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春

2021-06-04 18:08:56

百合

寒春

“一把刀。”

“想要……一把刀。”

“如果我能有一把刀就……”

站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叶椿突然恍惚。她脑海里不停兜转着相同的字眼,在看着那个人的时候。男人瘫在沙发上已经睡熟了,脸上孩童羞赧般的红晕,让刚才的暴力像是一场骗局。

结婚五年,汪存浏就打了她五年。现在的信息传得太快了,家暴、情感操控、PUA。叶椿知道汪存浏在做什么,也很明白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她看着那些反抗的案例,期待自己也能做出些什么。但更多的时候,女孩们都默不作声,被欺侮、凌辱、杀死,甚至被打一辈子。

其实在五十米开外的厨房,就有她想要的刀。但五年了,叶椿没有去拿。汪存浏每夜都这么毫无防备地躺倒,但她一次也没能够痛下杀手。

“如果有把刀现在就出现在我手上……叶椿,你不该这么优柔寡断。”她的思绪频频打断自己。

“那就是上天的旨意。”人在对自己和命运无可奈何,想要逃避的时候,总会把一切都推责到莫须有的东西上。

叶椿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莫须有会回应自己。

她感到右手猛然变得沉重,她脱臼的手腕又因此遭了罪。突如其来的施与让她难以接受,她侧首看见了玻璃拉门倒影上的自己:蓬乱的长发,满脸淤青,浑身血污,右手以诡异的角度弯曲着。

一个残破不堪的女人。

这段凝视很长、很远。她好像在看的是另一些东西。周遭丈夫的鼾声似乎泯灭了,那作假的纯真睡颜也不复存在。叶椿低头看见了握着刀柄的右手,自己的血液已经滑落刀尖,白刃上闪着红光,在黯淡里显得渗人。到现在她还是不懂他为什么能下得去手。

不过就是几步路的距离嘛。

似乎也不是很难?

比起他,我应该也算不上什么禽兽。

那就同归于尽……同归于尽吧!

“最后叶椿用刀尖刺穿了汪存浏的心脏。”

韩萧第一次见到叶椿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小姑娘很特别。

她冒冒失失地跑出病房,撞倒了运送氧气瓶的小护士。叶椿连声道歉,遍布淤青的脸笑得像个小太阳。那么瘦小孱弱的身子,却单手推起了有一人重的氧气瓶。韩萧觉得稀奇得很,脑门上刚缝了针的人,活泼得跟十几岁的小孩一样。

“叶女士,请你说实话,这也是为了你好。”警察已经问了第三遍了。而叶椿手里正挖着奶黄色的小布丁,她刚刚冲出去,就是为了迎接这个外卖。

“就是实话啊……嘶——”韩萧正想心事,给她上药的手不免下得重了。“别弄了,韩医生,你也吃一个。”

韩萧的手心多了一个布丁,多了一个叶椿的手。韩萧也是女孩子,但和自己比起来,叶椿的手也太小了。还有点冰,又被淤青弄得斑斑点点。韩萧皱了皱柳眉,把布丁搁在桌上,动作麻利了起来:“很快。”

“那您的意思是?”

“就是跟人打了一架。”

“然后呢?”

“输了。”叶椿一点没有打了败仗的样子,一脸的笑意也没有消散。韩萧看着她,觉得这小姑娘很有意思,在警察面前打了架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更何况,从伤势看起来,她只有挨打的份。

“跟谁打的?他人呢?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街上?”

“嗨。他回家了。”

“回哪个家?你怎么知道?”

“回我们家了。”

“是你老公?”

