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穆冬忽然沉默了,两人在黑暗中坐视半晌,只能靠轮廓来判断对方的动静。忽然,穆冬拉过梅栀的手,拉开自己的毛衣将梅栀的手放了进去,梅栀身子被迫前倾,嗅到了穆冬身上淡淡的香味。
梅栀手凉,她的手僵在穆冬胸口的皮肤上,穆冬却浑然不觉。
“我的胸是不是和你的不太一样?”
要命,为什么突然谈起这么私密的事情来?
“我能看看你的吗?”
穆冬语出惊人,梅栀的手迅速抽回,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挪,顿时重心下坠,“扑通”一声摔在地板上。
穆冬提出如此唐突的请求,是在她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
1
1934年冬,迫于局势,梅栀与母亲搬回了上海旧居,父亲因教务繁忙,只能暂留北平。
梅栀从没在这上海生活过,她生在北平,长在北平,那些叽里呱啦的上海话在她听来犹如梵音入耳、不知所云,母亲倒是个上海人,尚能听懂上海话。
在搬到格林街第一个晚上梅栀就见到了穆冬,那晚梅栀睡不着,正站在窗前喝水,便看见穆冬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回来。穆冬家是一栋小洋楼,看起来可有钱的样子。
当然,梅栀当时并不知道那个翻墙而入的女孩叫穆冬。
第二天恰逢冬至,母亲做了许多饺子,打算去拜访拜访街坊邻居。母亲离开这里多年,老邻居搬走了,新邻居又熬成了老邻居,反正住在这附近的都是邻居罢了。
梅栀和穆冬在门口碰上,终于正面相见。眼前的穆冬留着一头参差不齐的齐耳碎发,虽然像被老鼠啃过了一样,但脸却是白白净净的,穆冬身上披着一件黄绿色的军大衣,里面是藏蓝色毛衣和黑色西裤,扛着肩膀走路的样子很是神气。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梅栀心想。
“早上好!”
穆冬声音响亮,她跟梅栀的母亲打了个招呼,完后还看了梅栀一眼,她们年纪相仿,又住在对门,免不了以后会经常相见。
母亲对穆冬的评价极好,她觉得穆冬清清爽爽的,性格落落大方十分体面,不似梅栀性子忸怩。梅栀却不这么认为,穆冬这样的女孩子梅栀是不太敢靠近的,尤其是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仿佛能穿透人心一般,让人无处遁形。况且在目睹穆冬半夜翻墙晚归的习性之后,梅栀更无法将她当做是个乖巧的女孩来看待。
穆冬喜欢叫她学生妹妹,这让梅栀很不习惯,她不问她叫什么名字就自作主张地叫她“学生妹妹”。
“学生妹妹,你要去上课了吗?”
梅栀出门的时候正好遇到推着自行车的穆冬,梅栀有点意外,因为她出门前确认过,穆冬的家门口并没有停着自行车,她以为穆冬走了她才出的门。
大概是刻意避开她的心思被撞破了一般,梅栀莫名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她略感窘迫,埋下头加快了步子。
“诶,我叫穆冬,你叫什么?”
梅栀没有理会她,这是头一回穆冬跟她说除了“学生妹妹”以外的话。
母亲给她找了一所绘画工会,梅栀是工会里为数不多的女学生,她的父亲是个喜欢钻研国学的教育者,他巴不得自己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幸他有四个女儿,琴棋书都在前三个身上对号入座了,独独一个“画”落到了梅栀身上。
梅栀没有画画的天赋,对画画也不感兴趣,她喜欢跳舞,舞蹈也是一门技艺,不知怎么的到了父亲那里就成了下九流。
母亲让她多找穆冬说说话,不要整天闷在家里,殊不知梅栀对穆冬是唯恐避之而不及。
那天梅栀下课回家,意外遇到了蹲在门口的穆冬,穆冬依旧穿着那一身,头发乱糟糟的,比之前更短了一截,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像个男孩子,她这副模样使得梅栀有些六神无主。
穆冬只看了她一眼,眼神闪烁,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嬉笑唤她“梅栀妹妹”。她的自行车歪到在她的脚边,看上去有些狼狈,梅栀从她面前走过,打开了自家的院门进了屋。
2
再见到穆冬时是在郊外,当时是工会的老师带着学员去郊外写生,梅栀坐在田埂下面,不远处的白色塔尖建筑物中传出歌声,歌声悠扬。
当梅栀起身时大家都已经走光了,没人记得她这个“新来的”,梅栀看了看天边快落下的夕阳,收拾画具打算步行回去。
穆冬没有穿她的那件大军衣,但梅栀发现,没有军大衣她依旧很神气。
“你怎么在这啊?”穆冬在她旁边翻身下车,可能是因为夕阳太红,映得穆冬的脸也是红的。
穆冬看了看她背后的画板和手中的工具,霎时明白过来,“啊,出来写生吗?”
