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回妖。
可我的内丹已经拿去换了别人的命,五百年修为尽失。
如今我不过被他寻来的所谓宝器供养着维持人形,苟延残喘。
我救的那个人的前前前前前前前前世曾救过我。
我曾是生在崖边的一株金丝草,依着长(chang)阙而生。
长阙是棵七叶树。
山崖附近是万佛寺,整日香火缭绕,木鱼声、诵经声不断。
许是佛光普照,突然一日我有了灵性。
那时我才长到长阙的脚边,他已很是高大,苍翠挺拔。
「喂,你叫什么?」我问他。
他抖了抖密不透风的枝叶沙沙作响,却不回答我。
「我们相互缠绕,相互依偎,必定是同生共死的情分。」
「我没有名字,你能帮我取一个吗?」……时光如水,在我的自言自语中慢慢淌过。
我渐渐学会了吸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朝着修炼成人的目标努力着。
忽一日,两个小沙弥来山崖附近采药。
其中一人立在树下端详许久,感叹道「这七叶树生的葱葱郁郁,灵性非常,只是缠在树身上的金丝草有些碍眼,将好好的树皮勒出了印痕。」
说着他伸手揪住了我的腰身。
「不要!」我惊叫,虽无风,却浑身抖如筛糠。
他自然听不见我的呼喊,用力一扯,我半截身子被迫离开了长阙,没着没落,濒临死亡。
「师兄,住手!」另一个小沙弥上前制止「万物皆有灵性,生死自有定数,我们不该随意摧折。」
拽着我身体的那只手犹豫片刻终是将我丢开「罢了,那便随它去吧。」
我瘫软在地,离了依附,便像去了半条命。
忽然醒悟:我于长阙来说毫无用处,而我离了长阙却是死路一条。
两个小沙弥走后,我挣扎着想要爬回树上,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正绝望间,手掌般的树叶轻轻托起我,将我一圈一圈地重新绕回树身,当我的脑袋贴上粗糙又熟悉的树皮时,满心的踏实和欢喜涌向每一丝脉络。
「我叫长阙。以后,你就叫清歌。」
七叶树终于同我说话,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有种让人心安的魔力。
「清歌,我喜欢这个名字,谢谢你。」
长阙比我早修行两百年,他已能化人形,却默默陪着我,等了我将近三百年,才带着成功化形的我下山历练。
长阙生的高大又英俊,走在路上,总有许多小姑娘看他。
可长阙不喜欢姑娘,只醉心于茶道。
我们在人间游历两百年,一直形影不离,直到某天长阙不再品茶,开始欣赏起那个采茶的姑娘,某些东西便悄然发生改变。
以前我们从不在同一个地方逗留超过三月,可如今却在这个小镇留连近半年。
长阙总是丢下我,独自去找那个采茶姑娘。
她叫兰溪,笑起来眉眼弯弯,脸颊两侧会凹进去小小的肉窝,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她确实很美。
兰溪才十六岁,看到长阙就脸红,给他泡自己亲手采下,又亲手炒制的茶叶。
他们总是相对而坐,静默不言。
长阙本就不多话,与我在一起时,基本都是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我问长阙何时离开,他说不急不急,再等等。
等什么,却又不告诉我。
他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想,或许他更喜欢与兰溪待在一起,毕竟他总嫌我聒噪,兰溪却可以陪着他安静一整天。
可是不说话怎么交流呢?如何知道对方开不开心,难不难过?
又或许他们心意相通,可以用眼神沟通?
