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流水间

2019-02-18 16:09:08

古风

大胤十年的春天,西北边境的战事终于结束,我得以回朝述职,披星戴月地赶到皇宫时已是中午,引路的公公嘱我等在宫门外,我贪图风景,几步下来竟迷了路。

时值仲夏,宫中花木开得正好,我正因迷路而苦恼万分,却蓦地见一处大殿前跪着的人影。那人穿着白衣,身子似欲折断般的纤细,酷日炎炎,蝉鸣嘶哑也似乎因此而安静下来。

于是我从树后跳出,拔剑,挑断那人束发的缎带,转身走到那人的面前,笑吟吟地问,“这是哪家的姑娘?大热天地怎么跪在这里。”因而得以愈发看清她的面容,在绿树白花的掩映下,面色依稀苍白,眸光却如同暗夜里的水,温润而好看。

——下一瞬却蓦地涨红了脸,恼怒地看着我,“你才是女的,”仿佛是不善言辞,便翻来覆去地只有这几个字,“你才是女的,你才是……”然后停下来,明白拿不出更有利的语言武器,望向我的目光更加愤恨。

我因而笑得乐不可支,将持剑的手抵在肚子上笑,他终于晓得我的故意,幽恨地看着我,片刻后又似想起什么似的收了神情,看着我若有所思道,“你有几分像我的故人。”

“谁?”我下意识地问,亦想起些什么,心中有不好预感。

少年道,“家荆苏玉。”

家荆……苏玉。

身体里有东西破碎的声音,我仍不改面上的笑,向后退了几步,“原来是许家公子……可惜幼妹早夭,怎么担得起家荆二字。”

而后落荒而

在我还叫苏玉的时候,许丞相家的小公子许流仙还长着个粉嘟嘟的包子脸。

彼时我是与他自出生起便定有婚约的未婚妻,脾气恶劣,喜欢欺侮别人的恶名流传帝都,每当有人跑到将军府去告我的状时,我便坐在院里的高墙上,笑眯眯地吃着桂花糕,全然事不关己的样子。那些王夫人李夫人在出去时大多会恶狠狠地瞪我,“从小就这么恶毒,大了以后哪有人会愿意娶。”

我便笑嘻嘻地指着许流仙,说,“这是我相公。他会娶我。”而后看到许流仙的包子脸刹那间涨成了红色,原本担心我坐得太高会掉下来的忧心神情立刻变得又惊又惧,似乎随时会哭出来。

幼时的许流仙怯懦且爱哭,我并不喜欢他,一门心思地想要推掉这门亲事,便常常召集一帮小伙伴欺侮他。他性子弱,住在丞相府的后院,我们便往里扔石子,在外唱欺侮他的歌谣:“许流仙,像许仙,爱哭鼻子没骨气。”

那时我们大多讨厌戏曲里懦弱负心的许仙,便以此侮辱他,但他并不回应,石子砸进去像是石沉大海。我不甘心,仍是照常去,日子久了,却仍不见许家的人来退婚。

直到一日我与人打架伤了脚,便请了一日的假未去太学上课,傍晚时分想着应当是再接再厉,便仍去丞相府。巷口处却见许流仙被围住,被几个平日里我的狐朋狗友丢着石子。他并不挡,只是小心翼翼地护住怀里的东西,脸上被石子砸中,包子脸上就留下来血迹,我莫名觉得愤怒,冲上去打跑了那几个人,恶狠狠地瞪着许流仙,“他们砸你就让吗,你不会躲啊。”

许流仙怯怯地看着我,让我看他怀里的东西,“你今天一天没去太学上课,父亲说你病了,我给你带了桂花糕……”

我忽然便哭了,仍然骂他,“你傻啊,许流仙你是傻子啊。”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不是你说的吗,你以后要嫁给我的,我当然要……当然要。”他忽然低了头。

小少年还长着稚气的包子脸,上面染着斑斑血迹,眸子如暗夜中的水一般清澈,神情却有坚毅之色,如茁壮成长的树。我忽然间觉得这个向来懦弱的许流仙似乎……并没有那么讨厌了。

