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饺
1
黑茫山上有一处洞穴,里头积染了过路者的怨气,久而久之,生出一妖,名——常凌。
常凌是个姑娘,十七八的形态,原是那日成人形,有一过路的书生借宿,洞外大雨滂沱,书生躲在洞里念诗——凌寒独自开。
她记住了这个“凌”。
她偷偷翻了翻书生背在身后的书卷,扉页里写着个“常”字,于是她便给自己取名,常凌。
常凌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男子,浑身缚满荆棘,被竖着绑在一处岩壁上,周遭生了青苔,天上还有落雨。
隔着朦胧的雨雾,常凌问他:“你召我而来,可是有什么怨气,要让我为你化解?”
他微抬起脸,邋里邋遢的面上竟有一双凌厉的眼,看常凌时,带着几分笑:“怨气乃死尸生,我是活人,你何以这样问我?”
他尾音拖得很长,笑时桃花眼尾挑起,很好看。
常凌还想追问,但眼前景致忽如雨雾一般,瞬间消散。
她醒过来,人参精扒着石头问她:“做梦了?”
常凌点头:“有人在引我出去。”
人参精问:“万一又是个诡计呢?你是这黑茫山上最厉害的妖,有人想引你不足为奇。”
常凌摇摇头:“这次不一样,他手里有露泽。”
露泽是把灵剑,曾是那过路书生金榜题名时用的笔。
当年书生高中后,做了官,时逢陇南发水,丞相派书生前去治理,本来一切顺利,可就在回城之前,被一条水中的妖龙蓄意报复,吞吃了半侧身子,重伤而亡。
百姓为感谢他的功绩,给他修了一座像供奉,百十年后,书生捞住了一丝福泽,以此为梯,登上天庭,做了个小仙。
他为感谢陇南百姓,便将自己生前用的笔,炼成了一把灵剑,降至人间,用以镇压水祟。
灵剑离开书生便无主,所以没有灵识,能被有心人利用。
而常凌,给自己定了规矩,她要替书生看管这把灵剑。
露泽既然在那人手里,无论那人目的如何,她都得去看看。
人参精笑她:“书生又没求你看着,他都不认识你,你干吗这么多管闲事。”
常凌摇头:“你不懂。”
人参精讥诮一笑:我不懂?语罢,转身出洞。黑茫山上一片漆黑,人参精对着苍茫天地,“咯咯咯”地笑起来:“傻子。”
2
常凌如愿下山,在山脚下的仁宍客栈投宿。
人参精一道跟来,躲在她包裹里。
进了房门,常凌点起灯烛,人参精从包裹里爬出来问:“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要来看看?”
常凌反问:“那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记着仇呢?”
烛头烧得噼里啪啦,是劣质的,人参精脾气上来了:“我能不记仇吗?果然掌柜的还是那掌柜的,这么多年,还这么抠门。上次看见我,眼睛都直了,举着把菜刀追着我砍,说什么,千年的萝卜万年的灵气,大补之物。我呸!你看现在他脸上那褶子。都是报应!”
常凌又笑:“人家又不知道你是精怪,才误会你是萝卜。”
人参气道:“我呸!他才是个萝卜!”
常凌看向窗外,有弯勾月悬在天上:“不过他可不是你那仇家,这是他儿子,追着你砍的那位,算算日子,寿数该尽了。”
人参精道:“死了?”
常凌道:“差不多吧,我们在黑茫山上又活了几十年了。”
人参精沉默了许久,忽然从包里拿出两刀纸钱,顺着窗户跳了出去。
外头一缕烟升起,常凌隔着窗户大声说:“这两刀算你借我的!”
