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做一个冷漠的人
文/蒋临水
一、最开始,果果出生的事情并没有人告诉邓嘉
邓嘉记不清小时候的事情,一有人问起,她就说她失忆了。
她这样说的时候,用的是半开玩笑的口吻,识相的人便不会再问了。
邓嘉上一次离开家是在三年前,那天她在家门口上出租车,妈妈没有出来送她。其实她们没有吵架,只不过这是家里的规矩—要来就一个人来,要走也一个人走。邓家的亲戚不多,大多生性凉薄,换一种好听的解释方法,那就是爱得深沉。
果果出生那年,邓嘉十二岁。
邓妈妈在嫁给丁叔之后就去了另一座城市生活,远离小镇是她的理想,邓嘉成了累赘。邓妈妈心一横就把邓嘉扔下了,往后她都跟姥爷过。姥爷那会儿也是一个人,姥姥二十年前就去世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最开始,果果出生的事情并没有人告诉邓嘉,也许他们是怕邓嘉伤心,但这个完全是多虑。从前她一直坚信,不管什么人出现都不会妨碍妈妈对她的感情。书上那么多歌颂母爱的词句,这一点总不会有错。
不过后来邓嘉明白了,其实他们早就忘记了她,反正她的建议与心情从来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总之,邓嘉第一次见到果果的时候,她快满一周岁了。
果果到了两岁,邓妈妈和丁叔回来做生意,邓嘉也如愿以偿回了家。虽然姥爷从不打骂邓嘉,吃穿都尽量给她最好的,但小孩子都盼着跟妈妈在一起。邓嘉那会儿的恋母情结可谓是相当严重的。
这中间发生的事情,邓嘉说她已经记不住了。
人总是选择性地忘掉痛苦的记忆。
她很少回家,算一算,真的是很多年没回家了。
直到上个月,工作上出了问题,租住的房子也到期了,当时她的身体不舒服,想找个地方休个假,邓妈妈在电话里跟她说 :“小嘉,你丁叔不在,要不你回家待一段时间?你也有些日子没回来了。”
镇上的人总会问起她,妈妈也觉得面子挂不住。
然后邓嘉就回家了。
这一年,邓嘉二十四岁,果果也十二岁了。
其实邓嘉不爱回家的原因有果果这一个因素,邓嘉一直就不怎么喜欢她,严重点儿可以称之为讨厌。
不过,邓嘉懂得如何看清自己的位置,明白人有时候需要妥协。如果想要跟妈妈和平相处,邓嘉非但不能说果果一句坏话,必要的时候还得讨好她。更糟心的是,果果被妈妈惯坏了,有时候气人得很。
小孩子嘛,其实都是比较好哄的,只要邓嘉忍一忍,一个月内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
邓嘉反复告诉自己,一个月,反正只有一个月。
这听上去就让人觉得很讨厌对不对?但是邓嘉已经习惯了。
从飞机转大巴,家乡的景色近在眼前,熟悉的风吹过耳畔,邓嘉揉着太阳穴,发现那些好不容易忘却的记忆又要慢慢复苏了。
这真的很让人讨厌。
二、邓嘉知道妈妈不快乐,邓嘉希望她快乐
邓嘉回家的前五天。
为了家庭和睦,她需要在表面上做出对果果很好的样子。
果果不会扎头发,很奇怪对不对?一个读六年级的女孩子,居然不会扎辫子。
果果说,是因为她以前一直留短发,现在想留长了,半长不长的时候最难梳,她老是驯不服那把木梳。邓嘉便每天笑着给她整理发型,有时梳成丸子头,有时扎成麻花辫。果果很高兴,说姐姐比妈妈梳得好。
邓妈妈难得看到这种姐妹融洽的画面,逢人便夸奖邓嘉终于长大了,家里的亲戚为了烘托这种姐妹情深的气氛,对果果说:“那等你姐走了,你怎么办呢?”
