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入我佛门,又半道而出,本就是造孽。
1
大兴九年冬,上元节,街上人流涌动,灯光如昼,处处显出一番太平盛世的景象。
可街上无人知晓,在这片繁华背后,宫城内,此时王上苏辞的脖子上正驾着一把剑。而那剑刃已经擦破皮肤,染上了血。他们周身则是重重禁卫。
苏辞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此刻将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的人,那是他从小一起长大,一生唯一信过的一个人。他不仅把他当成近卫,更当成亲兄弟,他怎么可以背叛他?
那人好像看懂了他的心思,不屑地笑了笑,将剑逼得离脖子更近几分,鲜血终于顺着剑滴到了地上。
随后,厌恶地将剑仍到一角,淡淡地道:“带下去,先让他尝一尝近些年里大牢新出的那些刑具,个个尝遍,但人得活着。”
苏辞被带下去之后,不久前用剑指着他的人,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大殿里只剩下他一人,那人将手伸到自己的脖颈,用力一撕,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
那个同苏辞一起长大的近卫当然不会背叛他,可是,他早已经在十年前就死在了沈渡的剑下。
那张面具背后是一张男生女相,可以说得上有几分妖艳的脸,只是一转身,左边脸上,有一道几寸长的触目惊心的狰狞伤疤。
沈渡用刚刚握过剑的那双手,轻轻摩挲着自己脸上的伤疤,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妖艳眸子里,眼眶红得让人心惊。
泪水终是没忍住,就那样轻而易举地从他的脸上滑落,烫得脸上多年前的旧伤疤生疼,那疼一路从脸上,蔓延至心底,熬成寸寸陈年相思,撒了一地,难以收拾。
记忆中的那张苍白至极的脸上,嘴唇苍白至极,眸子空洞无神,也有一道这样触目惊心的伤疤。
某个恍惚间,沈渡好像看到了那张脸的主人,此时正在他眼前。
而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试图去抚摸那人脸上的伤疤,心底掠过一阵一阵的钝痛,握着冷剑杀人时从不曾出一丝一毫差错的手,此时竟情不自禁地颤抖。
最后,颤颤巍巍的手终是摸了一场空,猛地一下无力地垂了下去。
沈渡整个人,像是被人抽了三魂七魄一样跌坐在阶前,看着阶前龙椅的位置,轻轻地道:“殿下,你怎么就那么傻呢?”温柔至极的语气,听了却让人无端地心痛。
“殿下,我曾经对你说过,你是我此生见过最倾城倾国的女子,那时候你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疤,无论如何都不肯信。可十年后的今日,沈渡还是想对殿下说,你是我沈渡此生见过的,这世间最极致最美的女子。”
“殿下,你听得到吗?在另一个世界你过得还好吗?”
殿里空无一人,四下只有沈渡自己的回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渡轻轻地,轻轻地,像是怕亵渎神灵,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那样,轻轻呢喃了一句,“殿下,沈渡想你了。”
“魏安宁,沈渡想你了。在另一个世界里,你还是那么固执地爱着他吗?”
