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人？她家里没有年迈的老人吗？”
“就扶一下也不会怎么样，看起来是个好学生的样子，没想到能这么理所当然地见死不救。”
“她就是见不得人好吧，估计没了双亲，没有人教育她尊老爱幼，然后就心理阴暗了。”
“可怜老爷爷，就这么死了……”
大家好，我是现在正处舆论中心的主人公陈明月。
自我介绍一下，我今年17岁，在读高三，父母双全。
我被骂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在下班路上见到摔跤的老爷爷没扶导致老爷爷去世，所以成了“杀人凶手”。
有人发布视频到网上，我从手机里看见了自己冷漠的脸，没什么想法，觉得自己还挺酷的。
但是网友们不这么想，我很快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为了众之所矢的恶人。他们无数次在深夜将我凌迟，他们化身为刽子手，挥动着自己有力的手臂敲动键盘，然后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变成了一柄又一柄的利剑，将我钉在断头台，各种烂鸡蛋烂蔬菜毫不留情的全朝我砸来。
今天是我遭受网络暴力的第十五天，我站在海的边缘，踩着细细的沙粒，海风吹起我的裙摆，很快我就会迎着海风朝海的深处走去。
今天的天空很蓝，海水也蓝，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很多人为生活努力奔波着。
巷口的螺蛳粉店依旧会把那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飘去很远，红绿灯前的车还是会因为止步不前拼命鸣笛呐喊，医院里各路人匆匆忙忙，在迎接谁，又送走谁。
黑夜里的星星还是那么亮，花店的花还是那么香。
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的生活，没有人会注意到大海深处即将埋下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并非受不了网络暴力，我只是懒得再去和生活作斗争。我以为我足够坚强就可以撑起一切，但其实不是的，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结局，事情仍会沿着原来的轨道发生。
我的父亲昨天死了，死在急诊室里。
我的母亲哭着给了我很用力的一巴掌，她说这都是我的错，要不是父亲看了新闻气急攻心，也不会走的那么突然。
医生几声叹息最后只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他尽力了。
周围护士的眼里没有同情，什么情绪都没有。她们打量着我窃窃私语，我想她们说的应该是，我的报应来了。
我今天穿了父亲送我的第一件白裙，即使众人眼里的我半边良心埋进了黑土，我也想干净点死去。
其实父亲死之前我还在看热搜里关于我的评论。
我看见他们骂我早死早超生，他们诅咒我的父母，诅咒我的亲戚，诅咒我的朋友，诅咒我。
他们说我这种人就不应该出生，不应该活在世上，不配被埋在黄土里。
他们说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女孩，怎么有脸对即将逝去的生命视而不见。
他们说我也会有老的一天，看看到时候我会怎样死在无人问津的房间。
单看这些话，我以为我做了多么罪不可恕的事情，而实际上我只是不能抛弃自己的前程，不能面对一切未知的危险，我没有金钱没有时间可以承担如果救起来是个骗子的后果。而人们帮不了我，他们只会把用键盘筑起的利剑刺向另一个人。
当时我刚看完一条说我没父亲的评论，病房里就传来了噩耗。
网友一语成谶，我以后还真就没有父亲了。
我望着海的深处，轻轻哼起母亲小时候教我的童谣。
远处忽然响起警笛，我下意识的扭头去看，就看见桥上驶来好几辆警车，我母亲被人扶着跌跌撞从车上下来。
我安静的看着他们扶着我母亲向我靠近，没多久他们就来到我面前，隔着不过几米远。
母亲嘴唇颤抖，终于没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她只是手指发颤的朝我招了招手，“月月，回来吧。”
我眼睛弯成月牙，笑了起来。
“你没叫我灾星了诶。”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错了，妈妈错了，是妈妈错了。”
“你回来吧，月月，妈妈求你了。”
我幅度很大的摇了摇头，“你不是我的妈妈，你不能当我的妈妈，不然你就要和我一起被骂。”
我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在某个警察身后看见了那个死去老爷爷的女儿。
我永远记得她，就是她扯着我的头发把我从班级里拽出去，就是她当着众人的面骂我杀人凶手，就是她想拿小刀刺向我的胸口。
我嘴边的笑意一下子就敛去了。
“有意思吗？”
“假惺惺有意思吗？”