“嗯,是的。”梅栀有些迟疑,但还是如实点头。
“要回家吗?我载你!”
梅栀盯着穆冬背后的黑色匣子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走着回去。”
“那得走到猴年马月啊?”穆冬说着将身上的小号取下来,套在了自行车车头上。梅栀看了看穆冬,这张脸配上这个发型,看上去更引人入胜了几分,这时有几个青年骑着自行车路过,临了还跟穆冬打了声招呼——
“冬冬!走啦!”
“诶!好的!”
那些人带着笛子、手风琴,看上去像是搞艺术团,原来刚刚教堂里的声音是他们弄出来的。梅栀没有拒绝穆冬,因为她忽然对穆冬有了些好感,她之前觉得穆冬出格,是因为对她的事情并不了解,现在再看,反倒显得自己轻浮了。穆冬载着她穿行在田野上,路面坑坑洼洼,颠得梅栀屁股疼,两人半天无话。
“那个,带你去个地方,去不去?”
穆冬试探性邀约,梅栀听罢好奇心便被勾了上来,平日见穆冬都是很晚才回家,梅栀也猜测过她去了哪里,但终究想不到个半夜能去的去处。
“去哪里?”
穆冬见她心动,脸上的笑容便藏不住了。
“你摸摸我右边口袋。”
梅栀听从她的指示,从她裤子口袋里扯出两张票券出来,票券上写的是丽都舞场。梅栀忽然想起来父亲说过的话:下九流的人,去下九流的地方,干下九流的事儿。梅栀盯着那四个大字,眼睛有点疼,好嘛,刚刚还觉得是自己肤浅,现在又反悔了吧?
“你经常去这种地方?”
也许是梅栀的语气有些惊疑,穆冬听了感觉有些不太痛快,梅栀出身书香门第,一家人通文达理,在这瓜皮帽和绅士帽互相瞧不上的时刻,舞场和书房之间总也有些偏见。
“不是经常去,经常有人给家父赠送这样的票券,我偷偷拿了两张罢了。”
梅栀没有答应,但也没反对,她跟随父亲去过一次宴会,见过穿洋装的女人和穿西服的男人跳舞,她看得新奇,父亲却很是愤怒,拖着她就走了。兴许是觉得那“下九流”的场合污了他“上九流”的清白,从此这样的场合父亲再也没去过。
舞场人很多,穿旗袍的女人进进出出、身材婀娜。“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可谓百花争妍。穆冬带她到一处角落坐下,看穆冬轻车熟路的模样,似是常来,梅栀有种被哄骗的感觉。
穆冬说要去找人,钻进人群便不见了踪影。梅栀的学生头和长衫在这舞场中显得格格不入,她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穆冬的影子,却始终没有寻到,她坐立难安,几次想起身走掉,却没有勇气挪动分毫,像是被钉在了那里,动也不能动。
“侬来该做啥?”
“哦,我们在上面聚会,准备新电影的开拍。”
两个女子在楼梯口相遇,说话的口音很是奇怪,梅栀循声看去,见其中一名细眉大眼的女子十分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阮小姐!”