那双悲凉痛苦的眸子,说起这句时,突然狠厉了三分,接着补道:“就算你还爱他,就算你像我思念你一样思念他,我也不会把他放下来陪你的。而且,我会一直折磨他。”
说完,沈渡又轻轻抚摸了一把自己脸上的伤疤。当年,公主被苏辞毁了容颜后,他为了安慰她也在同样的位置毁了自己的脸。
那日她知晓后,白皙如玉的手指,曾轻轻滑过他的脸,那是他此生仅有的一次,离她最近的一次。
比起眼前的龙椅,沈渡更爱自己脸上的旧伤疤,因为旧伤疤上,带着他的殿下的,唯一的一丝痕迹。
2
初宁元年冬,女帝魏安宁登基,行大典,举国一片欢腾。
大典当日,平日里游手好闲,在寺庙撞钟混一口饭吃的沈渡,也跟着众人凑热闹,上了大街,去看举行登基大典前游街的女帝。
沈渡混迹在热闹的人群中,听人们谈论这位女帝,说她十岁跟着叔父去治黄河水患,十二岁带兵在朔北追退敌军,十三岁写下惊艳先帝的朝堂策论……当真是一位难得的帝王之才。
沈渡听完,轻蔑地笑笑,不语。仪仗从眼前走来,他转身怏怏地回了宁初寺。
亥时,洪水像一头猛兽席卷而来,沈渡在拼命奔跑的间隙,亲眼看着自己的双亲在自己的眼前被卷走,再声嘶力竭地喊都无济于事。
顷刻,他的周身也漫上浑浊的河水,一口一口就那样灌进他的胸膛,他只觉得呼吸困难。
也不知挣扎了多久,沈渡睁开眼,才发现原来不过是一场噩梦。可随即,他便发现,此时的自己的才是真正地处在噩梦中。
宁出寺着火,四处喊着救火的人声嘈杂一片。沈渡呛了几口烟,想要起身逃出火海,才发觉自己因为在地上坐得太久,双腿发麻抽筋,根本无力再动一动。
火舌在呼啸而过的东风中肆意飞窜,漫天洋洋洒洒的初雪在它面前显得苍白又可笑。沈渡挣扎再三,最终只能无力地看着大火。
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间,沈渡闻到了一阵熟悉地让人安心的味道,他好像闻过那个味道,但这时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他努力了很久,终于将自己沉重的眼皮抬了起来,一片红艳盛火的颜色,就那样占据了他的整个视线。他顺着视线抬头,在晃动的金色珠钗背后,看到了一双惊为天人的脸。
碧波般荡漾的眸子里,满是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敬佩的坚定,风华绝代。
而此时,沈渡发现自己竟像一个小女子一样,躺在她的怀里,被他从火海中抱了出来。
他们刚出火海,周围的官员还有众僧就一下子涌了过来,一位侍者担忧又略带责备地道:“殿下,您怎么能为了一个僧人,冒如此大的危险?您如果出了什么事……”
沈渡迷迷糊糊地从魏安宁怀中下来,咳了一阵,才行礼,“谢殿下救命之恩,只是,小人何德何能?”
“能”字刚出口,仿佛就那样顿在了唇齿间。他这时,才能魏安宁那张脸的美艳给他的震撼中回过神。
那张脸,五年前的黄河水患之时,把她从洪水旁边拽过去的,就是那张脸的主人。只是当时脸上沾满泥土,五官也略显稚嫩,没有现在这么惊艳逼人。
她,竟是女帝魏安宁?
3
魏安宁放下沈渡之后,淡淡地道:“无妨。”
在她转身将要回去的刹那,沈渡突然下跪,膝盖扑通一声撞在石板上,急声道:“小的还有一事想要求殿下。”
魏安宁转身,东风又将她身上那令人觉得安稳的香味,送到了沈渡鼻尖,恍惚的火光中,显得异常地美好。
“沈渡想求殿下给我一次读书的机会,想他日能在殿下阶前效劳,像殿下一样,心怀仁心,为百姓造福。”
沈渡说这些时,一双妖艳的眸子定定地看着魏安宁,侍者斥责他大胆之后,才不甘地低下了头。
魏安宁记得十岁那年,她曾经见过的那双过于妖艳的眸子,当时的他因为亲眼目睹双亲被洪水淹没,一晃神差点也被淹了,是她拉了他一把。
当时小小年纪的他,指着轻而易举就被冲垮的堤坝,对她说,为官者多无心,不知人间疾苦,误百姓。所以,他宁愿穷困潦倒一生也不会做官。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的他变了想法,还那样坚定地对她说,想要在她阶前效劳。倒也不是坏事。
魏安宁最终准了沈渡的想法,许他蓄发还俗,破格让他进国子监学习。
魏安宁原本两次无意间救下沈渡,都不过是身为帝王的仁心,所以她让沈渡进了国子监之后,就忘了他那件事,还有那个人。
直到初宁六年春,殿试的人员名单上,她看到沈渡二字,怔了怔。
不过,也就只是一怔。