“嗯。”叶椿回答了这个问题就打住了,没有再嬉皮笑脸,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补充。“警察叔叔,这个是我们家的私事,而且是我先找他茬的,去了所里,我也选调解。您工作忙,就先别管我们了吧。”

这回轮到警察沉默了,人都打成这样了,这明里暗里的,就是家暴。只是这位叶小姐跟其他受害者不太一样,说话和性格都俏皮了些。在私人和侵犯的中间地带,这种事,是最难办的。

“那您发生什么事,记得打110。我们会全力协助您的。”

“好啊,一定麻烦你们。”韩萧看着她又笑起来了,眉眼弯弯的,刚刚的沉痛的气氛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医院里来来往往,生死离别太多了。叶椿没一会儿就出院了,她当时只是在韩萧心里柔软的地方,轻轻地压下了一个轻薄的印子,本来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回弹的。韩萧没想到,没过几天,自己又见到了她。

医院的厕所很偏,走廊七拐八拐的,这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人。韩萧在走廊对面撞见了正在拐弯的叶椿,她面无表情,死气沉沉,连蜜糖棕的大波浪也看上去像褪了色的枯草。韩萧明明知道人不可能一年四季都兴致高昂,就算是面部肌肉,也会有需要休息的时候。但她突然感觉自己跟她之间隔了不是小跑几步路的距离,而是一片海。

韩萧从来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叶椿也不是她的病人,上次只是人手不够,排上了她罢了。她摇了摇头,把手塞在兜里,回到自己的诊室,发现桌上有几盒小护士送的巧克力,才想起来,今天是情人节。低头看表,已经晚上九点了。

最近排的夜班很多,身体渐渐有些吃不消了。韩萧起身去查房,碰着一个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冲进了病房。其他的房间都熄灯了,只有这间还亮着。韩萧快步走过去,白大褂扫起了一阵风,她前脚踏进房门,后脚就响起了一声巴掌。

一个不认识的小孩,脸被刚刚那女人扇到了一边。几个警察围在床边,床尾站着一个抱着臂的陌生男人,韩萧看不清病人的脸。

“实在对不起,小孩不懂事。”女人把沉甸甸的袋子放下来,“这里是一点小心意,真的不好意思。”

“范小小!道歉!”她把孩子拉过来,因为身高的差距,七八岁的男孩被扯得脚都离地了。他挨打的那侧脸,正对着门口,韩萧能看见它已经红肿了。

“我没错。”他还没缓过劲来,一脸错愕。

“你再说一遍?!”女人的手又扬起了,男孩倔强地没有躲闪。

“好了好了,不是孩子的错。”床上一阵动静,韩萧看见一只纤细苍白的手紧紧拉住了女人的手腕。

“快回去吧。”那只手又揉了揉男孩的头发。

叶椿这次被打得不轻,右手腕骨折了。吃东西都不便利,左手拿筷子的时候,把土豆丝挑得小饭桌上到处都是。

一屋子人吵吵嚷嚷到子夜,直到邻床老太太的老公大发雷霆,这场闹剧才有收敛。人多的地方,是非传得尤其快,第二日没过中午,韩萧就把事由摸了个清楚。

大约叶椿又被家暴,邻居家小孩听不下去,偷偷报了警。听说那片住宅家境都不差,小孩父母没日没夜的在外面忙,也就叶椿待他好点。结果这事一出,那男人非要找茬,孩子妈妈连夜赶回来,把小孩捡回家了。

讲这事的小护士尤其嘴碎,偏扯上叶椿。“我说,总觉得他们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怎么?”

“就是,叶椿被打成那个样子了,警察都来了两趟了,还不交上去处理。我看她就是乐意吧。”罗护士边低头整理针管,边和护士站的小姑娘唠嗑,偶尔抬头眉飞色舞一下,也根本没注意对面护士给她疯狂使的眼色。

“你知道?”

“是啊,她哪次来医院不是笑嘻嘻的,哪像是被家暴。说不定啊……她老公衣服下面比她还惨呢?”

“罗护士。”护士被身后冷不丁的声音吓了一跳,忙回头看,才发现韩萧已经贴着她后脑勺了。“这个月你排26天晚班。”

韩萧知道,叶椿不是那样的。

叶椿一个人的时候,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好像在人前的快乐和激昂,消耗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斜靠在病床上,只是空壳的瓷娃娃,整个身躯似乎摇摇欲坠,又虚假得像一片轻飘的羽毛。韩萧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装作快乐,装作是太阳,但她知道叶椿她为什么面无表情,为什么虚无成这样。

韩萧在二十五年前,见过另一个女人有同样的神情。

那时候她才五岁,一个人从离家两站路的幼儿园走回家。那天有活动,又是周六,就提前了两个小时放学。小韩萧推门进去的时候,声音明明很大,她还用很明亮的声音叫着妈妈,那个人却没有发现她。

