小镇,去大城市抢枕头去了。传说的魅力可能在于它的诱惑与美感。更何况老马太太逢人就说起,老马头对枕头的偏执,给她的晚年多了许多苦恼。
老马太太哭丧着脸,说,我其实大半辈子都在跟一个破枕头抗衡较劲。而他一辈子都活在他母亲留给他的枕头里生老病死。我不甘心也没办法,现在身体也不好了,恐怕还活不过那老东西。都说女人比男人长寿,我从结婚那年月就没那么想过。也许很多事,还真是宿命哩。
这些话老马太太跟太多老邻居讲过,于是老邻居又跟新邻居讲,不知怎么竟会传进了城里的那三个儿子家里。极少回家的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在同一天回了小镇。坐着同一班列车,同一趟大巴,同一个老家。
老大在大城市里是计程车司机,老二是火车站站前街的小商贩,老三算是有些银两了,是某城市某银行的某股股长。本来老三家境较优越一些,可老三娶的老婆居然是有过纠纷的同姓马家的闺女,那必然当仁不让了。
老马太太看见这几个小势利眼回来时只能是悲喜交加,又不断重复着让儿子们陌生的拥抱与欢笑。
你爸的枕头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东西呢?真是藏了一辈子喽,妈现在觉着是跟不住你爸了。你们可得好好孝顺那老头子啊。遗憾的就是你爸死活护着的枕头里装了什么?装了什么?
老大说,妈,你不用多想,好好养病。
老二说,妈,你不用多想,好好养病。
老三说,妈,我媳妇觉得那里有我奶奶留下的金条!而老马太太偷偷在老大耳边说,我估计是金条。跟老二只是摆了个捏钱的手势。跟老三什么也没表示。与每个儿子都说了关于枕头的猜测与秘密。老马太太记得一提起这份秘密,天就会下雨。冬天说,便成了雨夹雪。
过了半年,老马太太去世了。灵堂上儿子儿媳哭了一会儿,就去找一直不在场的老马头。老马太太回光返照那段日子就见了老马头一面。儿子们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陪伴母亲走完最后一程,经常看见老马头丝毫不离身地抱着枕头,在院子里游荡。
小时候三个儿子感觉老家院子大大的,如今看去被父亲几步就走完了。可老马头还是转转悠悠,念叨着他的红枕头干净可爱。一度以为老两口会一起驾鹤西去云游四海呢,那样他们也省心不少。一家老小都不会太遭罪。至于那破枕头,每个儿子都认定是自己的,像认定各自的命一样。
老大老二老三都抢着要把老马头接到大城市去住。几位儿媳也纷纷献殷勤,安排一周的时间表。大儿媳一三,二儿媳二四,三儿媳五六,等周天了应老马头要求经常会聚在一起,儿孙们再忙都会聚个八九不离十。老马头的饭菜常由大儿媳做,衣服则由二儿媳洗,旅游时最闲的三儿媳会常常陪着,哄着老马头。
爸,你那枕头我看有一点点脏了。换洗一下吧?
不。老马头顿时像个保护零食与玩具的孩童,语气坚决又惹人发出咯咯的笑。
老马头去四川旅游都会抱着那个破枕头,睡着时谁一碰就会醒,比闹钟好用太多,仅管老人一般也用不上闹钟。老马头要是知道谁碰了一点,立马一个月内便不会理会那个人,不论是儿子儿媳,甚至连他们动员的孙子孙女,统统成为了敌人,都被羊圈隔在外面。舌头舔着牙龈一圈一圈地转,转出了津液消化肉质无味的良心。
你爸那个枕头,我也不想要了。大儿媳生了闷气。
你也是,天天只是开辆破车。挣不几个钱。我还没白天没黑夜盯着破枕头,像个间谍似的。
老大不耐烦地起床拿起车钥匙,说,我再出去转转。
时间:凌晨一点三十六分。
老大出门给老二打电话,后天咱去爸家再问问他吧?老二由于被大半夜吵醒,恼火道,还问什么?伺候老头都几年了?咱们后天去时我干脆从咱爸手拿过来看看,到底他妈的藏什么了!
