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上不靠谱的养父，又认下吸血的亲生父母一家，人生就像苦情连续剧，一集接一集。
阿龙本该出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都怪他那老实巴交的妈在集市上跟陌生人多说了几句话，就被拐到了深山沟里。路不熟，看得紧，再加上怀孕七个月的身子，逃跑？那是不可能的。
林小六是家中老小，上面五个哥哥不管好歹都结了婚，就剩他一个单身。说实话，家里穷又在山沟里，娶媳妇儿是难，退一步，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也行，老二老四不就“嫁”到女方家去了吗？条件不好，不能计较太多。
一开始林小六不愿入赘，他见过二哥四哥在老丈人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感觉憋屈得很。几次相亲不成，打击有点大，他同意上门了，却碰不到合适的人家了，蹉跎了几年，他那彪悍的老妈悄悄办了件大事——买了个媳妇儿回来，还是买一送一！
林小六又怕又气，怕的是这事犯罪，气的是没当新郎先当爹。
老妈开解他：“就跟做买卖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大家都这么干，怕啥？多个孩子不是事，生了我给养着，你们再生就行了嘛，凡事想开点，知足常乐！”
她生下小龙没多久，那边的丈夫就找来了，大人被带走，小的留下了。如果孩子也被带走，就没有后来的事了，然而这都是拜林小六老妈所赐。当天见情况不妙，抱着孩子躲到后山去了，媳妇没了，好歹给儿子留个依靠。
小龙被奶奶养着还算妥帖，吃饱穿暖不受委屈，不过好景不长，小龙三岁时奶奶去世，林小六接手了儿子。
他是男人，没有老妈的细心耐心，也没多少爱心，磕磕碰碰难免，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态。所以小龙六岁时学会了煮稀饭，八岁就能炒菜，冬天的棉衣是四大妈做的。小龙曾对妻子说，多亏大伯大妈们照顾，要不然不知道过成什么样。
俗话说成家立业，成家在先立业在后，如果先立业再成家不行吗？至少在林小六这儿不行，对他来说，有媳妇儿才是家，才有奔头，光有儿子不算，过一天少两晌，除了春种秋收就是打麻将，小龙的很多个夜晚都是在麻将声中入睡的。
小龙疑惑过：为什么堂姐堂哥们都有妈妈而自己却没有？爸爸给的回答是你妈离家出走，过好日子去了。小龙为此还忧郁了好几天，妈妈好狠心，像电视里的恶毒女人一样，抛夫弃子。
到镇上读初中时，有个妇女来找他，自称是他的亲妈，并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说的像模像样，而且要带他回“家”。
小龙没有理睬，觉得她肯定是认错人了，学校里同名同姓的太多。但这个理由没能说服自己，按捺不住，他去问爸爸。
林小六大怒：“都没人愿意给我当老婆，怎么会有人给你当妈，魔怔了吧，那是骗子！”
四大伯看不下去了，他说出的真相，竟和那个妇女讲的一样！并给出小龙选择权：“既然亲妈来找了，就看你的意思，想走就走吧，那边是亲生父母，亏待不了你，在这边你也没过上好日子！”
林小六急了：“四哥，胳膊肘往外拐呐，你老婆孩子热炕头自在了就出来管闲事，帮着外人拐自己侄子，不怕遭雷劈！”
老四不与他计较，他看得真真切切，只是感慨小龙命苦。
那个妇女又来找了，小龙说：“当时为什么不继续找，再多找几次他们肯定就把我还回去了，一家人团圆多好！现在那个爸爸好歹养了我这么多年，我不会丢下他不管的，以后别来烦我了！”