当她的小短手高举着鲜红的花,冲进房里邀功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瘫卧在沙发上,眼皮半耷着,一只手被随便丢在身侧,蓬乱的脑袋歪在靠背上。她的目光涣散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她眼里根本没有举着红花的小韩萧。

那天的前日小韩萧还在读王子和公主的故事,第二天她就把所有的童书都丢进了垃圾桶,在她的书架上只能见到百科全书和生物解剖图。虽然小韩萧的研究方向出了错,但她还是得出了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垃圾玩意儿,这个结论。还有家庭只能组成伤害,这个结论。

所以小韩萧早早在五岁的时候,就彻底抛弃了恋爱脑。她人生第一次的怦然心动,竟然在三十岁,在这个和母亲一处相似,却万种不同的可怜叶小姐身上。

“韩医生,谢谢你。”韩萧正皱着眉头仔仔细细给叶椿上药,她突然开口了。

“嗯。”韩萧抬头看她,叶椿笑得甜甜的,露出两颗小虎牙和一个梨涡,好像疼的不是她自己一样。“你记得我?”

“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你给我上的药呀。”韩萧听了这话也想冲她笑一笑,勾起嘴角的时候觉得好难,太久没有笑过了。什么样的弧度好看?什么样的温柔?对不对称?韩萧不知道,更害怕自己太僵硬了,让气氛变得尴尬,她索性没有笑,又把头低下了。

“嗯。是我。”韩萧一直都是黑色短发。最近太忙了,有段时间没剪,低下头的时候,齐耳的碎发落了下来,遮住了眼睛,浅黑色的阴影打下来,伤口都暗了一点。

“你干嘛?”韩萧猛地弹起来,右手指间还夹着三根带碘伏的棉签。刚刚叶椿撩起她的碎发,绕到了耳后。叶椿指尖冰凉,韩萧以为一滴泪珠从自己的脸颊滑去了耳根,明明很凉,她却烧红了耳朵。

“怎么啦?怕你不好上药呀,”叶椿噗嗤一笑,伸长左臂把韩萧拉着坐下。这时韩萧觉得自己的右手腕也像火烧。“韩医生还挺可爱的,眼睛也好看。”

“你的也好看。”

“哪有。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啊?”

“你怎么知道?”

“韩医生个子高高的,有一米七几吧?身材又好,颜值也不低,还剪了个短发,哪个小姑娘不心动呀?”叶椿边说着边用扳着手指,睫毛黑又密,扑扇扑扇着挠得韩萧心痒。

“你也……你也很受欢迎的。”三十年都用去搞读书和学术了,韩萧嘴笨,只能说出这样的话,却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啊,我这种欢迎不要也罢。”这句话之后就陷入沉默了,韩萧不会说话,叶椿不找话题,场面很难进行下去。只能听到钟表的滴答声和邻床老太太粗沉的呼吸,时间凝固在这个午后了,阳光从两人身上挪去了床尾,韩萧的药从脸颊上到了脚踝,脓和血在双氧水下沸腾,叶椿还是一声不吭。

韩萧的发丝又落了下来,这次叶椿没有伸手去拨。她给脚背上最后的伤口贴好了纱布,指尖却依旧捏着叶椿的脚跟。韩萧深吸了好几次气,终于把脸扬了起来,碎发扫过耳根,像叶椿手指的点碰。在她扬起脸的一瞬间,云朵恰好挪移了,金色的光打在她脸上,半明半暗的,眼里有出乎意料的泪花。叶椿,心跳漏了一拍,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白天见着了星星。

“我今天不是晚班。”

“要来我家吗?”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韩医生。”叶椿在韩萧的沙发上,娇小的身子笑作一团。而韩萧僵硬在门口,像个外人一样无所适从。

“它们叫什么呀?”韩萧发现大花已经毫不客气地钻进了叶椿的怀里。

“大花、二花、三花、四花、五花……我不是很会取名字。”韩萧满脸窘迫地抓了抓头发。

“嘘,”叶椿轻柔地捂住了大花的耳朵,“小猫咪听不得这话。”这一瞬间,韩萧觉得,自己的心脏敲得太响了,咚咚咚,都要敲到叶椿的耳边了。

“那我就是——六花?”