窗外响起骂声:“你也是个抠门的。”
常凌躺到床上,眼睛望向桌上的包裹,包裹开了一道口,漏出寸许纸钱的边儿。
说起来,她这次下山,也是要祭拜人的。
客栈后头有座不大的荒山,再往后有个山包围起来的坑,里头阴气甚重,积聚了无数无名尸。
有人说,这是那些大户人家的下人,替主人顶完罪、撒完气,死了就丢在这儿。
这里阴气太重,常凌作为黑茫山的妖,须得祭拜安抚一下,此乃其一。其二是,她总觉得,冥冥之中,自己和这里有些关系,还是那种千丝万缕的关系。
深夜到了乱尸沟,地上躺着几副白骨,常凌掏出纸钱,置地焚烧,烟雾缭绕中,她忽然看到一副骨架居然动了动小手指。
常凌戒备,向后退了几步,阴风突起,黑雾霎时遮住天上泻下的月光。
有一双黑靴踩入阴风之中,风里伴随着几声笑,是一位黑衣少年抱剑走来。
他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挑,头发高束,衣服妥帖,全然不似梦中狼狈。
常凌皱眉:“是你。”
少年“哎哟”一声,右腿弯折,假装摔倒在地,皱着眉,努着嘴抱怨:“路不好走,又摔了。”
常凌没动。
少年收了表情,眼睛却一直望向常凌,眸里含笑。
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常凌还是没有动。
他故意露出露泽的剑鞘,剑鞘上半侧花纹摩挲在手里,反复几下。常凌犹豫,终于向前几步,握住他的手。
只一刹那,剑刃出鞘,瞬间抵在常凌的脖颈上。少年从地上起来,语气里颇有玩味:“黑茫山的妖,我……”
话还未完,就觉得掌心浮起一团热,身子被人向后一拽,是常凌错身向前替他接住一道煞气。
那道煞气消散后,少年微微一怔,松开手问:“为什么救我?”
常凌说:“你手里有露泽,我希望你心存善念,走正路,此生都平安。”
她摸了摸脖子:“除妖,你做得也没错。”
少年收剑,黑雾随之消散,月华流转而下,正笼在常凌周身,映得她越发清晰,一袭灰白长衫,脸上平静无澜。
少年偏过头,耳下微微泛红。
常凌笑:“吃饭了吗?”
少年略微诧异。
常凌引着他下山:“既然没吃,我请你吃饭,我们好好聊聊。”从他身侧走过时,她眼睛有意无意地瞟过他的剑。
却不知,常凌背身时,那剑柄轻轻一颤,少年耳边有个声音空灵无边,似在提醒:“江祁,别忘了,你别忘了。”
3
回了客栈,不见人参精,常凌觉得既是精怪,就无须担心——这方圆百里都是凡人,只有人参精捉弄别人,哪有别人捉弄人参精的。
常凌请他坐下,少年开门见山:“我叫江祁,湖州人。”
常凌点头,要了两盘饺子:“我请你吃饺子吧,这店里的饺子是招牌。”说完,她夹起一只饺子放到江祁的碟子里。
江祁垂眼去看,水白透亮的皮,映着些肉色,过了醋,那肉色还是泛着鲜艳。
江祁没有吃,反倒是常凌吃了几只,她本是妖,不需要吃东西,可此情此景,是她要请客吃饭,如果一口不吃,实在说不过去。
当晚,常凌就做了梦。
梦里还是那个崖壁,只是没有江祁,暴雨如注,崖壁削出的石面被雨水冲得发亮,缝隙里长出的一簇一簇绿团在微微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往外挣扎。
常凌屏住呼吸,觉得可能是山蛇,毕竟山蛇游走山壁,惊动过路人是常事。
大雨越下越大,颤动辗转在这一簇又一簇的绿团里,现在已到了足边的那一簇草丛里。
一道惊雷滚过,周遭恍如白昼,就着亮光,常凌看到,那疯狂摇动的草丛里,突然滚出一颗肉头。
轰隆声砸在耳边,那肉头猛然咧开嘴,一张血盆大口占据了半张脸,口中尖锐的叫声与雷声混为一线,直往耳朵里钻。
常凌头痛欲裂,她睁眼去看,那肉头竟是个婴儿头颅,一双满是漆黑瞳仁的眼正瞧着她,而后眼里渐渐流下两道血泪。
他嘴张得极大,叫声一声比一声高亮。
常凌想用手结阵,可这叫声不断,她只能捂着耳朵,如若不然,必被这声音震得七窍流血。
突然,她注意到,这嘴虽然张得大,却是没有舌头的。
嘴里头又空又黑,干干净净,连牙齿都没有。
既然无舌,为何会有叫声?