找了半天的穆冬及时出现,梅栀见她去搭讪那位女子,于是便起身去到穆冬身旁。
“你去哪了?等你半天。”
穆冬没有理会梅栀的抱怨,她两眼发光,盯着眼前这位阮小姐不肯挪动目光,阮小姐看了看眼前两个学生妹妹,笑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梅栀想起来她的口音为什么奇怪了,因为她的普通话中夹杂了广东话的语调,父亲有位广东的朋友,说起普通话来也是这个样子。
“阮小姐,我很喜欢你的电影。”
阮小姐莞尔一笑,眉眼弯弯,“是吗?那新的电影要开拍了,你又有的看了。”
说话间一行人也从楼上下来,阮小姐叫了声“蔡导演”便跟着他们走出了舞场。见他们走远,穆冬方才有空想起梅栀来,她兴奋地跟梅栀一一介绍那些人,什么电影皇后、什么青年导演、什么作家、什么作曲家,梅栀统统不认识,但梅栀倒是有一点感悟,这下九流的地方也不通通都是下九流的人,干的也不全是下九流的事。
舞场渐渐热闹起来,穿旗袍的歌女唱完歌,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子又表演了情景剧,场面十分热闹,这期间还不时穿插了跳舞的空档。穆冬跳舞十分熟练,她拉梅栀去跳舞,梅栀蛮不好意思地挣脱了,梅栀哪里会跳这样的舞,她光是看着就觉得很开心了。
3
以往都是看着穆冬晚归,如今自己也成了晚归的那一个。
两人回到格林街时已经是夜间九点多,所幸她有打电话回家,告诉母亲说晚上要上晚课,不然母亲可能会急疯掉。
穆冬不想回家,她拉住梅栀,问她是否能去她家,梅栀想了想,鬼使神差地同意了。母亲早已睡下,听到动静也只是出来看了一眼便又进了屋。母亲没看到穆冬,因为穆冬还在门外没有进来。
进了房间,穆冬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瓶子,小瓶子里装的是女子涂指甲用的蔻丹,颜色和舞场里那些女子指甲上的颜色一样。
“要试试吗?我帮你!”
原来方才在舞场时,穆冬消失的那段时间是去找人拿这个小玩意儿去了。
这个颜料与画画用的颜料是不同的,梅栀见她低头悉心给自己的指甲涂上颜色,屋子里充满了奇异的味道。
“你那天怎么了?”
“嗯?”穆冬有点茫然,没想起来梅栀说的“那天”是哪一天。
“那天你坐在门口......”梅栀稍稍提示了一下。
“哦,那天啊?”穆冬恍然大悟,“那天和我爸大吵了一架,天翻地覆。”
梅栀忽然有点敬佩起她来,与父亲吵架,光是想想梅栀都寒毛直竖、胆战心惊。
“为什么吵架啊。”
“家常便饭了,头发又被他剪去半截,气死我了。”
“梅栀!怎么还没睡?”
楼下忽然传来母亲的声音,吓得梅栀立即跳下床去将灯关上,顺便门外喊了一声:“就睡了!”
两人悄悄听了一会儿,见楼下没了动静才松了一口气,梅栀回到床上时穆冬早已将小瓶子收了起来,但屋中还残留着那奇异的味道。
梅栀指甲上的颜料还未干,就在此时,穆冬将梅栀的手伸进了她自己的毛衣中......梅栀受到了惊吓,穆冬却不以为意,她说“总有一天我也要和你一样”。
穆冬走了,梅栀在黑暗中呆坐半晌,她始终没明白穆冬是个怎样的人。
梅栀再也没见过穆冬了,因为在那之后,母亲忽然一反常态,告诫她离穆冬远一些,梅栀询问缘由,母亲眼神闪烁,只说“她是个怪人”。怪人?母亲终于发现穆冬是个怪人了。
春节到了,梅栀没有等到原本要来上海与她们一起过年的父亲,倒是等到了穆冬的父亲。一辆大军车开进了格林街,军车上下来两名军人,后来梅栀才知道是穆冬的父亲和哥哥。
梅栀站在窗前,窗前的桌子上放着那瓶蔻丹,她不知道是穆冬刻意留下的还是不小心落下的,只是她没有见到穆冬,也没机会问明白。
两个人的年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工会放假了,梅栀闲赋在家,每天除了看报就是画画。她在报纸上见到了那天在舞场见到的阮小姐,原来她是个大明星,报纸上登着她的新电影,上映时间是除夕夜。除夕夜还会有人去看电影吗?梅栀心里存疑。
梅栀曾说起和父亲打架的情形,见了她和她哥哥打架,梅栀才知道她说的“天翻地覆”是什么样子。穆冬被哥哥从军车上揪下来,然后两人便扭打在一起,打敌人和打至亲终归是不同,任她哥哥一身武艺,对她也是无从下手。
梅栀不知道穆冬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将她哥哥推坐在地,街坊邻居听到动静都出来看热闹,也没人上去劝架。
穆冬的父亲忽然从门里出来,手中还提着个木箱子,木箱子扔在穆冬身上,砸在了她的小腿上,疼得她眼中嚼泪。
“你滚!从此不必再回来了!”
穆冬的哥哥叫穆夏,穆夏见父亲真要将她赶走,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穆冬,快跟父亲请罪!”
“我有何罪?”