有情有义有时不是什么好事，他被套在了看不见的枷锁里。
2
当小龙打算与爸爸相依为命的时候，事态变了，林小六突然娶了老婆，是邻村的云南媳妇介绍的发小姐妹。
这一下，小龙尴尬了，后妈左右看他不顺眼，嫌他吃的多，嫌他花钱多。林小六呢，屁都不敢放一个，生怕把媳妇气跑了。尤其是又生了妹妹后，他彻底成了多余的。
以前的想法是好好读书，以后挣了钱让爸爸过上好日子，现在是只想逃离，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了。
当亲妈再一次找小龙时，他不再那么抗拒了，和她吃饭，听她说话。
之后的接触中才了解到，亲爸长年生病，亲妈是家中顶梁柱，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他猜到了，妈妈那饱经风霜的脸和粗糙的双手已经说明了一切。小龙不是势力眼儿，当初不抛弃养父，如今又怎么会嫌弃生母呢？
接受了亲生父母，他并没有得到更多关爱，反而多了一份责任。家里有点事儿就找他商量，让他拿主意，给他去办。朋友说他爸妈不地道，认个现成儿子当牛使。小龙不在意，毕竟有血缘关系。
但是总有人得寸进尺。亲妹妹和家里吵架，跑到小龙那里散心。玩了几天，小龙买了车票，劝她回去好好上学，她答应的很干脆，小龙觉得这件事就了了。
不曾想几天后，亲妈找到小龙，抬手就是一巴掌。
“她是你亲妹啊，怎么能让她去找网友，你安的什么心？”
小龙从懵逼中回过神，原来她半路换了车，任性的去找网友，还把屎盆子扣自己头上。
“我去把她带回来。”
良久，小龙只说出这句话。
和老板请了两天假，把亲妹交到亲妈手上，小龙沉默地离开了。他受了严重的伤，不只是脸上的火辣辣，更是心碎的一片一片。担心女儿，就能不问青红皂白一耳光？女儿是心头肉，刚认的儿子就不值钱吗？更让人气愤的是亲妹不小心说漏嘴的话：我们觉得你应该跟那个后爸断绝关系，他是坏人，工资更不该给他，应该补贴家里。
不弥补我童年缺失的关怀，倒先惦记我的钱！
老板曾找他谈话，说血脉亲情是聚在一块互相照应互相理解，不是把担子撂到一个人肩上。工作不爽了可以辞职，朋友闹翻了能绝交，合伙干事分歧大了会一拍两散，半路跑出来的吸血鬼一家子怎么就不能断了呢？
小龙又不是傻子，何尝不知道认了这门亲是累赘，他只是渴望有一个完整的家，有爸有妈，有兄弟姐妹。然而他总游离在边缘，被需要时才被推到中心。
弟弟妹妹过生日，亲妈虽不舍得花钱，但还是会象征性的表示一下，把孩子心心念的不太贵的东西买回来，而小龙的生日却会被忽略。
上个月妹妹以生日为由，让小龙给她买了一套名牌运动鞋服。小龙觉得有点奢侈，劝她用心学习不要攀比。没想到妹妹当场发飙：瞧你小气的，老板不是又给你涨工资了吗，少啰嗦一点吧，我是你亲妹！
真是茅草屋里养出骄横公主，假装眼瞎看不见生活疾苦！挣钱容易吗，白天黑夜，累死累活的，一身汗一身油的趴到车底干修理，又不是在凉快的空调屋里数钱的大爷！干活的疲累模样不记得，涨薪的消息倒是挺灵通。
小龙本来不打算理她了，她打电话也不接，可是当她哭哭啼啼找来时，小龙又狠不下心来不管。不过，妹妹的不懂事，亲妈的不体谅，这次让他彻底死心了。
好几个深夜，他都在被窝里嚎啕大哭，什么时候自己能有一个圆满的家？
3
痛苦的日子难捱，每一秒似乎都被延长了，但回望过去，又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间就到了结婚的年纪，或许是在养育中有了感情，或许是为了摆脱累赘，又或者是因为花了儿子不少工资，林小六很积极地托媒人给小龙说亲，要把他“嫁“出去。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小龙很快有了自己的小家。妻子阿语人不错，除了最初磨合期的一些小别扭，相处十分愉快。他要开店单干，阿语就拿出嫁妆钱，并毫无怨言地陪他度过艰难的开头。