电光石火间,常凌脑袋里“啪”的一声闪过一丝亮光。
——他是想说话,但舌头被人拔了。
——叫声不是他发出来的,是有别人从中作梗,在驱赶她。
常凌道:“你的怨气入了我的梦,我会帮你查清真相。”
那肉头似有感应,突然往旁边的石头一撞,顿时血溅四方。
这一撞,常凌的梦也被撞破了,她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好像看到了江祁。
他抓着她的手,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软,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叫她。
常凌懵懂地问:“怎么了?”
江祁说:“快醒醒,这是家黑店,后院埋了尸。”
常凌一下子清醒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才发现江祁身上添了新伤。
他着黑衣,纵使再不明显,常凌还是嗅到了他肩头的血腥味。
那腥味带甜,于妖来说,很浓,应该是才受伤不久,而且伤口还不小。
常凌问:“不可能啊,我住了好多次,怎么能是黑店呢,我睡觉的时候,你发现了什么?”
江祁先扶着她起来,又揽着她的肩膀把她送到窗边,然后俯身蹲下,略微回头和她道:“你刚被招魂,体力不济,我背你。”
常凌有犹豫,江祁笑。
他总是笑,一双桃花眼弯起,虽只能看到他略偏过来的眼尾,但仍旧觉得好看。
常凌心里一滞,忽然想起他立在黑雾里,明明周遭一片黑,唯独他那双含笑的眼,亮得摄人。
这么一会儿愣神的工夫,江祁已经把她背在背上:“这是凡人女子该矫情的,你一个体力不济的妖,学什么不好,学这个,你我坦荡,即便是躺到一张床上,也是清清白白的。”
常凌语气里带了笑意:“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下,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正顶在江祁的脖间:“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报个小仇。”
刀与脖子紧紧相挨。
心似乎也挨着。
江祁评价:“你是真爱记仇,那次我不过是逗你玩,你怎么还较真?”
“有这么逗人玩的吗?”常凌手腕突然翻折,那刀转了道儿,朝斜前面一掷,似乎刺中了什么,江祁听到远处有一声闷哼。
常凌皱眉:“小心,有埋伏,是黑茫山的妖法。”然后她低头去看江祁的肩膀:“你这肩膀是这么伤的吧。”
江祁挑眉:“哦?你知道……我有伤?”
常凌从江祁的背上下来,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囊袋,递给江祁:“略有察觉,只是不知竟是我黑茫山的妖法,这药给你,每晚外敷,三日就好。”
江祁道:“多谢。”
常凌环顾四周,江祁追问:“现下怎么办?”
常凌说:“先带我去后院。”
江祁扶着常凌,一路矮着身子从墙砖底下遁过,不知为什么,常凌总觉得身子发虚,手脚使不上劲儿。以往被人招魂,虽也有不适之感,可没有此次这般强烈,且这无力感愈演愈烈。
常凌觉得,该是有蹊跷。
4
后院连着后厨,江祁选的路,是要经过后厨的。
撩开帘子,常凌就觉得这屋子里有古怪,首先是有磨刀声,乍听没什么,但听久了,就发现这刀声是一下一下的。
厨子磨刀,该是“突突突”地往石头上打磨,刮擦声应该特别频繁,但这声音,不紧不慢,不疾不徐,不像是磨刀,更像是……要杀人前的絮语。
这屋子里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见,江祁握住常凌的手,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贴着墙边走。
刚开始还无常,直到常凌被绊了一下,身子朝另一边歪倒,那磨刀声突然就变了,变得很急,刀铉在石头上,“唰唰唰”地响着,且这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要把磨刀石铉成薄片。
常凌警觉,又试探着朝那边爬了一步,果然,那磨刀声变得更加快。心电转念间,她大声吼道:“江祁,放火,烧那边。”
江祁正要扶她,听到喊声,立马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打着了问:“烧哪边?”