在果果抱着邓嘉脖子撒娇的时候,邓嘉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邓嘉爸妈离婚很早,邓嘉和妈妈过。邓嘉七岁那年妈妈改嫁,继父姓丁,是一个老实又小气的中年男人,这种人在最初通常会百般承诺,要将继子视如己出,往后又万般嫌弃。这是邓嘉亲身体验之后得出的结论。
他们结婚的时候并没有征求邓嘉的同意,不过就算她反对也没用,小孩子一向没有发言权。但其实当初妈妈要改嫁这件事儿,邓嘉心里是很赞同的。那个时候的单身女人养娃很不容易,尤其是在小城镇,街坊四邻闲来无聊,晚上坐在小河边,支个火堆熏蚊子,家长里短地闲聊中,总要把邓家那点儿破事儿翻出来唠唠。
邓嘉随母姓。
邓妈妈是一个脸皮很薄的女人,将上一段失败的婚姻视为耻辱。小时候邓嘉还经常问起她爸爸的事情,在被亲妈暴揍过一顿之后就长了记性,再也不曾提起了。别以为小孩子不懂事儿,邓嘉现在还记得那时的自己有多敏感。邓嘉知道妈妈不快乐,邓嘉希望她快乐。
为此,邓嘉觉得,就算舍弃一点儿自己的快乐也没关系。
唉,那时候邓嘉特别特别爱邓妈妈,没办法,那时候她只有邓妈妈。
至于后来嘛……
后来果果出现了。
所有的转折点便从这里开始。
邓妈妈走了以后,有一段时间都是姥爷给邓嘉梳头,但是他梳不好,邓嘉便学着自己梳。
梳头发有什么难的?邓嘉七岁就学会了。
不只这些,邓嘉还学会了自己洗简单的衣物,在姥爷外出不在的时候自己煮粥和面吃。
七岁的邓嘉,比十二岁的果果强多了。
邓嘉这样想。
三、那一刻,邓嘉似乎把她当成了自己
邓嘉回家的第十天。
那天老师留的作业多,果果一回家就发牢骚,她写作业很慢,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的影子看上去特别寂寞,邓嘉便陪着她。
妈妈让邓嘉先去睡,可邓嘉一想到果果还坐在书桌前就觉得心里不踏实。邓嘉不知道别人的姐姐是怎么做的,但她想尽量在妈妈面前做出好姐姐的样子。
别误会,邓嘉只是为了能和平共处。
其实邓嘉早就没了耐心,心里焦躁得不行。
快到十一点,果果把试卷推到邓嘉面前:“姐,这个我不会。”
邓嘉看着熟悉的题面,一不小心就出了神。
邓嘉比果果读书早,读六年级的时候十一岁。姥爷酷爱打麻将,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不在家。邓嘉很理解,因为这座房子太空了,天再热,能感觉到的也只有冷。那天晚上邓嘉有道题不会,一直算到十二点。那会儿姥爷家挂的是那种老式挂钟,一到正点就要敲几下。平常早就习惯了的声音,那天她听着却觉得特别刺耳。时间进入深夜,邓嘉在跟作业做斗争,姥爷在别人家里通宵打麻将。邓嘉忘了她有没有哭,只记得作业写完的时候都过了三点,她穿着衣服睡着了。
姥爷是五点回来的,晨光破晓之后,屋子里有淡淡的光亮,姥爷坐在床边给她掖了掖被子。邓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看见他的影子,空悬的心终于落下来。那一刻,她与姥爷的寂寞都被无限放大,整个屋子都装不下,整座城市也装不下。
“姐?”果果在喊她,“你会吗?”
“我会,我做过这道题。”邓嘉把题解写下来,“看,姐姐厉害吧!”
邓嘉笑着哄果果,心里却是冷漠的。
十一岁的邓嘉从来都是一个人完成作业,她讨厌向别人请教,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虽然她经常写作业到深夜,枯燥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长,但每次跟人提起这段往事,她都觉得特别骄傲。别跟她说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她总需要一点儿情绪来掩饰心里的悲伤。
做完最后一道题,果果收起书包,邓嘉打了个哈欠,她跟着邓嘉进房间:“姐,妈睡着了,我跟你睡行不行?”