穆冬的声音掷地有声,和她父亲摔上门的声音一样响亮,穆夏无奈叹气,没有再理会她,进了门去。
4
梅栀拿了小瓶子跑下楼,门外的穆冬正在收拾着她的箱子,梅栀看到她手指尖上的颜色,心想原来她并不需要这小瓶子。
穆冬见她愣在门口,似有话又不出声的样子,顿时便笑了。周围的街坊还在指指点点呢,梅栀不明白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梅栀妹妹,要不要去看电影?”
好嘛!竟然还有心情看电影。
梅栀跟她去了电影院,去了才发现梅栀不仅邀了她一个人。其余的人都是那天在郊外见到的“艺术团”,只不过没有带上他们的乐器,他们说说笑笑,关系好像很好。
“这个电影寓意很好的,小姑娘,好好看。”
说话的男子戴着鸭嘴帽穿着背带裤,是那天背着手风琴的男子,看上去比她和穆冬大一些。电影是无声的,但实实在在是个悲剧,众人看得十分悲愤,不时顿足拍大腿,阮小姐的演技是极好的,否则也不会让这么多人为她落泪。
看完了电影,大家的情绪尚在电影情境中,穆冬要和“艺术团”走,她真的不打算回家了。
“以后想找我就去东郊的教堂,或者去丽都舞场找一个叫王华的人。”
——这是分别时穆冬跟她交代的话。
东郊教堂太远了,梅栀只能去丽都舞场,而碰巧的是,穆冬正好在舞场。梅栀差点认不出她来,她穿着一身长衫,脚底穿着女式布鞋,头发长长了一些,看上去瘦了许多。梅栀手中捏着一把报纸,这些大报小报上都登着电影皇后逝世的消息,瘗玉埋香,穆冬心中最美的阮小姐吞药自杀了。
舞场中没什么人,穆冬正和一名白衣男子低声交谈着,见梅栀进来,穆冬忙不迭站了起来。
穆冬神情略显局促,她侧身给梅栀介绍那名男子——“这是我跟你说过的王华,是名医生。这是梅栀,我的邻居,兼最好的朋友。”
王华起身跟梅栀握了握手,梅栀看了看穆冬,穆冬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但是见到自己的时候,穆冬显得有些紧张,也许是因为她从未在梅栀面前呈现过这个模样。梅栀心中凄然,她并不介意她是什么样子,更不会阻止她想要做什么样的人,否则,早在最初的时候,梅栀就不会跟她成为朋友了。
穆冬指着王华跟梅栀说,“他是个留学博士,我相信他能让我成为我想要的样子。”
那名“博士”正抽着烟,烟雾中他皱着眉眯着眼的颓态,让梅栀实在难以相信他是个医生。梅栀不太清楚穆冬说的“样子”究竟是什么样子,她想起来那晚在房间里穆冬说过的话,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大胆的猜测,但随即她又推翻了那些猜测,她认为那些猜测太过荒唐,穆冬大概还不至于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情来。
梅栀将手中的报纸捏得更紧了,她原本是为了报纸上的事来,现在却担心穆冬看到报纸上的事情,她以为穆冬还不知道这件事,但如此轰动一时的事件,穆冬怎会不知呢?
这个事似乎更坚定了穆冬的想法,坚定到她竟然回家撬了他父亲的保险柜。他父亲站在院子中气急败坏,扬言要打断穆冬的双腿,普通话夹着上海话,梅栀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梅栀知道她父亲这次可能真的想一枪崩了她的脑袋,因为她还偷走了她父亲的手枪。
梅栀的父亲正好碰上了这事,他提着个行李箱站在院门口,忽然听得穆冬她父亲一声炸雷似的上海地道粗口话,一口一个要“崩了这不孝子的脑袋”、“打断这不孝子的腿”,梅父顿觉上海世风日下、纲纪废弛。
父亲进来的时候,把躲在院中的穆冬吓了一跳,父亲见是个与梅栀年纪相仿的女孩,没想过她就是对面的人想一枪崩掉的不孝子。
“父亲,你怎么来了?”
梅父看了看惊魂未定的梅栀,又看了看穆冬,说道,“既是朋友到访,怎么不请到屋里去?”
