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宜城花开遍地,万物生机勃勃。
除了教学楼大厅的饮料售卖机,最近特别容易翻脸不认人。
沈迈往里塞十元纸币,等半天,也不见一瓶饮料滚出来。他左瞧瞧,右看看,确定这机器打算赖账,他犯愁,准备转身离开。一只拳头迎面砸过来,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结果拳头落在他身后,机器当啷一声响,饮料和零钱都掉了出来。
沈迈“哇”了一声,抱着饮料和零钱,有些崇拜地看眼前的壮士——柯怡揉着拳头说:“机器也是欺软怕硬的,下回再不听话,揍它一顿就好了。”
咦,真暴力。
少女扎两根冲天辫,瓷白面孔上有一双灵动的眼睛。
沈迈看得有些失神。
他还没完全记住班上同学的名字,却对柯怡的印象极深刻。沈迈原先在一个偏僻的小山城居住,因为自小跟奶奶相处时间多,只会方言,说不好普通话。半个月前他刚转学到这里,在讲台上开口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底下有人带头笑,其中笑得最夸张的,就是这个柯怡。
不仅如此,他甚至摸出一个规律,但凡任课老师往下扔粉笔,十次有九次都命中她。昨天下午数学老师开玩笑,说多亏柯怡,所有教过三班的老师,去游乐园射击的准确率都相当高。
一个女生能调皮捣蛋到这种程度,很难不被记住。
啊,这样一想,这实在算不上是一场美好的相遇……
沈迈感觉到自己的崇拜之情化为二氧化碳,还没吹就散了。
饮料瓶上有一行小小的标语:少女心,请接收。
他拧开瓶盖,小声道谢。
“不客气。”柯怡夺过他的饮料,咕咚咕咚地灌个水饱,沈迈目瞪口呆,很小声地抗议:“那是我的……”
“我忘带钱了,太渴了。”柯怡旁若无人地打了个嗝儿,将空瓶还给他,见男生一脸哀怨相,咂舌道,“小气鬼,我替你挽回了这么大的损失呢!”
这样似乎显得他很小气,沈迈心想,他有必要解释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迈说,“我是想,你喝一肚子水,待会儿不吃午饭了吗?”
柯怡听他说完,擦擦嘴,眨巴着眼睛看他一会儿,突然笑了,摆着手说:“你都已经送我饮料了,就不用再请我吃饭了。不过既然你提了,我要是拒绝就显得我不近人情了……”沈迈听得稀里糊涂,想说她理解错了,女生却又握住他的手,踮起脚尖靠近他,徐徐地说,“去哪儿吃?”
这么近的距离,沈迈连她鼻尖的几颗小雀斑都看得清晰,他一阵心悸,用力想挣开她的手,无奈他越挣扎,她抓得就越紧。直到胳膊濒临脱臼的危险,沈迈终于放弃了,苦苦哀求道:“只要你松手,你说去哪里吃就去哪里吃……”
2
在餐厅结账的时候,沈迈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他从钱包里抖出最后一枚硬币,柯怡却觍着脸说没吃饱。沈迈眉头皱得紧紧的,想说怎么就遇上她了呢?
沈迈身无分文,晚上只能步行回家,远远看到柯怡的影子,吓得他赶紧换条路走。
如果可以的话,他祈祷以后最好都不要再碰到她。
事实证明沈迈过于天真,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第二天他刚进教学楼,就看到柯怡在走廊尽头叽叽喳喳地叫。女生为了一袋饼干跟人猜拳,三把两胜,对方输了,苦着脸把饼干交给她。柯怡得意地撕开包装纸,抓一把塞进嘴里,一回头,见沈迈悄无声息地朝班里走,跑过去,瓮声瓮气地喊他的名字。
沈迈后背一僵,他已经把头埋得很低了,走路也尽量不发出声音,竟然还是被她发现了。
他“哦”一声,佯装镇定地从她身边走过去,进门,摘下书包。柯怡却一屁股坐在他的位子上,使他不得不正视她。
“我昨天好像在路上看到你了,可还没等我过去,你就不见了。”柯怡抖抖手,饼干渣悉数掉在沈迈的作业本上,肇事者却毫无觉悟,“你是怎么做到的?”
沈迈看到自己干净的本皮被玷污,拧着眉毛说:“你看错了。”
“是吗?”柯怡想不通,便算了,捧起饼干袋递到他面前,“这是我在赵松那儿赢来的,你要不要?”
