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这个世界,也许不只有你见到的那个角度。】
01.
能以这种形态再见到小岁,是祁朗没想到的事情。
自上一次见,已经过去十年了。祁朗为小岁伤怀过一段时间,他觉得这样年轻的女孩子,突然死去是挺可惜的,况且二人还曾有过一段感情,但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感觉了。后来时间渐长,一年又一年,岁月无声却能吞噬很多东西。
如果不是此刻祁朗又见到她,祁朗甚至差一点都忘了,他曾经那样爱过小岁。
墙上挂着的时钟打着摆,已经是中午十二点整了。这时钟是个老物件,小岁似乎一直比较钟情于这样的老物件,桌子、椅子,乃至于床单、窗帘,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风格。祁朗说不清楚这叫什么风格,只是觉得这些物事同小岁很像,是很让人觉得“疏离”的。
小岁听见钟声,把手边的书放下了,她脱了外套,到门口的藤椅上坐着。小岁家条件还不错,现下自己独居,住在一个带小院的房子里,院子里疏疏落落地开了几种花,祁朗只认出其中一种叫铃兰,因为此前小岁曾发过很多关于这丛铃兰的照片。铃兰开得很野,其余的花儿也开得野,似乎它们从不是被小岁养在院子里的,只是它们自己想开在这儿而已。
祁朗忽而觉得记忆里模模糊糊的小岁的形象一下子清晰了起来。就像那丛铃兰花,兀自开得很野。
但又柔弱。
就像现时现地,她分明是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却给人一种她即将离去的感觉。阳光照在她身上,像照亮了一场梦,而梦将醒。
祁朗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一把小岁,他的手触及她的发丝,而后从中穿了过去。
人死后,机缘巧合会成为“游灵”,穿梭到某一段过去,或某一段未来之中,也许待上三五十年,也许只有片刻。
就像一段游戏代码中窜出来的乱码,在命运的手中,某一刻忽而回归本位。
祁朗意外出了车祸,而后成为了“游灵”,回到了十年之前,来到了他的第不知前多少任女友朱小岁家中。祁朗向来觉得人生肆意便好,活得轻省且愉快,就连结伴同行过的伴侣也未计算过有多少位。他自认为他的人生是了无牵挂的。
但在这一刻,他忽然顿住了。
就在他懊恼于他忘记自己已经是个“游灵”之时,藤椅上坐着的女孩子忽而对着手机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浅薄,却生出灵气,就像藤蔓,将那女孩拉回这个世界。
手机屏幕上是十年前的祁朗发来的消息。
祁朗记得自己的头像,但从来不知晓,也没想过要去了解小岁给他存的备注。
他看着屏幕上那四个字,忽而内心震动。
【是人间呀:小岁,午好。】
02.
祁朗陪着小岁待了一下午和半个晚上,看她同十年前的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每次都编辑许多次,但都删掉,似乎在怕着些什么,于是最后的回复就变成简短、没太多感情的字眼。到十点半,两人互诉晚安。这时小岁去洗漱了,她满脸疲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而后她在白纸上写字。
用的是普通的黑色水笔,写出来的字偏偏叫祁朗觉得很刺眼。
【病态。厌弃自己。恶心。】
【他是不喜欢我的,我不可能讨人喜欢。】
【为什么喜欢不能自控?】
【这样的感情让我痛苦。】
这样的字眼杂乱地在这张纸上交错着,小岁哭了一会儿,丧失力气了一般,整个人窝在椅子里,祁朗似乎听见她无声的呢喃,她在说:“为什么是我?”