梅栀和穆冬互相看了看,穆冬手中抱着那保险柜,其中一只食指还勾着她父亲的手枪。穆冬朝梅栀抛了个眼神,示意梅栀前来帮忙,梅栀刚走到她旁边手枪便被塞进了手中,梅栀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还是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一时紧张,手枪“咔哒”便落了地。梅父闻声转头,便见到地上躺着一把漆黑的手枪。
在那一刻,梅栀恨不得这手枪就地消失。梅父上前将手枪拾起,厉声说道,“你们俩进来。”
梅父放下行李箱,转身晃了晃手中的手枪问道,“干嘛用的?”
穆冬倒是敢作敢当,梗着脖子说道,“杀日寇用的!”
“好!”梅父大加赞赏,“好男儿就该奔赴战场!共赴国难!”
父亲竟然就因为这么一句话放过了穆冬。梅栀不知道穆冬那句话是不是她胡诌的,但她拿了这么多钱,用途肯定不简单。梅栀想问问穆冬她究竟要做什么,但是父亲这次忽然回到上海,她每日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去找穆冬了。
5
父亲不时问起穆冬,他瞧着穆冬与梅栀的关系似乎挺好,以为梅栀交了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朋友,殊不知他也是被穆冬的表象给欺骗了,所以当他在母亲面前再次提到穆冬时,母亲反应巨大。她早叮嘱过梅栀少与穆冬来往,没想到她们还有联系。
“你怎么,你怎么还与他有来往?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
“什么身份?赤色分子?”这大概是父亲能够想到的唯一的身份了。
母亲面色大变,“什么?他还是赤色分子?”
父亲见她一惊一乍的,脸上略显不满,“你先坐下,心平气和地说话。”
母亲坐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却依然不是很好。
“你见着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父亲见母亲忽然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心生疑惑,“什么样子?普通女孩子的样子,还能是什么样子?”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母亲的手指关节在桌面倒叩了几下。
“你别卖关子,要说便说。”
母亲这下反倒顾虑了起来,她看了看梅栀,梅栀低着头吃饭,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如此一来她更不确定梅栀是否知道穆冬身上的秘密了。
母亲将手从饭桌上撤下,说道,“吃完饭再说。”
他们想避开梅栀,梅栀心里清楚得很。但其实她什么都知道,穆冬是男孩子,她一早就知道了。
之后,直到父亲回北平,他都没有再提过穆冬。他没有要求梅栀与穆冬保持距离,也没有来宽慰她,梅栀心想他这是默许了她和穆冬的交情了吧?
梅栀再次去到舞场,穆冬不在,但梅栀看到了那个博士医生。
“你好,我找穆冬。”
王华将手中的烟往柜台上叩了叩,说道,“穆冬?穆冬很久没来了,我不知道她的下落。”
梅栀难以置信,上次穆冬抱着保险柜躲进她家时,穆冬跟她说要找王华动手术,至于是什么手术,当时父亲忽然到来,她没来得及问。
“她不是要找你动手术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动手术的时间还没到呢,她现在得吃药,你小丫头片子什么都不懂,走走走,别来烦我。”
“吃药?吃什么药啊?你告诉我她在吃什么药啊?”
舞场里的侍者将梅栀拉了出去,因为梅栀的声音吵到了其他人。梅栀再也进不去这个舞场了,穆冬给她的票券都用完了。
梅栀站在舞场门口,她想起来穆冬曾说过的教堂,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梅栀听穆冬说过这座教堂,这座教堂里收留了很多孤儿,他们每个星期都来这个教堂给他们上音乐课。
梅栀刚走到教堂大门口,便听到院内传来乐声,梅栀走近一看,只见那个鸭嘴帽男子正坐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拉手风琴,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坐在教堂门前的空地上,安静地听着。梅栀进退两难,她想她不该在这时打破他们上课的氛围。
陈科见到梅栀在门口彳亍,于是便招呼小孩们自由活动去了。
“你找穆冬吗?”
听到穆冬的名字,梅栀心中顿时有了底,看来这名男子知道穆冬在哪里。
梅栀点头。陈科笑了笑,说,“我是陈科,你跟我来。”
梅栀跟着他绕过教堂,这才看到教堂后面还有一排房子。
“你和冬冬是同龄人,你该劝劝她才是,那个什么医生看着就不靠谱,你劝她她兴许还能听得进去。”
陈科将梅栀带进了一个屋子,屋子中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和一台破电风扇,穆冬的大军衣搭在桌上,而穆冬则躺在那张铁架床上,六月的天气,她竟然还盖着被子。
“梅栀?”
见梅栀和陈科进来,穆冬支撑着身体从床上起来。上次见面时穆冬虽然见她瘦了一点,但这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她竟然消瘦得如此厉害。
“你生病了?”