慢慢地，生意有了起色，儿子喊出了第一声爸爸，小龙有了前所未有的圆满，以父亲的角色，拥有了完整的家。
幸福的日子开始没多久，亲妹又冷不丁地冒了出来。
那是临近过年的一天，北风乎乎，飘着小雪，阿语拉着他去找同学玩。在路上看到远处走来一个身影，阿语说她肯定不是本地人，因为没抄近路，并要与他打赌。小龙觉得挺有意思，就下了情人节玫瑰花的赌注。
来人大概以为是等她的，就加速地跑了起来，快接近时，小龙的震惊还来不及扩散，她就开口了，“哥，你们是专门迎接我的吗，这位是嫂子吧？”
阿语懵了，她明显变了脸色。
亲妹嘴快，连忙解释道，“那个妹妹不是亲的，那个爸也不是亲的，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
说完就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是几年前小龙和他们拍的全家福。
阿语生气了，“你瞒了多少事！你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
“真够狠心的，换号码换地方都不说一声，娶了老婆忘了妈，有没有良心？咱妈干活砸到脚了，连个年都过不成，你看着办吧！”
看着打扮入时的妹妹，小龙揶揄道：“管好自己就行了，别操乱七八糟的心。你找我没用，我是上门女婿，作不了主！”
“不碍事，我打听了，你老丈人很实在，不会为难你的。”
面对如此胡搅蛮缠的人，小龙无话可说，而厚脸皮的妹妹，竟跟着他回家。
一家人开始意外愤怒，后来接受了现实，向小龙了解详细情况后商讨了看法，并由阿语出面交涉。
“我不认识你这个妹妹，更不会管你家的事。”阿语首先亮明了态度，“结婚的事是他养父操持，所以亲家我们只认他，即便现在知道他不是亲爸。”
妹妹想开口，但看到旁边沉默的大哥，把话又咽了回去。
“小龙为什么跟你们断了联系，心中有数吧？失散的儿子找到了，不是变着花样的关心，反倒以血缘为由头进行道德绑架，出钱出力还当出气筒，百害无一利，不甩掉迟早被耗死！”
妹妹表情开始变得不自然，阿语继续说，“感情不能有需要时再培养，结婚时怎么不露个面，出点力，给个红包，有事了就费劲周折找上门，够能耐啊！”
哥哥可以死缠烂打不讲理，嫂子不行，看着哑巴一样的亲哥，知道他是下定决心断亲就灰溜溜地走了。
亲妹打发走了，年也没过好，丈母娘埋怨媒人不地道，隐瞒这么重要的关系，老丈人倒看得开：问题解决了就好。
阿语几天没和小龙说话，后来回忆时，她感慨：要是知道你还有这么魔幻的身世，肯定不会与你结婚的，亲生与不亲生，平时看不出区别，一旦有大事发生，阿语苦笑了一声，不再往下说了。
小龙不懂妻子的担忧，只知道她受了委屈，便加倍对她好。
4
自那以后，亲妈一家再也没有找过麻烦，生活随着奋斗又上了新台阶。买了房买了车，还生了小儿子。
养父那边又出了事，后妈回了娘家一趟没了音信。林小六拉着小龙哭：“我待她不薄呀，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怎么就舍得抛弃我们爷俩，还狠心地把钱都带走！”
没了老婆就没了斗志，林小六又恢复了吊儿咣当的样子，不一样的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明着暗着要钱。
此时小龙明白了妻子没有说出口的话，爸爸才50来岁，还有女儿要抚养，却开始向儿子要养老钱，把担子摞给小龙一个人!