小岁最后写下的字句是【我真讨厌我自己】。
到凌晨两点半,祁朗看见小岁打开那个与【是人间呀】的对话框,似乎想发些什么,但就像之前发送的消息一样,来来回回地编辑好几次,最后还是删掉了。她自嘲地笑笑,“谁会想接受负面情绪呢?要积极啊。”所以辗转几番,小岁只是发了一条动态。
而后他看见小岁睡着了,并不是刻意睡着的,似乎是身体到了某个节点,自动进入的一种休眠状态。
小岁的睡相很好,安静到了一种几乎要叫人忍不住去探她鼻息的境地。
她在那处安静地躺着,祁朗的心头又涌起那样的感觉,他再次觉得这姑娘仿佛不在尘世间一样,这令他有些痛恨自己此刻什么也做不了,哪怕他是一阵极其微小的风,起码也能掀动这女孩的眼睫,至少可以确认她仍旧是鲜活的。
但现在他只能浮空站着,仅仅可以注视着小岁。
抛开一切关于小岁的情绪,他内心里也沉淀出一些自卑来——这让他有些不敢置信,他向来是骄傲的,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认可了这样的自卑——他着实应该自卑,他自以为恣意潇洒,却从来没去想过他人。他从不知道,小岁自己的生活是这样的。
关于小岁的记忆终于在这个深夜回潮,他以为的遗忘全然没有遗忘,只是埋在深处,等着在这一刻,一齐涌回。
将他整个人都吞没。
他深深记得,正是这个晚上过后,那天天气晴好,他和朋友去唱K,朋友问他:“为什么不带女朋友一起?”
他才意识到,小岁好像和他以往的任何一任女友都不一样。别说两人一同出门,就连隔着网路的聊天,小岁也没怎么透露过自己的情绪。小岁就像个嘴硬的蚌,将自己包裹得四面都是铜墙铁壁,自己已经用尽浑身解数,但就连触角都没伸进分毫。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忽然觉得挫败。
朋友接着说,以开玩笑的口吻:“是比较高冷吗?哈,没想到你祁公子也有当舔狗的一天。”
他没有回复。
朋友便接着开玩笑:“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哦。”
他调整了情绪,勾上一个假笑,也似乎开玩笑地回:“不,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在那一晚他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打开了小岁的空间,看见那个晚安之后发送的动态,理智一下子就崩断了弦。
其实他自己也时常这样,说了晚安并不一定立时就可以睡着,但在这一刻,那仿佛成了什么重要的证据——去证明了祁朗的猜想:根本没什么喜欢,自己只是被吊着,只不过是一个消遣罢了。
03.
此后祁朗就提出了分手的要求,小岁利落地回复。几乎只在被回复的瞬间,祁朗就被对方删掉,这让他坚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他想着,便是有一丝喜欢,对方也不至于这般利落,他甚至想,哪怕对方表现出了一点点留恋,他就愿意抛开所有猜疑,去全然地喜欢她。
他真的是很喜欢,或者说,爱着小岁的,从第一眼见到小岁,他就觉得她是个独特的人。这是他头一次对旁人生出这样的感觉。
也许这份心动能秉持更久?他这样想着,但终究是愤怒占了上头。
祁朗走出小岁的房间,走到院子里,月光很亮,亮得不像是记忆里的城市应有的场景,几乎让祁朗恍然生出一种隔世的感觉。
他蹲在那丛铃兰花旁边,伸出手去,任手穿过那些脆弱的花朵。一种被劈开一般的痛苦击碎了他,他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猛然又闭上,他感觉自己是应该哭的,但是并没有眼泪落下来。
最初和小岁分开的时候,他非常悲伤,他时而会想着,是不是他错怪小岁了,也许事实并不是他想的那般呢?但是很快他就又被愤怒的余温笼住,怒火回笼,烧得他整颗心都含着滚烫的痛,他几乎很难入睡,总要想起初遇那一天的场景。
那场景并没有多唯美,仅仅是小岁把书架上最后一本诗集让给了他而已。
祁朗不无悲愤地想,也许命运就是这般弄人,他因为那一点善意心动,但这善意却无法支撑这份心动。
而再大的怒火,总有烧尽的那一天,所以祁朗终究走了出来。他在后来说,他的确爱过那女孩,但也仅仅只是爱过那女孩。
他本能地抵触去想那一段在那女孩离开后晦暗的时光,他尽全力风流不羁。
十年后的祁朗,在这一片明亮的月光下,诘问自己。
他以为他用尽力量抵抗对方离开带来的痛苦,他以为他才是最难过的人,他为何从未想过,是他亲手推开的小岁呢?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小岁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即使他沉浸在过去,沉浸在痛苦,也仅仅是在想自己应如何度过这生活。
他竟从没有一次想起小岁。
哪怕是一次。
他看着那丛铃兰花,问自己:倘使当初他回过头来看一眼小岁,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但是没有如果。
天很快亮了,一切的进度就如同他记忆中一样,两人分手。
他看着小岁利落地删掉他。
下一刻小岁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嘴角却是扬起来的,那样凄惨的笑,让人的心揪着痛。
她将头一晚的白纸揉成一团,紧紧地攥在手里,全身不住地颤抖着,却犹如审判般地对自己说:“看吧,像你这样的烂性格,果然没有一个人会喜欢你。”
“朱小岁,”她竭力,却无声地念出自己的名字,她眼中满怀痛恨,却又充斥着对自己的可怜,“你根本不配。”
祁朗很想抱抱她。
但他往后退了一步。
我配吗?他想。
他自诩曾经那样地爱小岁,但他根根本本,从来没有了解过小岁啊。
04.