老大问,那老三呢?
――老三正和老马头喝酒。上次爷俩儿一起喝还是老三上大学的学子宴上。而后老马头也把酒戒了,理由是这样就不会跟老婆在炕头上生孩子了。那时老马太太都五十多了,就算想生也生不出来了。父子俩唠着酒嗑儿,一会儿比着谁少喝了,一会儿称兄道弟,说着我干杯你随意。
爸。你肯定能长寿的!可喝完这点还是休息吧?老三试探着问候。扯淡!你小子还没倒下,我倒了岂不让你瞧不起?老马头喝酒一辈子没脸红过,现在却红到了脖子根。儿啊,以后过日子算计点过,别没事就来爸这跑,浪费那路费干什么?你看,爸也买电脑了。听庆儿(老三儿子)说用这破玩意儿对着脑袋,还可以跟你们聊天?就像在面对面?老三连连点头,对,对,对。
那妥了。老马头说要这句就躺炕上了。
喂?老婆你今屋来找,我找它紧张。
废物!等会儿我就来。
老三两口子在老马头家里外面翻了一个小时也没找到。平时咱爸都贴身抱着啊?我看机会来了,他今天没抱着,又想喝酒……你说能哪去?三儿媳恍然大悟一般,悄声说,老公,你去狗窝看看。
老三跪在泥地里弯下腰,蓝白相间的领带就像是灵堂的死鱼尾巴游在泥里,用手机灯光一照就看见抗战八年的红枕头。老三掸了掸狗毛,掩饰不住欣喜地揣在怀里就带着老婆扬长而去。完全把屋里的父亲当成了死人,而第二天真实得发生了。到底是第二天死去的还是前一晚和老三喝完酒死去的,也没什么人去关心了。
等老大老二来老马头家时发现被人捷足先登了。他们以为他们很聪明,先合伙弄来枕头,不管藏了什么他们哥俩儿先分。不曾想老三这个蚜虫先把父亲的牙凿出了洞。
老大老二把父亲草草下葬,就疯狗似的闯进老三家里质问他枕头的去处。进门后发现老三两口子都是呆呆的。喜庆的大床上是已经撕烂了的红枕头。红上面的红,又包裹着黄、白、青――稻壳儿、棉絮、几块废铁。不显眼处还有张银行卡。二儿媳一把抢过来,老三消沉郁闷地说,嫂子你不用费心了。里面就剩一毛钱了。嫂子要是差这一毛,就请拿去。老大反应很慢,喏喏说,爸这意思是咱哥几个一文不值吗?
老二把脚上的皮鞋脱了,捏了两下跑累了的脚,说,母亲不说父亲有些好东西的吗?
其实,有张纸条的。不过字迹早已经磨没了。那是当年老马头结婚那晚,他老婆写的,“我不清楚未来我有几个孩子,可我相信你们会是好样的。”
――这枕头谁给你的?老马问。
――你母亲。
――大喜日子乱说这些,晦气。(他母亲早已离世)
――听我的。等你老了都是大喜。我这辈子肯定早你先走。这个枕头给你,就一定是你的了。除此以外什么东西给你,也不见得是你的。
――嗯,我成家晚,所以我明白。
多年以后,小镇出了件不大不小的怪事。
老马头在山上的坟被挖了。他的儿子们大操大办了一番,摆了丧宴,重新下葬。道场先生说这不合规矩,老三便自学地做起法事。那天看热闹的人比老马头打架那次还要汹涌,太多人不理解马家儿子的行为。
哪里有这样扰死人清净的事?他们没管那套说辞,将挖出的几块“老马头”炼化了装进骨灰盒里,再放置在黑黢黢的棺材里。街坊有人听见,爸,这回你不仅有小房子还有大院子了呢。究竟是老几说的就不得而知了。棺材入土后儿子们都松了一口气。而过去这座形似枕头的山,也叫枕头山。
现在人们都愿意叫它,天府公园。年轻人结婚喜欢选在这里。老人走了,会撒在小镇东边的大河里。
临近秋末,河面便会兴起一阵霾。孩子们管它们叫,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