看看几个大伯，再看看岳父，差不多的年纪，都是力所能及地忙活，尽量给孩子们减轻负担。他倒好，生怕享不了儿子的福！
在妻子的劝说下，小龙明确拒绝了养父的要求：没病没灾没大事发生，生活费自己解决。
或许是忌惮不苟言笑的儿媳，林小六消停了，只是逢年过节走亲戚时不再笑脸相迎。
有时小龙会怀疑自己办得不对，即便再不堪，毕竟是父亲，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如此做法是不是太不近人情？偶尔也会埋怨阿语将自己置于不仁不义之地。
阿语自有她的道理：给他养老是我们的责任，这个我认，但是把女儿养大是父母的责任，不是哥哥嫂子的事，他是亲爸，他能做好的。再说我们负担也不轻，房贷加两个儿子，谁听了不得给个同情的眼神？而且要长远打算，今年给了钱，明年也要给，后年更得给，而且只能越给越多，反过来了人家就会不高兴，这是人性。最重要的是年纪大了总会生病，进一趟医院可能一年两年好几年就白干了，有几个人能避免，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小龙打趣妻子为什么老是不开心，因为想得太多，把没发生的坏事预演了一遍。有时想起养父的不容易，就背着妻子偷偷打钱。
预言还是来了，比妻子预料得还要早，半夜里的一通电话搅翻了天——咱爸进重症监护室啦！
小龙火速赶到医院交了手术费，在等待中才了解，养父在麻将桌上突然胸口疼，堂哥送到医院说是心肌梗塞。
醒过来没多久的林小六了解了自己的病情后，开始“托孤”。
“我身体不行了，以后妹妹就要你照顾了，她命苦，没了妈，你得加倍对她好，起码供她读完大学，帮忙找个好工作。”
看看虚弱的养父，又看看一边专心玩手机的妹妹，小龙好久都没有说话。他到卫生间洗了把脸，盯着镜中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想哭。刚交给医院半年的收入，还没缓过劲来，更重的包袱又甩了过来。
一个星期了，小龙伺候吃喝拉撒，妹妹放学过来除了吃饭就是玩手机，十五岁了，半点忙帮不上。
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林小六不愿意出院，走了鬼门关，怕极了，是同村的好友来劝走的，“差不多行了，就不能给孩子省点钱？让小龙赶紧回去，他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回到家，小龙算开了眼界，知道为什么他会总缺钱。零食饮料到处是，一箱箱一袋袋，瓶装水摆了半间房，香烟更是有十几条，简直能开小卖铺！还有，妹妹上的私立学校，是从堂哥口中得知的！
“你们过得挺潇洒，有用的没用的买一大堆，妹妹上高价学校，她学习像样么，咱收入很高吗？”
林小六躺在沙发上不睁眼，嘴里嘟囔着：“女儿不得富养么？爹没钱，哥有啊！”
“有个屁！房贷加一家老小，容易么？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挣点钱跟你们分了全花掉，不留后路了吗？我要是有点钱就花光，你能安心住院，医生能立马手术？”
小龙深感疲惫，就像沼泽里有一双手，死死地拉着他让他一起陷落。
林小六确实有点后怕，不再说话。
“我是上门女婿，虽说老丈人一家对我不错，可我总觉得低人一等，所以我拼命赚钱证明自己，有几次干活太累从车上掉下来，有两次夜里开车差点摔沟里，有很多个作难的时候，这些你都不知道，你也不关心，打电话除了要钱，过问我的事吗，过问你孙子的事吗？没有。你这样让我始终难抬头，明白么？不明白，或者揣明白装糊涂。”
对养父的恩情，在无情的索取中被一点点耗尽。小龙不能总让妻子出头当坏人，他接着说：“妹妹成年以前，我负担普通学校的学费，你生病我出钱，你日常开销按照身边平常人水平给，妹妹工作后，你养老的事我俩平分。”
林小六沉默了好久，然后说：“你去睡一会儿，医院里肯定没休息好，我给你做点好吃的。”
“不用了，我现在就走。”
一刻都不想多呆，这里早已不是他的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