我甩甩脑袋,准备自己去找些好玩的事情来做。
来到另一个镇子,恰好街上摆了戏台,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我拉着一位大婶问「这是在唱什么戏?」
大婶答「《白蛇传》。」
我寻了个视线好的地方站着看戏,看到白蛇妖与许仙重逢,并以身相许报恩时,我热血沸腾。
想起当年救我的那个小沙弥,顿时心潮起伏,戏还未看完,便匆忙离去,准备去找小沙弥的转世。
若是看到他,我一定能认出来。
将长阙完全抛在了脑后,一心一意要去完成这番壮举。
翻越群山,跨过长河,走过无数地方,终于在一座繁华城市里找到他。
那时他站在城楼之上,黄袍披身,俯视众生。
我跟着他来到重重宫墙之中,当他独自待在昏暗空荡的房间里时,浑身散发着寂寥,孤独和无奈。
忽然他吐出一口鲜血,剧烈咳嗽着,面上青筋暴起。
我走近一看,他竟是中了毒,如今毒气攻心,大限将至。
好可怜。我忍不住叹息。
「你快死了。」我显出身形,看着他说道。
他对于我的出现,只惊诧一瞬,便恢复正常「你是来带我走的鬼差?」
我噗嗤笑道「哪有这般美丽可爱的鬼差,我是妖,不是鬼。」
「哦?」他眉梢挑了挑,很是镇定「你是什么妖?为何来找我?」
「我是一株修炼了五百年的金丝草。」我得意的自报家门「你的前前前前前前世,曾救过我。」
他用帕子擦去嘴角的血迹,笑着道「我还做过这样的好事。所以,你是来报恩的?」
我猛的点头「你有什么愿望吗?我可以尽力帮你实现。」
他皱了皱眉「我乃一国之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独有一样,求而不得。」
「什么?」我好奇道。
「命。」他答。
烛火摇曳,我为难极了。
「对不起,我帮不到你。」
他笑道「无妨,我知你做不到。」
夜里,他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
我蹲在床边看着他「你怎么不睡?」
「我怕一睡不起。」他说道「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完,甚为不甘。」
「你想做什么?」
「肃清朝堂,收复失土。」他说道「父皇没做完的,我得完成。」
我挠了挠脑袋,不是很明白「这些事情困难吗?」
「说难也不难,只是需要时间。」他叹了口气。
是啊,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日起,我便一直跟在他身边。
他真是个勤奋刻苦的人,每日忙忙碌碌,不管身体多么虚弱。
只有我知道他撑的多么辛苦,于是我悄悄地渡灵力给他,让他能好受些。
他闲时会给我讲些自己的往事,让人做许多好吃的给我尝。
大家都唤他乾康帝,可他让我唤他墨染。
偶尔会有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美人来找他,可他总拒之不见。
我问他那些美人是谁。
他说「是我的妃嫔。」
「妃嫔是什么?」
「为我生儿育女的人。」
「你喜欢她们吗?」
他摇了摇头「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人。」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长阙和兰溪,便问他「你会喜欢我吗?」
他大笑「那你喜欢我吗?」
我想了想老实答道「除了长阙,我只认识你一个男子。」
「长阙是谁?」
「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们为何分开?」
「他找到了新的好朋友。」
他看着我半晌,忽然拉起我的手「清歌,以后我就是你的好朋友。」
我看着两只交握的手,心里涌起异样的感觉。
靠着我渡的灵力,他体内的毒素被暂时压制,许久未再吐过血。
有一日他拉着我问道「清歌,你是妖,能不能找到可以救我性命的秘术?」
我只是个普通的妖,老老实实按部就班的修炼,从未走过捷径,自然也不晓得什么起死回生的逆天之术。
他看着我,眼中满是祈求「清歌,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舍得看我去死?」
「没关系的,下一世我还会找到你。」我安抚他道。
「可下一世,我就不记得你了。」他颓丧道「清歌,求你救我。」
他黑亮的眸子看着我,缓缓朝我靠近,唇贴上我的,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清歌,我不想与你分开。」
我被他的举动惊得手脚发麻,头脑发昏:他说......不想与我分开?