原本,殿试前几天,三月初,她将与苏候府的世子苏辞举行大婚。苏辞与她,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自小就处处护着她。她也是从七岁开始,就一心想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可不曾想,大婚当日,苏辞带着禁军,把宫门围成了一个铁桶。她于登基的第四年,就将兵权交付于他,她认为将来帝位是他们两人的,她不会背叛他。
可直到他真正将她软禁于后宫,带着另一个常做侍卫装扮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子,走到她面前。
因为她娇滴滴的几句嗔怪,就拔剑划了她的脸。魏安宁才想起,父皇临终前嘱托她的话:为帝王者,身居高位,孤家寡人,迫不得已,切勿轻信他人,即使是最亲近的人。
那一年,苏辞给魏安宁喂了能让人发疯的药,将她囚禁于后宫,受尽折磨。
就在魏安宁以为苏辞终是念着旧情,不忍心杀他时,苏辞对她说:“其实,我不杀你,只是想看看,在这尘埃满地的屋子里,你是不是还能像从前那样满目骄傲?这件事本身,就很好玩儿。”
那一年冬,一个侍卫突然开门,将脸色苍白到吓人的沈渡推了进去。
4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冷风呼呼的,简陋的室内冷得人直打颤。
傍晚,魏安宁披着一床简陋的破被子,缩在床角瑟瑟发抖。还没反应过来,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就卷着雪花一起被推了进来,“哐当”一声撞在了吱吱歪歪的卓角上。
推门的人关上房门后,魏安宁怔了一会儿,才呆呆地起身,走到那人身边,蹲了下去,“你没事罢?”。
那人将脸转过来,一张脸上满是疲态,没有一丝血色,倒是嘴唇干裂流血。
他的眉头紧皱,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挣扎了很久才微微睁开眼。在看向魏安宁的那一刻,昏暗的烛光映出眸子里的淡淡泪光。
五六年前,沈渡下跪求魏安宁破格让他进国子监读书,想做她殿前的一代名臣。
那几年,他每日卯时起床,常常夜半三更还在挑灯读书,连历来以严厉著称的夫子,都被他的努力震撼,好几次规劝他注意身体。
就那样,他好不容易到了那一步,有了殿试的资格,殿试过后也将会实现自己常伴她阶前的心愿。
可谁知,就在他满心满意盼望着的时候,那一年的殿试取消了,人人都在道,女帝魏安宁疯了。
疯了?他若是不曾见过她那双坚定的眸子,也许会相信那些话。可是,他见过,见过她的坚定,见过她那么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的样子。
那时候,沈渡想了很久要如何才能进宫。岌岌无名如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打听到她的一些事情。最后,竟是用自己多年来各处得来的积蓄,贿赂他人,以净身为代价,入的宫。
他的身体自此不再完整,于一个男子而言,终是一生的遗憾与痛。可是,此时,他却只觉得幸运。他终于如愿见到了那张时常入他梦的脸,终于能够看到她,陪伴在她身边了。
刚刚被净身的他,疼到无力,可是,当他看到她脸上的伤疤时,才觉得自己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疼。
那是一种整颗心像是被人踩在刺堆里用力踩的感觉,他的殿下,那么风华绝代的女子,怎么可以受这样的委屈?
也许,是他盯着看她脸上得伤疤时间久了,她突然捂着脸低下了头,轻轻地将脸转到了另一边。
“殿下,你不用这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永远都是沈渡心中最倾国倾城的女子,这天下的女子,也只有你才能配得上倾国倾城这个词。”
沈渡说着,挣扎着动了动,想要摸摸魏安宁的头,安慰她。
但最后,终究还是因为想起身份的悬殊,黯然地收回了抬起一丁点儿的手。
过了很久,魏安宁才回头,眼角是湿润的,淡淡地道:“我知道自己脸上的伤疤有多丑,不过听到你这么安慰我,虽然是假的,还是挺不错的。”
魏安宁看到沈渡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松了一口气,再度将脸迈向窗子,仿佛在隔着窗子看窗外的飞雪。
她终究是负了父皇的嘱托,负了她的理想,负了她的天下与江山。
可那满腹深情最深处的债与委屈,她又该向谁讨?