我抱着许流仙的脸重重的亲了一口,然后退后了几步,恶狠狠地瞪着他,“以后只有我能欺负你,听见了没有。”想了想又道,“谁敢欺负你我就帮你揍他。”

我自以为说得深情且伟岸,颇有几分戏文里那些风花雪月的气势,然而许流仙却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一直捏着自己的衣角,包子脸涨得通红,仿佛我亲了他一口便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随时要流出眼泪的样子。

可是我想,这就是我的少年许流仙了,他怯不怯懦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我勇敢就好了。

自那以后,我再未欺侮过许流仙,自幼看来的戏文仿佛到这一日才让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我开始学习一个世家小姐应有的风范礼仪,琴棋书画、舞文弄墨,过去我喜欢那个爱憎分明,性情如刀的小青,然而如今,我却梦想扮演与许仙举案齐眉的白娘子。

然而这样的好景并不长久,安泰十年,齐王兵变,新帝即位后许丞相为尽节自杀而亡,而将军府亦因在兵变中抵抗齐军而岌岌可危。我并不晓得这些形势,却也隐约感到帝都内风雨欲来的抑郁氛围。

我去找许流仙。平素草木茵茵的丞相府一片缟素,放眼望去不见人影,平日与丞相交好的人皆明哲保身,避之不及,我不禁想在这样空旷得寂寞的丞相府,那个那么胆小的许流仙,他会害怕吗?

灵堂的门紧闭着,有隐约压抑的哭声,我敲门,哭泣声便停止了,又敲,再敲,他并不回应,于是我离开。走下台阶的时候,听见许流仙的声音,“阿玉。”

少年的眼睛红肿,身形纤细而有坚韧之感,仿佛一夕间匆匆长大。他眼角流下泪水,似乎是不愿让我看到他哭泣的样子,就又阖上了门。

那时的我并未料到,这一次的再见,会是我们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次离别。

将军府手握重兵,新帝并不敢轻举妄动,父亲年事已高,不能护将军府长久周全,便令我做男儿装,更名苏羽,在他逝世后接掌兵权,为了不令我留在帝都露出破绽,他将我送往西北边疆。

次日,将军府传出了小姐苏玉重病而亡的消息。

再次日,我奔赴战场杀敌,出城门时我最后一次回望帝都,那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有一城新柳,十里细风送我离去,然那已不再是我的帝都了。我与送殡的队伍错身而过,多年后我知道那是许流仙安葬许丞相的队伍。

大胤十年,西北边境战事已息,我回朝述职。

从宫中回来,将军府里已备好了迎我的晚宴。大乱甫毕,为了掩人耳目父亲已将家里的诸多旧仆遣散,只有陪伴了苏家五十余年的奶娘还留在府中,当初我离去时奶娘未及嘱托我什么,宴前便将我拉至一旁,低低道:“阿玉,阿娘知道你不容易,许丞相家的公子我看了这许多年,他是真心待你的,你病逝的消息传出后,许流仙天天来府里缠着要人,他始终不信你已经死了……后来他终于甘心,却硬生生将你的墓名改上了家荆二字……”

我默默听她说着,夏夜有风,掠过脸颊清凉如水,向来疼我的阿娘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喜悦,如同是终于要完成自己筹划多年的女儿的婚嫁,仍旧絮絮叨叨地道,“我看以后你二人大可以远远地逃开这帝都……”

“够了,”我抽出阿娘紧握着的手,自己也未料到这愤怒从何而来,清醒过后看到阿娘眼中失望的光,我低声道歉,甚至不明白自己在解释什么,“阿娘,在塞外过了那样多年,我早已不喜欢许流仙了,小时候不过是我一时心热罢了……像许流仙这样懦弱的人,到了战场上或许连刀都提不动——我其实是瞧不起这样的人的,更何况喜欢?”