“嗯?”

“大花、二花、三花、四花、五花。”叶椿轮流把小猫咪们点了一遍,随后食指指着自己,“六花。”

“啊。”韩萧猛地转身,快步走进厨房。“我去削水果。”

削完三个梨、两个苹果、一个芒果,韩萧脸上的热浪还迟迟不肯退下。果盘端出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弄多了。叶椿在沙发上直挺挺的坐着,突然有点正经样了。

“你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菜?我晚上下厨。”韩萧隔了一个位置也坐下了。

“我想想……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喜欢肉——排骨?”

“那晚上就做排骨藕汤?糖醋排骨、蒜香排骨、孜然……”

“等等等等,排骨太多啦。”

“不好意思,失态了。”韩萧把脸撇到一边,摸了摸脖子。“几乎没人来,我不太懂怎么招待。”

“没关系,韩医生已经很热心了。我特别开心。”叶椿把猫咪抱起来,大花的身子被拉得长长的,她的笑容就在大花的耳朵后面毛绒绒地绽放了。

那天,叶椿吃过晚饭就回去了。因为有个小太阳,饭桌上的交谈一点儿也没有显得生硬。韩萧问了她很多问题,与生活四处相关,却全数避开了那个人。叶椿的回答,似乎也因此显得缺失了什么,但两个人都对此只字不提。

韩萧知道了她喜欢榴莲,讨厌香蕉和猕猴桃。知道她喜欢生姜,却不吃香菜。知道她从小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成为作家。但她似乎情况特殊,在家中无法进行写作。因此韩萧主动提出将电脑借给她,于是两人约好次日见面,并且,只约次日。

时间转瞬即逝,日子从敲击键盘的指间溜走了。

叶椿第一眼见韩萧,就知道她是个面冷心热的人,长着一副俊俏的脸庞,吃起甜食来一点也不比自己含糊。家里本来还宽敞,却没什么人用的东西,大多都是猫爬架一类的摆设。那几只“花”,也是被她逐一捡回的流浪猫。最后实在养不下,还在坚持把生病受伤的野猫送医。叶椿听着她的讲述,周身被软胖胖的猫猫环绕着,有种自己也被捡回家了的错觉。

叶椿出院了,那男人期间来了几次,带了不少慰问品,看上去平易近人,属实是衣冠禽兽。这几天,叶椿总和韩萧在一起,但她独自发呆的时间更长了,她隐隐觉得生活似乎真的变在好,却又害怕只一瞬间就天翻地覆、又是从前。

近来有几件怪事。

第一是在韩萧家里,两人正在交谈,叶椿瞥见桌子上的果盘有什么异样,转头的时候正巧有个苹果从上面滚下来,摔在了她的脚边。这种事发生了不少次,以至于她聚精会神地盯着茶几,就像是戏弄一样,身后传来了苹果坠落的声音。

起初是这样,他们不停地冒出来,到后来,突然开始有东西消失了。但这些都只局限在韩萧家里,医院和叶椿家中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也许是和她在一起的世界太宁静了,这一点点瑕疵,叶椿全然可以忽略不计。

没过几天,韩萧就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给了叶椿,平日里她去上班,叶椿就在家里用电脑写东西。虽然从没有约好过,但韩萧回家时,总能正好碰上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比自己做的、吃过的都要好吃几百倍。吃完饭了,两个人就在沙发上蜷着,一人抱一只猫,打开电视聊聊天。周末的时候,能写的就更多了,能在一起的时间,也更长更长。

韩萧知道,这段时间那男人有事出差,只是她不知道叶椿是藉来医院为借口,偷偷跑来的。

第二件怪事,叶椿近来总有被什么注视着的感觉,这视线熟悉、黏腻、无孔不入,看得她浑身发毛。但她根本就抓不住它,就像她抓不住那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苹果一样。