脸上的伤疤狰狞丑陋到恶心,可心底的,却远远比这脸上的更甚。
5
后半夜,许是身边有了一个人的陪伴,一向睡不着的魏安宁难得进入梦乡。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少年时,也是这样的一个冬日,她在后宫的阶前玩儿雪,和一群宫女太监嬉闹,打雪仗。
不知何时出现的苏辞,将暖炉塞到了她的手中,她还没反应过来,暖炉就变成一大团冻得她骨头都疼的雪球,随后,那雪球变成血,从她手中流下。
魏安宁被惊醒的时候,听到了咕咚咕咚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有魔力,安抚了她波动的情绪。
她突然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她还那样怔着,一道人影就立在了她面前。那人唇色依旧苍白,只是眸子里却是亮的。
沈渡看着魏安宁,只觉得那一刻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那是一个难得的晴日,清晨的阳光就那样轻轻地落进来,落在魏安宁散落在床榻的发间,给她渡了一层金光,好看至极。
沈渡看得有些呆,原是要魏安宁起床吃东西的人,没头没尾地道:“殿下,今日的天气真好看,好看得像你一样。”
魏安宁听完微微皱眉,不解地道:“沈渡,这些年你是经历了什么?以前那么木讷的一个人,现在怎么……”
魏安宁还没说完,沈渡就那样看着魏安宁,认真地补道:“不管殿下相不相信,这都是沈渡的真心话。”
真心话?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听到的都是真心话。魏安宁心底闪过的这句话,压下了她半年里仅有的一次淡淡的愉悦心情。
突然,清清淡淡又格外馋人的香味飘在魏安宁鼻尖,从前对食物没有特别的感觉的魏安宁,也许是被关得久了,下意识地闻了闻,开口问沈渡:“这是什么?好香。”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沈渡觉得,自己放弃在朝野为官的机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来这里是值得的。
就只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沈渡觉得自己好开心,嘴角情不自禁地弯了上去,说话的语气都自然而然地轻松,“我早晨看到那边有厨具和米,这是我自己熬的粥,是母亲还在时教给我的秘方,刚要叫你一起吃。”
魏安宁下床,走到冒着热气咕咚咕咚煮的锅面前,好奇地打量着他,打量了很久,回头对沈渡说:“沈渡,你真厉害!原来还可以这样。”
沈渡被魏安宁的话逗笑了,笑道:“殿下,你也就是在宫里长大的才会说这样的话,这样煮白粥,在宫外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是吗?”魏安宁睁着一双略微有了一点儿神色的眸子,问沈渡。
沈渡笑道:“那当然,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出宫,去看看……”沈渡话还没说完,想到了什么,就那样把下半句停在唇齿间。
他如今已是半残之人,况且他们都被困在这深宫,他能陪这她已万分知足,又怎敢奢望带着她离开?
可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能带着她离开,离开苏辞的魔爪,他宁愿看着她与另一个男子在一起,安度一生,只要她能幸福。
魏安宁听到了沈渡的话,却好像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没有再问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刚刚眸子里的那一丁点儿光,将灭未灭。
沈渡看在眼里,难受在心底。
他的殿下,他的神明,到底经历了什么,那双眸子才会变成如今的这样?