阿娘还想说些什么,我却漠然地抽身走开了。

我不晓得为何所有人都认为我该喜欢许流仙,我想我早已不喜欢他了,不然怎会见了他那样无动于衷;我想我早已忘记他了,不然怎会连幼年那样喜欢的人都认不出。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曾经花红柳绿,年年斗草洛阳郊,仗剑打马醉红尘,然这洛阳已不是曾经的洛阳,这盛世浮沉里也再没有我曾长大的红尘。

回到帝都后,为了避免皇帝怀疑,我在府中称病不出。然而苏家虽然已经败落,但面上仍是胤朝的护国将军府,洛阳城里的贵胄公子几番交际下来便将我纳入了他们的圈子里。我看中他们背后的势力,也每每假意逢迎,青楼赌坊无一不去,日夜笙歌作乐,纨绔之名也渐渐传了出去。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说的大概便是我这般度过的日子。内城的弘文馆是陛下钦点的最高学府,每五日的酒会都会邀请全城的青年才俊共议时政,我自是欣然前往,却不曾想会见到许流仙。

夏日的草木茵茵,日光强烈,有格外灼人的气象,然而那袭白衣似乎是从月光中借来的颜色,从楼下走过,像带走了一季的微风。我始终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余光却无论如何不能假意令那白衣黯淡。

“他是来借《微子》的吧,除了他还有谁会做这样的傻事?”有人道,而后是紧接而来的附和的嗤笑声,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些人对于许流仙的敌意。回到洛阳近半月,我早已听闻有关他的传言,无非是罪臣之子,却偏偏刚正不阿的死板性子,自不量力地妄议朝政,帝都内稍不清正些的贵胄子弟大多都被他参过一本,甚至连皇帝亦厌烦他屡屡上书,每每他朝奏便苛责地令他跪于殿外——便是我初初入宫时见他的样子。

那样子真是像极了过世的许丞相,然而我想,许流仙仍旧是个未长大的孩子罢了。

我注视着自己手心不知何时沁出的汗,耳边嘈杂之声亦遥远得仿若在天边,却蓦地听人问我道:“听闻苏家和许家曾有过婚约,却不知苏公子是如何看许流仙的?”

我知晓我是众人眼中的纨绔子弟苏羽,不能说出悖逆这些人的言谈,于是冷淡答,“傻子,”顿了顿又道,“痴子。”

我拾起一旁他人带来的谈论箭术用的弓箭,搭上箭矢,目光追寻到已逐渐、逐渐走远的那袭白衣,然后毫不犹豫地射出,看到那人惊骇至极的回眸,在看清是我射出的箭后,那眼里的光有一瞬臻于极盛,而后渐渐熄灭化为灰烬,如同被一场冰冷而绝望的大雨浇灭,此生再不会燃起。

——我用箭射落他头上束发的缎带,然而这样置生命于毫厘间的游戏,我知晓定是伤透了他的心。

捉弄许流仙是帝都内的世家公子们视作理所当然的事,我不过做了与他们一样的事罢了。然而这样惊骇的事甚至令这些常年身处富贵安逸之乡的公子哥们震惊。他们用异样的眼神看我,复杂过后转而为钦佩与了然,大声与我敬酒,吵嚷间我听清大意:他们终于将我看做同伴。

我慢慢慢慢地转回身,谈笑着与他们应和,而后在一片喧哗中静静喝自己的酒。我想我一定是不喜欢许流仙了,不然我怎会在这样的伤害他后,心里如此平静不觉疼痛。

自那以后,许是要刻意避开我,弘文馆内我再不曾见过那白衣惊鸿似的身影,而我亦是愈发放纵,每日不过与一伙世家子弟们摘花斗草,寻欢作乐,所谓醉生梦死也不过如此。帝都内关于我的流言日渐不堪,我清晰地感受到那居于高位的帝王在俯视我时,目光逐渐由警惕转为疑惑与不屑。

而再度见到许流仙,是在那年的秋猎,皇帝新得子嗣,龙颜大悦,下令帝都内的青年才俊均可一同享此盛事。自然,我与许流仙均在受邀之列。

不过几月未见,少年却消瘦了那样多,初秋的风有肃杀清明之气,仿佛随时可以将他单薄的身躯卷走,他担着御史大夫的职位,一直默默站在帝王身后,眉眼郁郁,分明是不开心的样子。