母亲身子一瞬间僵住了，她尝试了好几次想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有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有个女警察尝试着向前了两步，她温柔的看着我，说的却不是我爱听的话。
“月月，回来吧，无论你之前做过什么都不会有人再追究了。你妈妈就在这里等你，你也不想看你妈妈一个人孤独终老吧？”
我面无表情的扫视了一圈身边的人，最后视线在女警察身上停下。
“追究什么？”
“我做了什么错事会被人追究？”
“因为我舍得让骂我灾星的妈妈没人送终吗？”
“还是因为我没去扶那个女人的爸爸？”
我微微抬手，用手指虚虚指向那个女人在的方向，不屑的嗤笑一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母亲，眼泪都忘了掉。
我看见她抬起手，好像又想给我一巴掌，我看见那个女人带着被有意控制住的愤恨从警察身后走了出来。
我看见不远处有人架着摄像机，好像是想把我认错的模样记录下来。
风忽然刮的刺冷，将我的长裙吹起一个角，风声夹着海水翻动的声音，让我有些烦。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终于看向了那个摄像头，声线平稳的开了口。
“我不想为自己找理由辩解，我就是没去扶，没有什么急事，没有经过很久的犹豫，冷漠走开就是我本人最真实的第一想法。”
“我没办法做出那么毫不犹豫的选择，我的家庭条件不允许，我不能承担一丝一毫被骗的后果，我不会也不能用自己的未来换这一次表扬。”
“也许你们觉得没什么，觉得这只是一次好人好事，就算被讹上了也有大把精力和他们耗。我不行，我父亲躺在急诊室里不能动弹，他的一辈子会停止在什么时候连医生也没办法预料。”
“我没有钱，我没有时间，我不能因为一次不忍就去面对可能是深渊的未知。就算我以后会每天在半夜惊醒，会被愧疚侵略整颗心脏，我也没办法选择伸出所谓的援手。”
“你们说的那么好听，可我的父亲在医院生着重病，怎么没人帮帮我，怎么没人救救我的父亲。别人的父亲是命，我父亲就不是了吗？”
“是因为他没死在你们面前，所以你们才觉得没所谓是吗？”
“你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善良，你们并没有真正的为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感到惋惜。你们只是无聊，只是想找宣泄口，只是想把在现实因为懦弱不敢见义勇为的那股正义用在我身上。”
“就算我是个恶人，就算是我把老爷爷害死的，也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法律会制裁我，国家会处置我，轮不到你们拿口水淹没我。”
“你们是开在温室里的花，我也脏不到哪去。”
“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父母教育我，我知道怎么分对错，我知道哪些是不能碰的，别人帮助了我我会说谢谢，我见到老师会叫老师好，我踩到别人的脚会说对不起。我只是没扶他，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你们却只找上我。”
“难道为自己着想也是错吗，难道我想好好活着，也是罪过吗？”
“你们天天把尊老爱幼挂在嘴边，我也不过十七岁，我也未成年，在我那些失眠到崩溃的时刻怎么没人想着去救救我？”
“哪怕只是一句，只是一句你还好吗。”
“……从来没有人。”
“你们只会骂我无病呻吟，骂我事多，说我无聊闲着，说世界上比你惨的人多了你又在不开心什么。可是悲惨什么时候变成了可以攀比的东西？难道就因为我不够惨，没他们惨，他们就可以借着这个踩在我头上把我的自尊碾碎吗？还是因为我没别人惨所以我就活该去死？我就活该遭遇这些，活该被你们骂，活该我父亲生病，活该我被我母亲骂赔钱货，活该今天站在海岸边说这些无聊的废话。”
“是因为雪没落在你们身上，所以你们不觉得冷。”
“刀没往你们身上划，所以你们不觉得疼。”
“别人家的小孩每天只需要思考今晚该吃什么菜，烦的只是不知道怎么引起自己心仪男孩的注意。我不一样，我要去思考怎么才能赚够我父亲的医药费，烦的是不知道我父亲能不能活到我赚够的时候。”
“我逃课一天打好几份工，我未成年，不好找工作，找到的都是又苦又累工资又低的。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下班可以喘口气，还要去观察周围有没有需要帮助的老人家，不然就会被钉上杀人凶手的称号。”
“不然就会上新闻，就会把我的父亲提前逼上死路，就会被我的母亲打上两个巴掌。”
“有没有人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的目光从摄像头上移开，转到我母亲身上。
“连和我关系最亲的母亲也没有选择站在我身边。”
“从头到尾她都没想过安慰我，直到最后还要带着一群人来到我面前让我难堪。”
“不会以为让死者家属原谅我再套出我的道歉记录下来放到网上就算是施舍给我的解救了吧？”