“快尝尝味道怎么样?”他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只是盛了一碗粥,递到了魏安宁眼前。
魏安宁轻轻地舀了一勺,放进嘴里,道:“很温暖。”
是那种简单安稳到,让魏安宁觉得她此生都不会拥有的温暖。
6
就那样,沈渡和魏安宁在那所简陋至极的宫室度过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的一天,侍者推门,给魏安宁送来了一套设计很别致的衣服,一大片鲜艳的红色,既像嫁衣又似戎装。
随着衣服送来的,还有一些珠钗、胭脂,一架桐木古琴,几壶梅花酒,一个花瓶和几支开得正盛的梅花。
那日,平日里态度极差的侍者一改往日的态度,极度谦卑地唤魏安宁“王上”,一句“王上”喊得魏安宁有些恍惚。
魏安宁坐在床榻,平静地看着侍者送来的东西,沈渡在她的眸子除了冷漠再看不到别的。他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可心底总觉得不安。
侍者还要再说些什么,平日里怏怏的,懒得理他的魏安宁,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说了,退下罢。”
也是那时候,沈渡才明白,原来有的人,真的即使沦落到尘埃里,也依然让人打心底地敬畏。
只是那么一句不怒自威的话,就吓得侍者退了出去。
侍者退出去之后,沈渡还怔在原地,没回过神来,就听到魏安宁的语气软下去几分,可以说得上温柔地轻轻招手唤他:“沈渡,过来我们一起喝酒。”
起初,两人都只是缓缓地啜着,不知过了多久,魏安宁开始大口大口地往下灌。黄昏时分,两人都已是半醉半醒。
火红的衣裳放在那里,魏安宁抓过,连着珠钗一把扯落在了地上,她凝视着衣服,笑得恍惚又讽刺。那是当初,苏辞亲手为她设计的婚服,如今,他这这般又是做什么?讽刺她因为相信他,所以才沦落至此吗?
花瓶里的梅花开得极盛,魏安宁呆呆地看着梅花,对沈渡道:“你知道吗?我十二岁那年带兵在朔北追敌军的时候,我们被围困。
那时候我在想,我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我想我会死在那里。可是,就在我即将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一树开得极好的梅花……
我突然很想要活下去,想靠自己的力量让我的子民安康,让我的江河开满鲜艳的梅花,四下安然……”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呛住咳了片刻,猝不及防地在沈渡面前用一把小刀划开自己腕间的皮肤,里面是一小块像兵符一样的东西,她将它放到沈渡手里,接着说:“沈渡,我有一事相求。”
就在那一瞬间,沈渡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他的眼眶几乎是一刹那就红了,自父亲母亲走后,他第一次那么恐惧、绝望、无奈,最后用乞求的语气道:“殿下,我们一起出去罢,从这宫城里逃出去,只要出去,不管你要做什么,沈渡都会陪着你。”
魏安宁摇摇头,苦笑道:“我出不去了,这半年他给我喝的药,已入了骨髓……”
“殿下……”沈渡心疼到手在发抖,心里漫过一层又一层的绝望,那绝望淹得他的灵魂喘不上一口气。
7
“你把那架古琴拿过来罢,你这这里对我悉心照料,我无以为报,临了就为你弹奏一曲,聊表心中的谢意。”
体内的毒发作,魏安宁的手已有些微颤抖,她勉强直起身,对跪坐在她旁边的沈渡说。
“殿下,以后有的是机会,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沈渡说完这句话,深深地闭了闭眼睛,两行清泪直直地滑落。
“你拿过来……”沈渡犟不过魏安宁,最终还是拿了过来。
悠悠的琴声响起,醉眼朦胧间,沈渡仿佛看到了魏安宁穿上了那件红色的嫁衣,漆黑如墨的发间珠钗轻晃,像那晚他在宁初寺遇见她时的那样风华绝代……
她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将会成为她的新娘。
琴弦断裂发出刺耳的声音,惊醒了沈渡的梦。
魏安宁咳了一口血,身体有些撑不住了。