过了许久他才放开我,面上潮红一片,他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起,清歌,我不想再做你的好朋友了。」
「什么?」我如遭雷击,踉跄退后一步。
他急忙上前拉着我「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我摇了摇头「人和妖是不能生孩子的。」
他笑着揉揉我的头发「傻清歌,我们可以不生孩子,只要在一起就够了。」
我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此后,他粘我粘的紧,要与我同吃同睡,形影不离,一如从前的我和长阙。
他的毒已经抑制不住了,无论我输入多少灵力都是于事无补。
看着他迅速的憔悴,衰败,我知道,这次他是真的要走了。
我趴在他床头,心里难受的紧。
他说「清歌,不要伤心,此生能遇上你,我已知足。只怕下一世,我将你忘记了,若是爱上了别人,岂不辜负你对我的情意?」
「清歌,我好遗憾,没什么没能早点认识你,还有许多事想同你一起做,可惜再没有机会了。」
我胸腔内一股暖流冲上头顶「我……我其实可以救你。」
「别骗我了,若是有法子,你早就救我了,何必拖到现在。」他无力的牵动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因为这个法子是一命换一命,我知道他会轮回转世,所以从未想过这一步。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死了还有下一世,我死了就会彻底消失于世。
[清歌。]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语气苍凉[我好不甘心啊。]
他喝完药昏昏睡去,我走出宫殿,飞到最高处坐着,夜空辽阔,星光闪烁。
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微小如蝼蚁。
妖又如何,修炼了五百年又如何?连自己的朋友都救不了。
与长阙分别了这么久,不知他现在可好,心情低落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便会想到他。
也许,我可以问问他有没有办法,毕竟他比我多两百年的道行。
我连夜赶到那座镇子,长阙果然还在。
他看到我,毫不惊讶,似乎我从未离开过。
[清歌,你来的正好。]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红色的信笺,玉白的面容浮上浅浅红晕[我与兰溪要成亲了。]
我僵在原地,没有伸手去接[长阙,我们初到人界时,你便告诉我不能与凡人相爱。]
他点头,笑着道[那时我还不懂情为何物。]
我摇了摇头,事情似乎都乱了套,不由得问道[我们日后不再是好朋友了吗?]
长阙走近我,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清歌,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这点不会因兰溪而改变。]
可我却并不开心,从未有过的情绪蔓藤般顺着心脏爬到身体各处缠绕着[长阙,如果兰溪生命垂危,你会舍身救她吗?]
长阙皱眉[怎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如果呢?]我坚持道。
[不会。]长阙答道[她还会有下一世,我若冲动救她,就永远没有再与她重逢的机会了。]
[莫非你生生世世都想与她在一起?]我吃惊道。
长阙展眉笑道[有何不可?]
我恍恍惚惚的告别长阙,回到宫城内,墨染已醒了。
他靠坐在床头,手边放着几本奏折,都已穷途末路,却还在操劳国事。
[手上是谁的喜帖?]他问道。
我回过神,在他床边坐下[长阙要娶妻了。]
他放下看了一半的折子,抽走我手里的喜帖丢掉,又替我整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
[清歌,昨晚我梦到自己须发全白,儿孙满堂,你陪在我身边,却青春依旧。]他眼里浮出笑意,似乎对梦境很是满意。
我伸手去抚他凹陷蜡黄的脸颊,再没有半分初见时的俊逸。
轻轻依在他怀里,听着他缓慢颤动着,好似随时都会停下的心跳[墨染,我愿意救你。]
他忽然将我搂紧,用力到指尖发白。
取内丹的过程是痛苦而煎熬的,待内丹融入他的身体后,我仿佛老了几百岁,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透明的散发着金色光芒的瓶子里。
瓶身写满了咒文,数十个长须道长围着我打坐。
我动不了,也说不出话。
[清歌,你醒了。]墨染忽然出现,他看着意气风发,身姿挺拔,俊逸不凡。
他说[放心,我会救你。]
怎么救我?我苦笑,又闭上了双眼。
十日后,我已能站立走动,只是没了一丝灵力,像是个正常的凡人般。
可我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墨染每日来陪我说话,告诉我他在朝政上的成果。
[谢谢你,清歌。]他将我搂在怀里[若不是你,我怎有机会一展抱负?]
每过半月,我就得进那个满是咒文的瓶子里,让道长们做法助我维持人形。
因为要做一天一夜的法,我常常一觉便睡了过去。
这次,因前两日睡得太多,进了瓶内怎么都睡不着,只好闭目养神。
[圣上好生奇怪,明明寻我们来是取这小妖内丹的,现在却让我们替她保命。]道长们中途也会休息,其中一人抱怨道。
[是呀,不知要将我们困在宫中多久,总不能一直与这小妖耗下去吧?]