这两件事很快就真相大白了。对叶椿来说是,而对韩萧来说根本不是。

那一天早晨,叶椿是被噩梦惊醒的,她从床上汗涔涔地弹起来的时候,痛苦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梦见自己赤裸裸地躺在一个黑暗幽闭的地方,手脚甚至脖子都被束缚住了,她不停地把手腕翻起来拍着地板。她似乎敲了十年、二十年,整个世界空洞可怕,只剩下那可悲的敲击声单一地回响。

叶椿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就想韩萧,想见她,想飞奔去见她。

也是晚上八点,在那个每天都会道别的路口,在同一家便利店前面,叶椿和她相拥道别。但当她被人扯着向后仰去,手臂滑过韩萧肩窝的时候,叶椿觉得这似乎是永别了。

她的头发被人抓着拎起来,还没看清来人就挨了一巴掌,其实不必看清来人,她知道是谁。汪存浏。叶椿整个人被掴到了地上,头发四散,眼睛肿了,视线也模糊了。她心想,是时候变回洋娃娃了。

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未来,叶椿轻轻拨开一缕头发,自己被一个不那么高大的身躯护住了,她的影子打在了自己身上,却像打下了一片光。那些辱骂声,也渐渐消融,围观的人影走散,此时她的背影和自己,就是整个世界。

韩萧再有冲劲,也是个女孩子,叶椿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一点。她猛地从地上挣起来,把韩萧拉到自己身后,一把握住那个男人的手,厚实又有力,打人从不用虚劲。这次她拉着这只手就这么往回走,把谩骂贴在自己脑后。

叶椿在这个铁笼里面,已经赤身裸体超过三个月了。

那个晚上他把她和韩萧在一起的照片甩在她的脸上。骂她贱人,骂她婊子,他所有的词句里面,只有说她喜欢女人,这一句听上去像是夸赞。汪存浏无所不用其极地践踏了她,但她已经可以毫不在意了。可他拿那些屎一样肮脏的句子去包围那个本该被百合和鸢尾簇拥的女孩子,叶椿冲上去挨了一拳的同时,赏了他一巴掌。

这还是她第一次反抗。

“你这姿色,除了我,根本没人爱你,没人看得上你。”不是的。她会选我。

“就你这样的?以前人会叫你什么,你知道吗?破鞋!现在你离了我,根本没有人会要你。”不是的,我有韩萧。

“你会做什么?学都没上完,只会洗衣服做饭?上了社会哪一样是有用的东西?”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你说什么?哈哈哈哈,写东西?作家?你配吗?你看看你自己,快好好看看。这是一个作家的样子吗?”汪存浏肥胖的身子推着全身镜来到叶椿眼前。她看见铁笼里的自己,一丝不挂,伤痕累累,五官已经看不清楚了,四肢和脖子都被红色的皮套圈住,一动起来,铁链就沉重地敲在她的心上。这是一条狗。

“你就是我汪存浏的一!条!狗!”

上下两层的大宅子,他特地把她放在了大门前。就是为了恶心她,让她绝望,让她心如死灰。所有能试的方法叶椿都试过了,但和她有关的有七把锁,每一把都纹丝不动。那个男人来了又走,有时半天,有时几天。有时候暴怒了蹂躏她,有时又会蹲下来拍拍她的头。叶椿就瘫在原地,面无表情,任他宰割。

时间久到她觉得这种生活就是她的人生,好像变得能够接受了。那些和韩萧相关的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生命最可敬也最可悲的就是适应一切的能力,在某些时候,就算丢失尊严,或是失去了人格,也不是什么痛苦不堪的事。

这次汪存浏似乎有些久没有回来了。

叶椿太久没动,身体已经麻掉,失去了知觉。这间铁笼的高度,并不能容许她直立,叶椿昏昏沉沉地蹲起来,废了好长时间。她眼前发黑,无数的小点在她脑子里跳舞,过了许久,待到视线清明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些皮套都脱离了她的身子,自己手腕上面显现的是一圈红印。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叶椿现在似乎已经迟钝到无法辨别当下的状况,她有点疑惑地试着推了推笼门,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呀声,它开了。