沈渡握着拳头,握得极紧,那是生平第一次,他想杀人,他想不惜一切代价扳倒苏辞,囚禁他、折磨他,把他加诸在魏安宁身上的,统统都还给他。
他看着魏安宁在他面前往后倒,靠在床榻见,痛苦得眉毛皱成一团,额头疼得满是汗,嘴角还带着刚刚吐完未干的血。
他就那样无力地看着他,无能为力到淹没在绝望的苦海。
几案上魏安宁刚割了自己手腕的小刀,染了血,还静静地躺着。沈渡突然像疯了一样,踉跄着跑到小刀前,颤抖着手拿起小刀,一刀划向了自己的脸。
“你做什么?”魏安宁严厉的声音荡在他的耳边,沈渡笑着回头,对魏安宁说:“殿下,你别生气。”明明是笑着,血和泪却一起在那张妖艳的脸上滚落。
“沈渡,你做什么?你又何苦……何苦这样折磨自己?”魏安宁无力地说完这句话,沈渡已走到了她面前,跪坐在她床榻边。
他的一双眸子就那样深深地望着她,像是想要望进魏安宁的灵魂深处,也像是在告诉她,他会陪着他,一直一直陪着她。
“殿下,沈渡希望你记得,也希望你相信,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永远都是沈渡的殿下,是沈渡的神明,沈渡不会忘了你的嘱托……”
沈渡话还没说完,魏安宁的手突然抚上了他的脸,惊得他一时呆滞,忘了要说什么,只傻傻地唤道:“殿下……”
可手不过只是那样轻轻地触到,旋即就垂了下去……
沈渡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许久,才轻颤地唤道:“殿下……”
他的那句“我喜欢你”还停留在嘴边,就听到了鼓掌的声音。
苏辞笑着走了进来,踢了沈渡跪坐在地上的沈渡一角,淡淡地道:“一个阉人,倒也痴情……”
他还没说完,那日侍卫装扮,几句娇嗔就让苏辞毁了魏安宁的脸的女子,大笑着走进来,啐了一口沈渡,用责备的语气对苏辞说:“果然还是你说得对,找一个太监恶心她,玩儿够了再让她死,这样的确更有意思。”
“你……”沈渡气得发抖,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又被苏辞踩了一脚,随即苏辞吩咐手下的人,“把这人带下去处理干净。”
8
大兴九年冬,大牢。
苏辞着囚衣,一身各种刑具遍尝过后的伤口,一层叠着一层,披头散发,也就只剩下一口气。
沈渡轻轻地踱步进来,让侍卫解开苏辞身上的枷锁,跪在他面前。苏辞不可置信,像看鬼一样看着沈渡,过了半响,才道:“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沈渡冷冷地看了苏辞一眼,厌恶地道:“你还没死,我怎么会死?”那一日,早些年陪在魏安宁身边的一个侍卫,终究没忍心
苏辞闻言,冷哼了一声,“也是,也不知那女人有什么好?”
苏辞话还没说完,沈渡一脚差点儿踹在他脸上,“凭你也配提她?”
沈渡提刀,刀刀落在苏辞身上,却不至于致命,临了,问趴在地上疼得身体抖得控制不住的苏辞:“她那般待你,你为什么就要那样对她呢?你当真就没有心吗?”
苏辞笑的讽刺,“我只是看不惯她那不可一世的样子,看一眼就让人厌恶到骨子里。”
沈渡又踹了苏辞一脚,出去的时候道:“好好在这里享受你的后半生罢,我不会让你下去脏她的眼睛的。”
那一年,沈渡在苏辞身边蛰伏十年,最终夙愿得偿,替魏安宁平了当初的委屈。
可其实有时候,酒醉得分不清梦境现实的时候,沈渡想起魏安宁最后平静到沉寂的眼神,他总会想,像她那样骄傲的人,应该连恨苏辞都不屑恨罢。
也许自始至终放不下的,也只有他自己而已。他口口声声说要替魏安宁讨一个公道,可说到底,只是他见不得她受那样的委屈,是他意难平。
可是,他的意怎么平?他心中的神明怎么可以受那样的委屈?
后记
那一年,沈渡最终还是将王位还给了魏家的人,临了只是叮嘱牢中的心腹,要让苏辞受折磨,但不能让他死。
他又孤身一人回到了宁初寺。
夜半,他靠在当初差点儿葬身火海,却被魏安宁救回的那根柱子上小憩。
模模糊糊间,他仿佛看到他的殿下,一身红衣,朝他走来。
一阵冷风吹过,沈渡猛地一下惊醒的时候,住持披着一身袈裟,站在他面前,怜悯地望着他,道:“阿弥陀佛”。
过了很久,才又道:“入我佛门,又半道而出,本就是造孽。”
那是思念入骨的滋味,分不清死生,只有无尽的离别。
也是那时,魏家人的毒酒趁着夜半,就迫不及待地送到了他面前。可那毒酒,浇到那满是思念的骨头深处,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