我只是回头呼朋引伴,大声放肆地谈笑作乐。

那日向来阴鸷的帝王难得有开心颜色,下令当日打猎所得最少者须罚酒。众人急欲表现自己,不过片时人群便已作鸟兽散,我用余光瞥见许流仙,少年单薄的身姿在初秋明朗的阳光下如同不真切的剪影。我不禁皱眉,疾驰入林。

傍晚时分众人集合,果不其然,许流仙是所得猎物最少的人,入围场近一日,他却不过捉了一只野兔,甚至不如年幼体弱的七皇子。皇帝早因近一日的疲惫而回帐休息,于是嗤笑声毫无顾忌的纷然而起,“御史大人想必是心存仁慈不忍杀生,今日这野兔莫非是用守株待兔的法子捉的?”

许流仙自然是不辩解。酒宴甫开,众人便纷纷围上向他劝酒,显然的不怀好意。我看到许流仙本就苍白的脸色泛出难忍的嫣红。酒一杯杯的敬上,他并不拒绝,只是用力攥紧袖袍的手愈发紧了些——他大约快要吐了,我想,许流仙向来是不能喝酒的。

在他仍欲接下下一杯酒的时候,我霍地站起,甚至不明了自己内心的冲动从何而来,将他拉出人群扔上我的马背,骑上去,而后向下方众人喝道,“陛下只道今日捕猎最少的人须得受罚,今日尚未结束,诸位如今之举不觉得过早了吗?”

然后不顾众人反应,带着许流仙驾马驶入围场。天色已黑,并且经过一天的围猎已很难捕到什么猎物,在为许流仙捕到足够多的猎物后,我终是累得精疲力竭。我翻身下马,看到许流仙倚在树边呕吐的模样,忍不住斥他,“许流仙你是傻子吗,别人这样对你你不会躲吗……”我顿了顿,“你傻啊……”

少年的眸子却分明亮起来,那样的不含杂质的清澈眼神甚至令这漫天星光失色。他定定地看着我,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最终沉默。

打猎间不知不觉已背离营地甚远,今夜只能在外露宿。我燃起篝火,即将入睡的瞬间,听到少年声音,“苏玉。”

我于神志困顿间应答他。而后许久猛然惊觉,抬眼看到白衣的少年,隔着篝火与星光,那样哀伤而绝望地注视着我。

我大略是厌倦许流仙纠缠的目光了,翌日便上书请求返回驻地,在被驳回后,便日日在红袖馆流连饮酒。许是看出苏家竟是并不得宠的,一向同我游乐的世家公子们也敷衍起来,仍旧同我饮酒,却不再与我深交,大抵这本就不是深交。

再见许流仙已是半月之后,我想,我一定是不喜欢许流仙了,不然,怎会在再度见到他那般漠然而残酷。

我于二楼饮酒,楼下是洛阳城繁华鼎盛的街道巷陌,我从身前的铜镜中看到那远远而至的白衣,朗声向身旁人道,“我从未见过如御史大夫那般的人,他幼年时思慕我妹妹,我自幼在外流浪,幼妹夭亡那年才从民间寻回,并不怎样清楚那段往事——然而许流仙却似乎将我误以为是幼妹——我只觉得恶心的紧。”

我清晰的听出自己语调中的厌恶情绪,与他人当做恶意的浑话来讲,引来阵阵的哄笑之声。有人看似是小心实则故意地大声指与我看,“喏,你倒是小心点,这下许御丞亲耳听到了,非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不可。”

我看到许流仙那般平静地自楼下走过,分明体会到他内心的颤抖。待他即将走过街角时,我唤住他。许流仙的瞳仁是极黑的,又清澈如深井,而我与他目光直对,道,“再过三日是我大婚之日,望许御丞赏脸。”