伸手不打笑脸人,沈迈正犹豫接不接,上课铃响了,柯怡抓着饼干袋奔回座位,留下沈迈独自举着尴尬的右手无处安放,只能拐弯儿去挠了挠头皮。
课上沈迈用纸巾擦拭作业本上的饼干屑,隐约听见柯怡在跟同桌聊天,笑声几乎盖过数学老师的讲课声。于是,粉笔再次飞向斜后方,老师大发雷霆:“柯怡!你跟个耗子似的在底下叽叽咕咕说什么呢?要不讲台给你,你上来给大家分享一下?”
为了彻底整治一下柯怡上课唠嗑的毛病,老师决定给她换同桌,最好找个内向不爱说话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以后她就能安静点儿。而放眼望去整个班级,能符合这条件的人只有一个,数学老师眼睛一亮:“沈迈,你跟赵松换换。”
沈迈的手蓦地抖了一下,还没擦干净的笔记本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命运有的时候真的爱捉弄人,有些注定克你的冤家真是躲也躲不过。
那一刻,沈迈仿佛听见命运之神在头顶敲锣打鼓地哈哈大笑,天界诸神似乎因为闲得无聊,遂想找点儿乐子瞧瞧。
沈迈认命地收拾起书包,开始了和柯怡的同桌生活。
3
与柯怡同桌的前十天,一切似乎还没有沈迈想象中的那么差。
沈迈原以为她会像烦死前几任同桌一样烦死他,而他担心普通话说不好,开口又会惹她嘲笑。
但意料之外的是,她并没太吵他。
只是每天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她都会邀请他共用午餐。
这毕竟是同学之间构建友爱关系的桥梁,何况沈迈才来不久,还没交到朋友,拒绝她的话很容易被认为不识好歹。少年之间的人际关系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东西,沈迈想尽快融入集体,便答应了她。
在这十天里,沈迈默默统计一下,柯怡平均每顿饭要吃四个包子、一盘糖醋排骨、一大碗米饭、蔬菜若干、例汤若干……沈迈看着自己的一小碗饭,觉得不配和她坐一桌。
终于他忍不住提醒她一句:“你吃这么多会积食的。”
柯怡摆摆手,让他安心:“这就是我平时饭量的三分之二而已。”
沈迈紧了紧握筷子的那只手,看着柯怡旁若无人地进行光盘行动,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架势……他舔舔嘴唇,再一次提醒她:“可是你刷的是我的饭卡。”
柯怡吃饱喝足,看着沈迈腮边一闪一闪的酒窝,不自觉就笑出来。她放下筷子:“对啊,所以我才没好意思点那么多。”
沈迈感到头皮一疼,小声嘟哝:“我谢谢你的不好意思。”
一个人的脸皮能厚到刀枪不入,也算个人才。
好在柯怡也不是一毛不拔。
饭后,她主动和沈迈分享甜点,拆开一盒绿豆糕,沈迈尝一口,忽觉这味道很熟悉,便问:“你在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邻居送的。”柯怡说,“好吃吗?”
沈迈点点头,若有所思,他怀疑这是柯怡的怀柔战略,意图推延欠款。
想到这里,他有点儿食不下咽。
虽然柯怡每次都说会把钱还给沈迈,却不说什么时候才还,原本够他用一个月的伙食费,没几天就出现了赤字。沈迈家境并不差,但他从小跟奶奶节俭惯了,受不了这么大手大脚。跟家里拿钱充饭卡的时候,他本以为妈妈会怀疑,没想到她出手特别大方,还额外给他一大笔零花钱,欣慰地说:“本来突然让你转学,我还担心你适应不了。看来这学校的伙食不错,我看你最近都胖了。”
沈迈怕她再说两句自己就要感动哭了,冷着脸打断她沸腾的母爱:“你这是错觉。”
沈迈悄悄叹了口气,留下一句“不吃晚饭了”,打算回房休息,却被妈妈喊了回来:“我叫了邻居来吃饭,你先别回屋。”
“邻居?”
“对啊。”妈妈把菜端上桌,“咱家刚搬回来,跟附近的人都生疏,幸亏有个和善的邻居帮我跑前跑后,所以我想请他们父女来吃饭,聊表谢意。”
和善的邻居……
当这五个字挨个跳进大脑里,沈迈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彼时门铃声响,沈迈没空进行深度思考,便和妈妈过去迎接。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一阵寒风伴随着危险的气息刮进来。沈迈紧了紧外套抬头看,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女生标志性的冲天辫以及她头上的五角星发夹。
沈迈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凉气。
啊,怪不得他今天晚上老觉得后背发凉,原来是衰神附体。
他捂着脸,呜呼哀哉:“阴魂不散啊……”
对方同样惊讶脸,反应却跟他完全相反:“哇,是沈迈,缘分啊!”
柯爸爸恍然大悟:“你最近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个‘特别有意思的男孩子’,就是阿迈呀!”