邓嘉回头看那张床,地方勉强够,她把床单扯平,说:“你睡里面,省得半夜掉地上。”
果果爬上床,猫在邓嘉臂弯里,胳膊紧紧地抱着她。邓嘉拍她的后背,心里突然软得不行。
那一刻,邓嘉似乎把她当成了自己。
四、她多想被人关注啊,但是她不会表达
邓嘉回家的第十三天。
果果平常都坐校车回家,十分钟不到的车程,妈妈每天接送她上下车,每一分钟都掐得特别准。那天校车晚了一小时,司机的电话还打不通,邓妈妈提心吊胆地握着手机,终于坐不住了要出去找,邓嘉跟她分头行动。
果果读的学校就是邓嘉读过的那所,所走的路也完全一样,只不过原来的沙石路早就铺上了沥青,路两边的柳树被砍掉建起了房子。
邓嘉很久没走那条路了。
邓嘉十二岁的时候读初一,学校增加了晚课,嫌步行浪费的时间太多,她花了一天学会了自行车。真的,一天,全程没用人扶上一把,虽然摔了几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疼就是好几天。但她那会儿皮糙肉厚,跟男生在一起打架都觉不出痛来,那点儿小伤,她也没在意。
邓嘉一直把不怕疼这件事儿当成炫耀的资本,连妈妈都说,小时候去医院扎针,同病房里其他的小孩儿都哭得像被狼撵了一样,只有她特别平静。
眼泪会给大人添麻烦,邓嘉知道她本身就是个麻烦,不想再做出太多让人讨厌的举动。
可直到后来她才明白,这种愚蠢的行为只会让身边的人更加忽略掉她。
做女孩子要学会适当地示弱,但邓嘉一直学不会。
初中三年,邓嘉一直是一个人骑自行车在这条路上往返的。
十年前的这条路还没有路灯,路面也没有现在平坦,她每天早起迎着风走,晚上就着月色而归,路上大概要花上半小时,遇到糟糕的天气还要增加一倍,或者更多。
那时并没有人来接她。
平常其实也没什么,但偶尔狂风暴雨便十分难受了,垂柳在阴黑的天空下面剧烈摇晃,像女人在甩动湿漉漉的头发,可怕。
但是邓嘉不怕黑!
嘿!你看,她什么都不怕。
什么都不怕……
好吧,更正一下,她其实也有怕的时候。
邓嘉记得那天学校停电,晚课取消,她回家的时间比平常早了一些。姥爷没料到邓嘉会早回来,大门上了锁,他人不在家。
邓嘉知道他肯定是去打麻将了,她也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但是那一刻,她的心就像被开水烫到了一样皱巴巴地缩成一团。第二天下午,邻居在楼下跟姥爷下象棋的时候问邓嘉:“昨天晚上,你干吗蹲在大门底下抱着锁头哭呀?”她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跟周边人说这句话的。邓嘉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邓嘉想哭已经很久了,但是她讨厌这么软弱的自己。
她像墙上那只挂钟一样上满了弦,像一个陀螺一样疯狂转动。她多想被人关注啊,但是她不会表达,遂没人停下来看她一眼。
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自怨自艾呢?
她的眼泪是罪过。
她重新走上了这条路。
她来到了这所熟悉的学校。
邓嘉抵达门口的时候,正好赶上果果从里面出来,原来是学校有活动,延迟了一个小时放学。学校昨天就通知过了,只是果果回家的时候忘了说。
邓嘉假装责怪她:“你怎么不说呢?不知道妈跟姐姐会担心吗?”
她做出委屈的样子,嘴角下垂,看着地面不说话。她心里清楚,每次她做出这个表情,就不会有人忍心再责怪她。
果果很聪明,妈妈很容易就原谅了她。
就像她小时候撕了邓嘉的寒假作业,害邓嘉被老师罚站一星期那次,她也是用这个表情看着邓嘉的。于是在场的大人都来劝邓嘉:“小孩子不懂事儿,你是大的,你得让着她。”
就为了她这个表情,邓嘉听了不知多少次这样的话。
邓嘉看着果果,插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
五、无地自容的感觉
邓嘉回家的第十五天。
星期六,妈妈带着果果去商场买衣服。五月是换季的时候,果果长得快,原来的衣服都穿不下了。三人的品位各异,遂争执不断,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两件综合了三人审美的连衣裙,彼此的脚都逛疼了,赶紧拿着去收银台付款。
回家以后,果果把衣服装进柜子里,顺便给邓嘉看她其他的衣服。果果的衣柜很好看,四季的衣服都漂亮,邓嘉不吝词汇地夸她:“果果人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第二天,果果穿了新衣服跟邓嘉去买东西,邻居见到果果打招呼,眼睛瞟到邓嘉的时候便疑惑地问她:“这是你姐姐吗?”
果果点头。那人对她笑了一下,再没说什么。
其实邓嘉小时候见过那人的。
她家有一个大邓嘉六岁的女孩子,邓嘉还穿过她拿来的旧衣服。
妈妈刚回来那年,邓嘉十三岁,家里为了生意非常拮据,还要腾出一笔钱来养果果,其余的钱都能省则省。那几年,邓嘉几乎没怎么买过新衣服。
邓嘉再怎么迟钝,到了爱美的年纪,在被同龄女生嘲笑的时候,也不会再无动于衷。
但家里的情况她心里清楚,便假装不在意的样子,不忍心看妈妈为难。
跟邻居分开后,邓嘉拉着果果走进超市,指着货架上的零食问果果喜不喜欢。果果摇头说:“我都吃腻了。”
邓嘉又问她:“那你有什么别的想要的吗?”