叶椿呆立在笼前,目光直穿天空。暮色渐消,倦怠的黑夜降临,她像十年前就生长在这里一般纹丝不动。

等时间走失,她缓过神来,一个要出逃的念头才蹦进了脑海里。叶椿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她第一时间就想冲往那片漆黑的夜,连要穿衣服都忘记了。她的手刚要触及窗框的时候,家中大门的方向骤然传来了锁芯转动的声响。

这里太安静了,以至于那寻常声,那么可怖,嚇得她心里发憷。

叶椿回到笼里,带上了门。她对于自身命运的挣扎,只到了刚刚触摸窗框的那一刻,全数消耗殆尽了。这样的她根本分辨不出来,什么样的声音是开门,什么样的是撬锁。

门被人推开了,打在墙上一声巨响,就直直地砸在了叶椿心上。她以为来人会是汪存浏,所以瘫在笼子里,头靠着栏杆,颈椎折成九十度。她面无表情,望着门口,一脸死相。

韩萧。是韩萧推开了门。

叶椿想死。

三个月来,她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一次都没有过。

韩萧眉头锁紧,没有吃惊,也没有哭。她只是一言不发地脱下自己的大衣,把叶椿裹在里面,打横了抱起来,就这么走了出去,门也没关。

叶椿没想到韩萧怕黑。

韩萧住的是老公寓,外观陈旧,没有电梯。白天楼道都阴阴沉沉,到了晚上可以说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从前两人同行的时候,韩萧都很自然地打开手电,一点都不犹豫地攀上楼去。今天她背着叶椿,叶椿能感到她在微微发抖。

叶椿失了神,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她怀里来到了背上。直到韩萧的恐惧拉回了自己,叶椿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她身上缓缓下来,把手探进她兜里,拿出手机,打开了闪光灯。

“萧萧。走。”叶椿坚定地牵起她的手,韩萧看着自己黑色风衣下她那截若隐若现的玉白小腿,觉得叶椿就像一张苍白的画布,而淤青是生命的哽咽。

韩萧把她安顿在沙发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叶椿也没有问她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检查好全身,粗略地上好药。叶椿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说:“幸好我没有孩子。”

“什么?”韩萧惊诧地抬头。

“有人说过,你永远也离不开这样的家庭,小时候父母是什么样,长大了你就成为了他们。”

“我就是这样的人,但幸好我没有小孩。来到这样的世界,有这样的爸爸妈妈,她太可怜了。”叶椿说着自己,不自觉地又想起了范小小。

“有你这样的妈妈她才不可怜!”韩萧蹭地站起来,立即出声反驳。但叶椿只是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特别惨白。她看见茶几上又有一个苹果,凭空消失了。

简单处理好伤口,韩萧就连夜把叶椿送去了医院。

她全身上下都是轻伤,没有一处伤及了骨头,但整个人性情大变。因为担心就做了全部的检查,连孕检也没有逃过。但最先拿到化验单的人,是韩萧。她以为自己能够暂时瞒天过海,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同事交流叶椿病情的时候,当事人就站在门外。

等韩萧拿着报告和化验单来找叶椿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韩萧心里打着鼓,不安从腹中扩散到她全部的末梢。她飞奔着回家,五只猫安然无恙,一切都整洁如旧,桌上没有昨夜用过的棉签和碘酒,她的痕迹全部消失了。

时隔三个月的仓促一面,这次韩萧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哪里找她好了。

坐回电脑前,韩萧点开了熟悉的文档。这是叶椿在她电脑上连载的小说,上次一更新就在今天。

叶椿写:“一把刀。”

“想要……一把刀。”

她写了一个女人备受残害后,因为命运的逼迫奋起杀害丈夫的故事。在文章的末尾她的结局是:“最后叶椿用刀尖刺穿了汪存浏的心脏。”

也许这是一种发泄在文学上的怨恨吧?韩萧的目光挪移着,最终停在了电视遥控器上,昨晚出门的时候,它并不在这个位置。韩萧披上大衣,离开了这里。她知道叶椿的这个愿望,永远无法实现了。