穆冬摇了摇头,她往里挪了挪,拍了拍床板笑说,“坐吧!”
穆冬见她没动,又说道,“就是这两天感冒了,没什么大碍。”
梅栀看了看陈科,陈科心领神会,转身出了屋。梅栀见她指甲上的颜料都刮花了,便坐下来给她清理指甲,穆冬垂头看着她,心中涌出暖意。
自小父亲就因为工作经常不在家,哥哥也被送到军校上学,只有周末才能回来,后来哥哥去了广州上学,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所以穆冬从小到大几乎是一个人,更没有过与人亲密相处的经验,梅栀是唯一一个这么用心待自己的人。
“对不起。”穆冬忽然说道。
梅栀抬头看了看她,又低下头去,指甲被她清理干净,又涂上了新的蔻丹,穆冬手指细长、骨节分明,但总体看上去还是有些突兀。
“没关系,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知道你是男生了。”
穆冬愣了愣,随即咬了咬下嘴唇,眉眼带笑。梅栀看了看她,想到她为了准备手术将自己折磨成这样,不由得心疼。
“你就非要动手术吗?况且,为何不去大医院?”
为何不去大医院?因为大医院没这技术啊,穆冬是听王华说过在国外有进行过这样的手术,穆冬这才决定找他的。
“没关系!不会有事的!”
梅栀看了看桌子上堆积着瓶瓶罐罐,她想起了穆冬她父亲的保险柜,穆冬她父亲说的没错,在某个程度上来讲,她确实是个败家女。
穆冬说不会有事,梅栀就真的以为她不会有事。1935年12月的天气,天总是灰蒙蒙的,特别冷,仿佛到处都是烟雾,什么也看不清。
整个社会都不太平,北平爆发了学生运动,就连上海的高校也积极声援。丽都舞场没有再开了,街边的商铺也大门紧闭,街道上满是大字报和宣传单,整座城市陷入了亢奋与焦躁的状态。
陈科说穆冬找不到了,梅栀心头“突突”直跳,她跑遍了教堂,又去了舞场,最终只能站在门口望着舞场的花窗不知所措。梅栀这才意识到,她始终不知道穆冬的去向,只要穆冬不出现,自己就没法儿找到她。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汉奸卖国贼!”
人影寥落的大街忽然嘈杂起来,人群拉着横幅举着旗子浩浩荡荡地涌来,梅栀想起来今天陈科他们也是要参加这个游行的,也是从陈科那里梅栀才知道,穆冬的钱都给了他们,用来支援他们筹备物资了。
“嘭!”地一声,梅栀身后的大门忽然打开,一个白影从门内窜了出来,与梅栀擦肩而过,梅栀见他仓促逃离,半晌才反应过来逃走的是王华。
梅栀进入舞场,在舞场二楼的一间客房中发现了穆冬,穆冬躺在床上,上半身盖了一层白布,下半身浸在血泊当中,床单都红透了。
“梅,梅栀......帮我,帮我......”
穆冬手中握着一把剪子,颤抖着朝着梅栀的方向,满眼的红与白刺得梅栀眼睛生疼,更刺眼的还有穆冬指甲上的蔻丹。
梅栀是被穆冬的惨像吓晕的,她的记忆断片了,她只记得那天特别冷,天空特别青,感觉眼前弥漫起雾气,什么都看不清。也许是穆冬带给她的冲击太大,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只要梅栀一闭上眼睛,就见到那抹红色在她眼前晃啊晃。
那天梅栀醒来后只见到了陈科,陈科将穆冬的枪交给了她,但却没有透露穆冬的消息,甚至不肯告诉她穆冬是死是活。
穆冬真的没有再出现过,不久之后梅栀与母亲回到了北平,在回到北平不久后又跟随父亲南迁,经历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偌大的华北,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父亲将书桌搬到了相对“安静”的西南,一起搬迁的还有父亲的学生。
那天光风霁月的西南小镇,梅栀坐在门口写生,远远便见到一名身穿旗袍的女子站在烟铺前买烟。这样浑身上下透着上海气质的女子,在这边陲小镇中是极少见的,路人频频侧目看她,她却丝毫不在意。她点了支烟,眼神四处看了看,便见到街道那头的一名女子忽地站了起来,撞翻了她身前的画架。
梅栀呆愣在原地,见梅栀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那女子笑了,眉眼弯弯,温暖又熟悉,似这边陲小镇的风,也似山间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