就着这点亮光,常凌看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陷在一片黏腻的草上,那草正顺着肌肤往上爬,因为突然亮起的火光,才一点一点缩下去。
常凌使了大劲儿,把手拔出来,然后指着草退去的方向:“那边,烧!”
火折子被丢出去的同时,江祁拔出露泽,剑光一闪,瞬间削去了常凌周围跃跃欲试要往上攀爬的草。
火光冲天而起,四面墙壁全是噼里啪啦的声响,烧黑的草一截一截地往下掉。
江祁带常凌到屋子中央,用露泽在二人周围划出结界。
屋中大亮,常凌才发现整个屋子里竟然都长满了草,有些草的草尖儿像是尖利的钩子,钩在墙面上,下头坠着一个一个的草团。
草团上的草如活蛇,一直在往钩子上拱,此番被火点燃,又像是挂了一个又一个火球。
在那些还没被引燃的草球中,居然还有人被裹在其中。
那些人翻着眼睛,嘴巴大张,还没爬到草钩子上的草就往他们嘴里钻,如今有火在侧,那些草钻得更快,一片叠一片地往那些人喉中躲避。
常凌指着那些人:“江祁,快,别让他们被烧掉!”
江祁会意,一挥剑,裹着那些人的草瞬间被削掉,然后就听到几声闷响,是那些人摔在地上。
常凌想起那个梦,梦里的肉头张着嘴,口中无舌,一直朝她叫。
待草被烧完,大火灭去,常凌才去检查那些地上的人,显然都死了挺久的,身体发臭,还都被火燎得发黑。常凌掰开他们的嘴巴,无一例外,全部无舌。
常凌看向江祁,江祁皱眉,显然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那磨刀声又响起,常凌与江祁对视一眼,立马冲出屋门,直达后院。
后院里的场景堪称怪异。
有个萝卜样的东西坐在一块矮木砧板后,翠白的身上生出两只人一样的手,一只手一把刀,左右开弓,正在砧板上“笃笃笃”地剁肉。
江祁问常凌:“你见过萝卜剁肉吗?”
常凌死死咬住唇,半晌后道:“这其实是个人参精。”
5
还好不是她认识的那位人参精。
因这人参是脱胎于黑茫山,常凌很顺利地将他制服。
常凌看了看,这株人参其实不能成精,是有人在他背后贴了符印,驱使他在这里剁肉。
常凌抽了根绳子,将他一圈一圈裹着绑上。
江祁问:“怎么处理?”
常凌说:“喂猪。”
江祁:“……”
两人正找出口,江祁突然发现,这剁肉的矮木砧板下,暗藏玄机。他给常凌解释:“你看这个木纹的走向,明显和其他的不是一个路子,这肯定是有人后插上去的。”
常凌说:“所以?”
江祁将那块木头用剑柄一推,果然木桩瞬间就弹起来,歪在一边。
常凌怀疑:“这机关这么简单的吗?”
江祁眯了眯眼:“是在我手里才这么简单。”
常凌笑:“哦。”
这露出的黑洞有截楼梯,江祁带常凌下去,里头点了烛灯,应该是有人住。江祁将常凌护在身后,对着空荡荡的地窖喊:“有人吗?”
常凌说:“你当人家傻吗?你问就有人回答?”
话音刚落,就听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有人!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