叶椿第一次发现韩萧电脑的玄机,是在亲眼看见第三个苹果出现的时候。

前两次她都很惶恐,但第三次是她做的实验。这怪事是从她用韩萧电脑写小说之后才开始的,她仔细检查了自己前不久更新的段落,发现至少出现了三次苹果。那段时时间,叶椿觉得自己都要对苹果神经过敏了,尤其是电视中出现的频率似乎也变高了,在她写了关于苹果的段落之后,不论是什么台,就连新闻都在说苹果的事。总是在第二天,在写了文档开了电视的第二天,那个苹果出现了。

一开始是这样,但是慢慢地,会出一点差错。比如明明写的是苹果,电视上演的也是苹果,结果出现了香蕉。但叶椿觉得无可厚非,她觉得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她只要能够掌控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这些事情,她一个字也没有对韩萧提过。

叶椿最恨自己的犹豫,在她被汪存浏抓回去做狗后,她没有一天不恨自己的犹豫。在听到有身孕之后,她下定了决心。杀人有什么?比起他做的那些事,这么痛快、这么决绝的结束,根本可以说是慈悲了吧?

快点结束吧。快一点。

女人都是有预感的,今天叶椿的预感一点也不好。

她在家里等那个人,等了很久。她从没有过这么想见他,一次都没有过。她等了好久,等他打她,等疼痛来袭,等夜幕入侵。等他好不容易睡着了,等那把刀来。

结果她什么都等到了,就是没有等到那把刀。

人如果把信念寄托在不可靠的东西上,在命运残忍面纱揭开的时候,她就会一瞬间坠入虚无。这个关键物品的缺失,就好像是世界的否定,叶椿好不容易支撑起来的勇气荡然无存,她的人生彻底崩塌了。

叶椿手里出现的是一把伞,一把长柄双人伞。

她五指一松,伞就死在了地上。她失了神,就这么一步步在街上晃荡。不知不觉来到了医院,又不知不觉地踏上了楼,她没有活着的实感了。走在现实里,却没有在走的感觉,没有自己“存在”的感觉。她心里在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为什么天空非要下这么合时宜的雨?”

她没有要人回答,只是空洞地想着罢了。或许还是带了一点指责的,指责天能下雨,能实现小愿望,却连一把能支撑生命活下去的刀,都不愿意给她。

叶椿像一个幽灵游荡到了医院的楼顶,她的灵魂在上面沉默了三个小时。她抚着自己的肚子,道了无数次的歉,最后却发现自己连跳下去的勇气都没有。叶椿道歉并不因为要带她去死,而是因为带她来了这个世界,更因为她没有勇气跳下去。

“妈妈对不起你。”她在悬崖边摇摇欲坠。不是此刻,她在悬崖边摇摇欲坠好多年了。大概从和那个人遇见就开始了,或者更早,从父亲拖着箱子离开那个家开始。

天台的门开了,她总能找到她。

是韩萧。她举着一把带血的刀。

韩萧找遍了所有地方,在她捅死汪存浏之后。

她冲上天台的时候,叶椿正在天台边缘,她的脚已经踏出去一半,只要微微的一个倾斜,就可以逝去了。

“他死了!”

“叶椿——别走!”韩萧看见她湿哒哒的刘海被风吹起来,把天空剪成几片,直觉得心焦又心绞。

“萧萧。”叶椿冲她勾了勾嘴角,韩萧一点也没看出来笑的意思。“再见。”

她就这么飘落下去了。

“叶椿,这种结局不好。”

“怎么了?”叶椿揉了揉被书卷打痛的头顶。

“读者会给你寄刀片的。”韩萧抱着臂,继续拿书敲着她的小脑袋。“而且,我不是把你救回来了吗?”

“我不管,我喜欢悲剧。谁叫你之前改我的稿子的,竟然偷偷把刀改成了雨伞,太过分了。”叶椿的头发剪短了,和韩萧同款,但看上去很乖。

“那不是怕你淋雨吗……”叶椿脑海里浮现出她举着双人伞,朝自己奔来的样子。但她还是拧着眉头以示不满。“对不起。”

“但是我不想你杀人。特别是拿你的梦想杀人,他会玷污你的。”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

“但是,萧萧,那把刀呢?”

“消失了,就和那些突然出现又消失的苹果一样。”

“这样子。那结局就这么定了。”

“大作家完工啦!那我们晚上吃什么?糖醋排骨?”