[二位道兄莫要急,依贫道看,顶多再撑半载,这小妖就顶不住了。]
[难道你们没发现,这小妖是在自寻毁灭?]
.......
他们闲话几句后又开始做法,我的脑袋里却不断浮现那句话''明明寻我们来是取这小妖内丹的“。
墨染兴高采烈的来找我,说皇后生辰,宫里请了戏班子来热闹热闹,问我想不想去听戏。
我却问他[皇后是谁?怎从未听你说过。]
他眸色渐深,将我拥入怀中,心跳的极快[清歌,我并不喜欢她,娶她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我笑了笑[你紧张什么?我并没有怪你。]
他忽得松开我,仔细看我脸色,确定我没说假话,他却又不满了。
[清歌,你应该怪我的,为何你不生气,也不难过?]他手指抚过我的眉眼,语气萧瑟。
我垂首不语,将死之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戏班子来的那日,墨染牵着我坐在上首,皇后却退居次位,她很美,可看我的眼神满是怨恨。
众人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我都视而不见。
墨染递来曲目单子,让我选第一场戏。
我翻了几页,忽然双眼一亮[就听这这个。]
戏台子上唱起了《白蛇传》,之前我连《盗草》都未听完,却不知后面还有《断桥》和《水斗》两折戏。
听到白素贞念着[你真薄幸。你缘何屡屡起狼心。啊呀害得我几丧残生。]
忽然双眼发酸,墨染急忙看我,手掌在我脸上摩挲[清歌,你怎么哭了?]
[别唱了!]他转向戏台子怒喝道,吓得那几人瑟瑟发抖,趴伏在地,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墨染抱着我回到寝殿,他小心又忐忑的问道[清歌,你怎么了?]
[我想做回妖。]我看着他说道[我想回到万佛寺的山崖边。]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清歌,就这样陪在我身边不好吗?]
我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长阙居然来找我了。
他看着我,眼里尽是失望[清歌,原来你是为了他才问我会不会舍命救兰溪。]
[长阙,我是不是很蠢。]我终于哭了出来。
他走到我身边,伸手将我揽进怀里,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我还是一株金丝草时,依附着他的日子,内心踏实无比。
[长阙,带我回去吧。]我仰头看着他[我想死在出生的地方。]
我没有同墨染告别,希望他这一世能实现所有的理想,前尘往事,彻底勾销。
长阙每日渡灵力与我,他说[清歌,你不会死的。]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在安慰我,可看到他越来越虚弱,面色越来越苍白时,我慌了。
[长阙,你在做什么?]我拒绝他再给我渡灵力[你去找兰溪吧,不要再管我了。]
他却不理我,不顾我反抗,执意做自己的想做的事。
长阙用自己七百年的修为替我重塑了内丹,让我可以重新修行,而他也被打回原形,再次扎根于崖边,重新生长。
万佛寺旁的山崖上,枝繁叶茂的七叶树迎风摇曳,而他的身上紧紧缠绕着一株金丝草。
三百年,弹指而过。
一日,晨钟敲散薄雾,金黄色曦光破云而出,洒向大地。
山崖边的七叶树被拢上神圣而耀眼的光芒,忽然它开始剧烈抖动,惊起无数栖息在树枝间的鸟雀。
华光渐散,白衣男子和绿衫少女相依立于崖边,那棵七叶树已消失无踪。
[长阙,你还去找兰溪吗?]
[清歌,你怎得又旧事重提?]
[哼!谁让你当年与兰溪合伙骗我。]
[你总说我们是好朋友,迫于无奈,我只好请兰溪帮忙,以为激一激,你便会开窍了。谁知........唉,都是我的错,日后绝不再做这样的蠢事了。]
迎着晨光,少女踮起脚在男子脸颊印上一吻,男子挑了挑眉,将女子拉近,慎重而温柔的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