果果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小钱包,特别得意地对邓嘉说:“我零花钱很多的。”
果果有很多压岁钱,这个邓嘉知道。
邓嘉想起十三岁那年的教师节,班里同学想合资给老师送个礼物,每人均摊五块钱,这对邓嘉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邓嘉回家小心翼翼地跟妈妈提起这件事情,刚好丁叔路过听见,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对她说:“这种钱是没必要的,做学生,搞好成绩就是对老师最好的回报。再说,反正你初中结束就要换人教了。”
丁叔说话时的眼神邓嘉到现在还记得,从那时起,所有不必要的费用邓嘉都能避则避。
但那次教师节的记忆对她而言不太好,班里给老师办活动,没交钱的不准参加。下午她孤身一人坐在操场,听到从敞开的窗户里传来的笑声,心情无比复杂。
其实邓嘉很喜欢那个老师,但是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敢再去见他。
那天他坐在教室里,发现充满欢声笑语的人群中唯独少了她,会不会觉得有一点儿伤心呢?他平常那么照顾她。
以至于后来的很长时间,每次他看向邓嘉的时候,她都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直到初中结束,她才松了一口气。
果果在货架上挑了一些干果,执意自己付了钱。
邓嘉摸着她的头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六、她难过,是因为她为着能与他们和睦相处付出了很多
回家的路上下了雨,邓嘉跟果果都淋湿了。
半夜果果突然发烧,妈妈起床给她找药的时候一直埋怨她们为什么出门不带上伞。邓嘉被她吵醒,解释说:“我们出去的时候还是万里无云的呢,谁能料到那么快就下雨了。我知道你疼果果,下次带她出去,我一定未雨绸缪。”
她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却还是不小心说了重话。妈妈没有再说话,看着果果把药吃下去以后就关了灯。
后半夜屋子里没了动静,邓嘉却开始辗转反侧。
她觉得后悔,一共就在家待一个月,干吗要惹她们生气呢?她自己又捞不着什么好处。
果然,只要是跟果果有牵连就不会出现什么好事儿,邓嘉暗暗提醒自己,最好的办法还是离果果远一点儿。
从前邓妈妈工作忙,平常放假都是邓嘉看顾果果。邓嘉比果果大十二岁,带她的感觉像带女儿,主要的任务是给她洗衣服,教她跑步和说话。邓嘉每天都盼着她睡得早一点儿,因为只要她不睡着,邓嘉就休息不了。
这是普遍现象,一家如果有两个孩子,稍大的那个就必须懂事得多,照顾弟妹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何况邓嘉比果果大了十二岁,何况她们有一半的血液是不同的,她必须表现得更加爱果果,才能让丁叔满意。
妈妈很爱果果。
如果天平逐渐朝一方倾斜,另一方就会被抛向高点,那个被迫坐在高处的人会越来越觉得不平衡。
邓嘉与果果的待遇差距慢慢显现:一个苹果切两半,是因为果果吃不下,剩下的一半要放进冰箱,留着果果下次吃。或许妈妈当时没有想太多,但这个行为致使邓嘉把自己和果果的界限分得特别清楚,但凡家里明确标上“为果果买的”标签的时候,她就绝对不会碰那个东西。因为当时妈妈把剩下的一半苹果递给邓嘉的时候,邓嘉下意识地咬了一口,然后妈妈不可置信地看着邓嘉,对她说,这个苹果很贵。
后来邓嘉因为大意跟果果分吃了一袋过期饼干,过后邓嘉什么事儿都没有,果果却病了一场。
为了这件事儿,妈妈半个月都没给过邓嘉好脸色。
从前很多人都开玩笑说果果是妈妈的心头肉,邓嘉不承认,非得跟人家犟嘴,说手心手背妈妈一样疼。然而从那次以后,邓嘉终于慢慢认清了事实,原来她与果果相比,妈妈还是更爱果果一些。这是小女儿的特权。
承认现实是一件很让人不爽的事情,邓嘉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讨厌果果的。
她难过,是因为她为着能与他们和睦相处付
出了很多,可即便这样,她还是得不到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