沈妈妈附和着说:“那可真是缘分。”
沈迈尴尬地笑两声,算是回应。
缘分算不上,顶多就是一孽缘。
4
吃饭之前,柯怡以问作业为由,拉沈迈进他的卧室,小声说:“你待会儿多给我夹菜,我要那个排骨!”
沈迈摊摊手,似乎在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夹。柯怡啧了一下,骂他笨:“你想啊,我一个内向的女孩子,刚到陌生人家里,怎么好意思吃太多?”
“?!”
沈迈惊呆了,她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你跟我说这话就不会不好意思吗?”
柯怡怔了怔,他平常说话都尽量小声,从没用这么大的声音讲过话。
沈迈以为自己把话说重了,想道歉,却又听她噗地笑了:“你的普通话还是这么搞笑!”
饶是沈迈这样的好脾气,在那一刻都特别想把柯怡从窗户丢出去。
吃饭时沈迈被安排坐在柯怡旁边,后果是她碗里一没有菜就拿胳膊肘怼他的腰,于是沈迈即使一万个不情愿,也只能不断给她夹菜。
两人家长看到这一幕倒是非常欣慰:“这俩孩子关系真好。”
沈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一、点、都、不……”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柯怡的手肘怼到他腰窝。他下意识地自桌底抓住她的手,用口型说:“你能不能不要对我动手动脚的?”
指尖温度融在一起,少女被震惊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到底是谁在对谁动手动脚?
沈迈反应过来后,脸倏地红了,他抽回手,掩耳盗铃似的捂住微微泛红的腮帮子,整顿饭,都没敢再说一句话。
太危险了。
沈迈反省自己,以后还是要时刻警惕。
但是,自从知道沈迈是邻居之后,柯怡就变得更像口香糖了。她早上喊他一起上学,晚上跟他一起回家,沈迈做梦的时候都能听见柯怡喊他的名字,被活活吓醒,撑着精神到天亮,硬是没敢再闭上眼睛。
他真怕再这样下去会使自己折寿。
怎么会遇上柯怡呢?
沈迈每天都在质问自己的灵魂。
更让他感到头疼的是,自从柯怡自作主张地和他出双入对之后,班上男生都开始开他和柯怡的玩笑。
虽然大家没有明说,比喻得也很隐晦……但沈迈似乎心里有鬼,听到一次就脸红一次。
虽然他会反抗,可是他根本没学习过怎么发火,力度一般,加之他长得白白净净无公害,脸红起来更加可爱,于是连女生都忍不住逗他。
柯怡大大咧咧的,不把这当成烦心事儿,被开玩笑也会一笑而过,可是沈迈却深受困扰。
万一这话传到老师的耳朵里面怎么办?万一老师打电话告诉妈妈怎么办?万一妈妈觉得他不再是好孩子了怎么办?……沈迈在不自觉中,把课堂笔记当成了日记本,在上面写下一连串的“怎么办”。老师喊他回答问题,喊了三遍他都没听见,柯怡戳他一下:“做梦呢?”
沈迈腾地一下起身,差点儿被椅子绊倒,班上同学哄堂大笑。
老师本想教训沈迈几句,可男生睁着一双小鹿般受惊的眼睛,让人张不开罪恶的口,老师摆手让他坐下:“好好听课。”
能从数学老师手下逃脱,沈迈堪称第一人,柯怡在桌下给他竖大拇指,好奇地凑过去看:“你刚刚写什么呢?”
沈迈赶紧合上笔记本,好像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憋得满脸通红:“跟你没关系!”
柯怡见他这样掩饰,反而更加好奇。她嘴角勾出一抹笑,小声问:“是暗恋的女生的名字吗?”
沈迈慌张地摇头。
柯怡搓着小手,跃跃欲试:“让我来猜猜看,你喜欢的是谁。”
柯怡选择用排除法,把班级女生的名字挨个说出来。沈迈的头摇得越来越剧烈,脑浆都快沸腾了……数学老师忍无可忍,手指一用力,粉笔在黑板上断成两截,他转身,两只手各握一截粉笔,同时发射,正中目标:“沈迈,刚放过你一次了,还不自觉,头摇得跟电风扇一样,屁股底下装马达了?”
这个比喻太戳笑点,众人笑出鹅叫声,以至于隔壁的班主任皱眉过来敲门:“你们班改养殖场了?”
沈迈和柯怡各自摸着额心上的一抹白,低头认错,女生用余光偷睨男生浓密的睫毛,小声说:“我还有一个名字没有提到哦。”
她指指自己:“所以沈迈,你刚刚写的东西,是不是跟我有关?”
怎么会有人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着这样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仿佛在沸腾的油锅里倒了杯水,沈迈的脑子里噼里啪啦地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