他眼中有东西碎去,几不可见的向我点头。像用尽了所有力气,他瑀瑀离去,只留下一路苍色夕阳如同他独行一路的寂寥。

我确是要大婚的,这是早已定好的计谋,为的是彻底打消帝王的疑虑。我知晓苏玉病没这一理由并不足够可信,而塞外救下的孤女秀秀会陪我演完在帝都的这场戏。

百忙中我听到许流仙病了,那时我正为秀秀量试嫁衣,听闻消息我垂眸,想,这人的病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果真是不喜欢他的。

这一世,我会扮演他人的“良人”,而他,早已不是我的良人。

那日他果真来到,戏台上有咿呀啁哳之声,我向所来之人一一敬酒,已是微醺。最后望见戏台下角落里的他,一人一桌一壶酒,落落寡合的样子。我未料及他也会主动饮酒,大抵隔了这许多年的生离,我妄想他还是曾经的模样也是痴念。

我喝了过多的酒,已觉神志朦胧,却清晰地察觉他的病,他果然病得很重,从初夏到而今的秋末,侧对着我的身形瘦得惊人。他脸白如纸,脖颈间有液体无声滑下,我想他这般消瘦的人也会流这样多的汗。我递过帕子给他,却看到少年猝不及防的抬头,满脸的泪。

我果真是醉了,不然怎会以为那是汗,我头痛欲裂地想要走开,许流仙在身后拉住我,他的声音低低的,好像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不令自己颤抖,“苏羽。”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苏羽,他说,“我喜欢你,大抵并不因为把你当做苏玉的缘故,即使我欺骗自己你便是苏玉……我感到如此难堪,因为我无法阻止自己爱上一个男子,”他的话顿住,仿佛他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

似乎是过了许多年,我在这许多年中老去,才听到他说,“我请命去了西北边地,或许会死在那里,或许……可以忘了你。”我感受到他松开我的手,而后快步踉跄着离去,直到听到他远远离开,我都再不曾回头望他。

静了许久,我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我从小看过那样多的折子戏,却没有一出这样令我难过。我演了许多、许多场的戏,想要欺骗世人,最终却只骗了我和许流仙罢了。

你看,我一定是不喜欢许流仙了,不然我怎么、怎么会连再看他一眼也多余。

许流仙果真是要离去了,次日我便听到流言覆盖这皇城,无外乎是有人编派出的对他恶意的中伤罢了。

他走时是一个人,清清冷冷的样子,我不禁想这样的残忍岁月他是如何度过的。

我一直目送他离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而后他终于走出我的视线,远方匍匐的乌青色山脉似是巨大伤疤绵延天边,这黯淡夕阳似乎在瞬间沉没。

这冷漠季节,终于徒留我一人。

许流仙走后,我曾多次上书恳请辞去一切官职,然而并不能得到帝王的允许,大略是忌惮苏家世代将军,即使在野也有巨大的号召力。数月后有圣旨传下:命我即日奔赴西北边境平定突厥叛乱。接过圣旨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我的所有未来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

待我到达西北边地时,已是深冬。朔风凛凛,荒原旷望,彼时许流仙已来此近数月,我想他大概深悔于来此仍不能远离我的地方。

我来的那日,全营的战士列阵迎我。我看似庄严地检阅士兵,实则目光无时无刻不在搜寻那单薄纤细的身影。最终我看到他是在军阵的最后一排。少年秀美苍白的脸上有丑恶疤痕自眉心划过右脸,烈风灌满他的单薄衣衫,那样瘦弱的人,站在坦荡大地上却似是坚硬如铁。

我不忍再看他,便侧脸离开。

突厥立了新王,为了试探胤朝,不时派兵骚扰军队。小股的势力并不怎样凶恶,然而却胜在熟悉地形,行动迅捷而异常难于对付。那日我欲凭此了解敌兵,便带领一队人马追击出去,行动异常顺利,却不想本以为已经死去的敌兵用最后的力量向我射出一箭。

避无可避,那一瞬我甚至如此庆幸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命运,然而有利刃穿透之声,流的却并不是我的血,我下意识的抱住那瘦削少年,和着满脸的泪,冷漠道,“你听着,许流仙,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对你有分毫感激,你若就此死去最好,你若活下来,永永远远地离开这里,我再不想见到你。”