“不会以为我道歉了那些刽子手就会真的放过我了吧？不会以为这样那些伤害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吧？”
“为什么路上行色匆匆那么多人，大家都在为生活奔波，偏偏你们就是不肯放过我。”
“我不信你们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拍视频。真正想救人的人第一步怎么会是先掏出手机打开相机，怎么会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可以完完整整的拍下我。我和他本质上差不了多少，可偏偏他成为了救命恩人，我成为千夫所指。”
“不过是因为我小，因为我看起来是最好的抨击对象，是最好的发泄对象，是你们“释放正义”的最好对象。因为我翻不起什么浪花，因为没人会帮我。”
“没有人会去追究真相，人们大多生性懦弱，路上遇见抢劫不敢帮，遇见小偷不敢追，在网上发布两句能将人凌迟的话就算是大赢家。”
“不是凭着一腔热血一身善心就可以安稳度过一生的。人总要为自己想想，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谁也不知道一时好心做的善事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难以想象的后果。”
“如果我出生在终点线，如果我小学不用一件校服穿上整整六年，如果我不用每天因为几毛钱和菜贩讲半小时的价，如果我不用穿着一件长袖度过整个冬天，如果我没有因为买不起复习资料被老师带头排挤，如果我父亲没生病，如果世界上少些比我还肮脏的人，谁会做出这样违背良心的选择。所有不得已的恶不过是因为没有挥霍善心的资本。”
“我也想当个天真的小女孩，可以肆无忌惮的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而不是在看见别人受伤后第一时间在脑海里思索帮他之后的利弊。因为我从小就没被人放在手心里捧着，因为我从小就可以一个人在泥潭里存活。你们凭什么拿仙人掌和百合花作比较？又拿什么要求我要纯粹的善良呢？”
“你们见过最黑暗的事也只是在电视里播放的那些新闻。我见过的黑不一样。我见过的黑，是夜夜在脑海里循环播放、会吸走人生气的梦魇。”
“我亲眼见过无数个稚气未脱还处在青春期的男生将一个老奶奶压在地上，是其中某个人的亲奶奶。”
“他们撕碎了奶奶的衣服，捂着奶奶的嘴不让她尖叫，反抗就狠狠的扇她巴掌。他们那么一大群人，有人在亲奶奶，有人扯奶奶的头发，有人正握着奶奶的手做些不可描述的事。”
“而当时我是怎么做的呢？年纪稍小的我准备偷溜出巷口叫大人，可是我被发现了，他们拉住我，发出狰狞的笑，我磕磕绊绊的撒谎，我说我报警了，很快就有大人赶来。他们不听，反手将我推倒在地。”
“老奶奶看见我就好像是看见救星，她衣衫不整的跪坐在地上，眼里都在发着光。”
“可老奶奶说，你们放过我，这个学生细皮嫩肉，更适合你们。”
“去欺负她吧，去欺辱她吧，我会替你们保密。”
“……”
“我可以绕道走的，为了去大马路喊人，我没有。”
“当时的我又怎么敢对母亲说呢？她只会骂我贱货，只会骂我灾星，只会把我关进房间一天不给我饭吃。只有我的父亲会悄悄的从门缝里给我递来一颗糖，现在这颗糖也被碾碎了。”
“我咬着牙挺过这些年，我不停在深夜自救。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些都不是我的错，我也不可以因为一些人否定整个世界，我可以继续去爱人，继续去帮助那些人，但最后我还是办不到。”
“为什么明明是他们对我做了不好的事情，我却要在每个失眠的夜晚反省自己？”
“为什么现如今我只是做了最适合我的选择，你们却非要一步步将我推进深渊？”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乌云侵袭了，一片密麻的黑，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颗一颗砸在我脸上，我仰起头，任由雨滴流进我的眼睛。
很多个深夜耳边的歌，窗外的虫鸣，门外母亲的辱骂。
很多次崩溃，很多次质问，很多次内心的声嘶力竭。
很多次挣扎，很多次求救，很多次被眼泪模糊视线。
最终还是不能忽视自己的狼狈，仓促的收起了自己的爪牙。
以后所有不解都不再需要回答，我会沉进海底，闭紧我的嘴巴。
我安静的看着所有人，缓缓后退，一步步退进海里，水漫上我的膝盖，他们或惊恐或无措的跟着，下一秒我毫不犹豫的扑进了海里。
我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听见刺耳的尖叫，听见朦胧的车声。
沉进海里感受到周边的水都朝我涌来时，我嘴角忍不住的上扬。
直到此时我终于屏蔽了所有人的声音，我终于再也不用去反复的质问自己是谁，要成为谁。
我奋力往深处游去，心里想着深点，再深点。
一定要游到一个他们追不上的地方，然后把自己按死在海底。
“如果风听不见我的呼救
如果海任由我坠落
如果人们皆站在岸边观望
那我就在喧闹里沉默
在安静中死去。”
你好，我是陈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