“好,就糖醋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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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次拥抱一个姑娘,一个衣着粗糙,甚至有些肮脏的姑娘,“你别怕,以后跟着我吧……” 阿琼在戏台子上唱了十五年的戏。影子在戏台子旁边敲了六年的鼓。阿琼的戏人人都叫好。这十五年岁月里,她唱过许多出。那些慢悠悠的唱词在她凉薄的嘴皮子上一转,眉眼再那么一抬,万般柔情便从那双被描画得异常精致的眸子中散射出去,飘飘荡荡地被抛掷在某块虚空,猫似的,让人心痒。台下的观众往往情不自禁地伸长了脖子去接,却不想,下一

百合又怎样?

李春: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只不过喜欢的人是你,而你又恰好是女生而已。李春知道自己喜欢女生是在初中的时候。 上生理卫生科时,她第一次知道了性别识别障碍这个名词,也终于找到了自己从小到大这么别别扭扭的原因。 她是女生,却不喜欢女生的任何东西,花裙子洋娃娃,小时母亲给她买了多少,她看都不看就丢在一边,她从不喜欢穿裙子,她喜欢穿短裤,头发理的短短的,最好是寸头那种,胸部发育也小,中性的打扮,如果不是上学时

封乔(上)

因为我封建,所以我的身边都是女孩,所以……我对她心动了。我是一个很封建的人。 从小到大,我始终认为男女的关系应该授受不亲。说话,举动,谈笑都得一板一言,不可过分亲近,过分接触,就连一同走在一起都不可。 后来,我好像变了,家风可以影响一个人一生的行为,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我发现男女之间也可以走得很近,落落大方而又不逾矩,谈笑之间满是令人羡慕的友谊之情。 而每当我想尝试的时候,刚跨出去一步,

百合花的春天

美好的春天,一切都在悄然改变。百合花的春天 周灵被人缠上了。 她想象了无数次自己被人缠上的情景,要么刀光剑影手起刀落,要么潇潇暮雨十面埋伏,再不济,也得是在街巷胡同里被人堵住然后自己一把扫帚不动如山吧? 可是她偏偏让宋子轩这个没出息的货给缠上了,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粘得死死的,周灵看着近在眼前笑呵呵的人脸,气就不打一处来。 宋子轩憨笑着说了一句:师傅,你就教我功夫吧。 事情还要从两周前说起。

长相思(上)

“清衣,你说究竟是长相思好,还是长相守好?”月色如水,浩渺的天上才是真的“手可摘星辰”。抬头一望,月亮就近在眼前。月下树前,宋知意一袭白衫,不抹粉黛,长发随着清风吹拂而飘摇,她手中握着一支长笛,在这寂寞寥落的天上深院吹奏起来。 “咣”的一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墙上掉下来,这不速之客并没有惹得宋知意回头,如果那人没有大呼小叫的话……宋知意挑眉,转身向墙边走去,步履转徙,如同不染尘世的仙女,言之有误,

一个疯子的毁灭

这人动起来了,真是好看。我更加难过了,这样好看的姑娘,本质上却与玩偶一样。 今年回家过年,我母亲又开始了催婚。 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你也三十岁了,怎么还不结婚。和你同岁的那个云长宁,人家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 我不想听见这人,更不想听母亲唠叨。 当这人被我母亲提起时,我更是难熬。还好母亲没有继续对此人发表评论。 说曹操,曹操到。云长宁踩着我母亲的唠叨声上来,左手拎一果篮,右手拿一提牛奶。显然没

相忆深:韶璎

我是青云山的小道姑暮窈,可我爱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还是个鱼妖,且把我当做替身。 “我要去闯荡江湖了。”抚酒再一次背着行囊,拿起木剑站在我面前跟我说。 我皱起眉头,正寻思着是再编个什么故事吓她,还是直接打晕了带回去,她便继续昂起头,骄傲地跟我说:“小四跟我说了,山下没有大老虎,也没有恶豺狼,都是你骗我的!” 我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怯怯问了句:“小四又是谁啊?” “住在石头里的那个穿山甲啊!”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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