他晕厥在我怀中,我终于放声大哭,纵马狂奔带他回到军营。大夫说临死之人的力气并不足令这箭射得足够深,许流仙并不会死去。我于是呆呆坐在他的床边守了他两日,他睁开眼的那瞬,我竭尽全力使自己微笑,“你该离开了,你是许丞相的子嗣,胤朝最清正的御史大夫,你不该死在这里。”

他以恹恹的点头应答我,面容倦得无以再倦。许是一颗心再无法破碎,不愿做个可怜人。而我想,我终于,一次又一次地使他远离。

他离去的日子定在三日后的重雪日,我曾听闻那日在西北边境会下世间最美的大雪,那也是一年中最冷的一日,而后天气会逐渐转暖,如同是希望逐渐覆盖这冰冷荒原。

而在那一天,我会率领将士对突厥进行大规模的突袭,这是朝廷谋划已久的袭击。成败都在此一役,或许再不能归来,然这已不重要。许流仙或许会在某个飘雪的清晨回到帝都,看到满城缟素,用以祭奠在战场上献出生命的将士,那时他或许有一刹的恍惚,却再也不会为我而伤心了。

那是异常惨烈的一战,杀到最后荒原上已是血流成河,本不应败得这样快,大抵是出了内奸。我受了太重的伤,感受到血液和体温的逐渐丧失,背后便是胤朝和突厥的界河,我退无可退,只能麻木地抵挡着身前的进攻。身前数道剑光劈来,我以为我会死去,却蓦地被人拉开。

那一瞬我愣住,而后突如其来获得力量,暴怒地推开他,“你怎么还没走。”我终是当着他的面流泪,来不及了,再也来不及了,他终会死在这战场上,我所曾做的一切挣扎全都归于徒劳。

然而他静静看着我,仿佛忘了这是在战场上,道,“我在路上忽然想到,有个人似乎一直在骗我,我曾对他失望,我只想验证这失望是否为真。”他说着,提剑厮杀远离。我突然想到,许流仙幼时在许丞相的严厉教导下,本就该是连武术都优异的,可他幼年时那样顺从我,大抵只是出于喜欢二字罢了。

如此,我终于泪流满面。

最终浴血厮杀,余下数名士兵终是被俘虏。我们被绳索捆缚,失去了挣扎的能力。突厥首领带人围拢过来,在他的谈话中我只渐渐感到彻骨的冷意,这并不是一场大胤对于突厥的战争,而不过是大胤与突厥联合,对付苏家的一个阴谋罢了。苏家的唯一子嗣死在战场上,而所有苏家曾掌控过的嫡系部队亦是全部倾覆,残忍不过帝王家。

我默默闭上双眼,感受到自己即将死于这最寒冷的冬日,我本想的不过是苏羽战死沙场,多疑的帝王便会打消对苏家的怀疑,然我终是错了,数十万将士的性命都因我而亡,我隐忍了这样多年,终是躲不过这结局,只愿来世不生于世家,不遇帝王,不入京城……

突厥王满足于我们的愤懑与绝望,提出完成与胤朝皇帝的约定杀死苏羽后便会放其他几人离开,我知晓他不过是想让离开的人传出这个消息以使胤朝动荡。

我勉力站起,承认自己的身份,突厥王却深深注视着我。片刻后他走过来割裂我束发的缎带,那一瞬我知晓自己的身份暴露,回头迎上许流仙震惊的目光。那目光如同是蓦然间撕裂的黑暗,慢慢慢慢有星汉灿烂自其间生出,我曾见到过许流仙最绝望的目光,而今我又相逢他最灿烂不可逼视的目光。

我重伤下几乎无法再言语,听到少年朗然道,“难道我苏羽的性命还要一个女人来救吗,大王杀了我,便该遵守诺言放他们离去。”他说这话时并不看我,与突厥王目光直对,他的白衣几乎被鲜血染成红色,身形狼狈,可神情那般坚毅,如同荒原上生长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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