祁朗并不是从分手后就与小岁断绝联系的。事实上,在后来他与小岁仍旧有过许多纠缠。
后面的故事应该自分手后三个月说起。祁朗换到第三个伴侣的时候,无意间与小岁有过一次偶遇,三个月的时间并不能将人改变太多,至少在祁朗眼中,小岁还是那般模样。所以他有些恨意,恼怒自己为对方差些肝肠寸断,而对方似乎云淡风轻,无任何事发生。
即使他已能够将对方放下,却仍旧难以避免生出恨意,但这恨意是不可理喻的,以至于他无法对任何人宣之于口。但很快机会就来了。
小岁将他加了回来。
看着对方发来的消息,祁朗笑出声来,心想,这三个月的时间还是有所改变的,最起码对方肯说几句长些的句子来敷衍他了,最起码显得有诚意一些了。
他仿出当日对方的语气,回复道:“所以呢?”
对方沉默了很久。
【我想念你。】
十年之后的这天,祁朗站在小岁身侧,看着她泪流满面地打出这句话,看着她骂了自己无数遍恶心,看着她视死如归般地点击发送,看着她因为畏惧收到的答复捂住眼睛。
祁朗想起自己的回答,别过头去。
【虽然我还放不下你,可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你可以等我吗?】
他把恨意以这样迂回的方式发泄了出来,他毫无顾忌地,以一种不可挽回的姿态,吞噬了一个女孩子的自尊。
三十四岁的祁朗回想起二十四岁的自己,忽而觉得自己出车祸出得真是妙极了。
他甚至应该更早地出这场车祸,这都是报应。
在小岁为自己做了无数心理准备之后,她终于敢把手拿开,去看祁朗的回复。
在这三个月里,她崩溃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像这样的崩溃,她无意识地扭过头去,眼神完全涣散,呢喃地问道:“天黑了吗?”过了好长一阵,她猛地一回神,跌跌撞撞地摸索到灯的开关,摁开了屋子里的灯,而后跌坐在地上。
桌面上整整齐齐地摆着装着氟西汀的药瓶。在这三个月里,小岁去往最多的地方,是位于城际的心理诊所。
她非常努力地想克服一些障碍。
但这样的努力显然好像十分可笑。
小岁抱住自己的膝盖,默然。她没有眼泪,只是疲倦。
她在白纸上表述心情:【那就这样吧,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什么都不想有了。】
有一晚她惊梦而起,不顾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只是在祁朗的备注一栏打上四个字:是星星呀。
——星星高高在上,是遥不可及的梦。
05.
十年后的祁朗,看着小岁与十年前的自己的纠缠。
先开始是羞愧,自责,在最后转化为一种难以止息的钝痛——不剧烈,却无法消弭。
小岁放弃了成为自己。
她抛掉了尊严,甘心委身成为一个影子,一个藏在暗处的人,同那人暧昧,因为她实在无法抛下这段感情,哪怕……哪怕她内心知道,这个男人根本幼稚到无可救药,于她只会加重她的抑郁情绪。她清楚知道这样的做法违背了世俗的准则,所以她痛苦,她痛恨自己的卑劣,又悲哀于“两人似乎如此亲密,却谁都没有看清过谁”。她时常想起来对方的女朋友,她为自己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孩而痛苦。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其实,说到底,她只恨自己还活在这世上。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活着的这个人,就非得是我呢?
祁朗看着自己发来的那些似贴近似游离的消息。
他叹了一口气。人生最无力的,不过是后悔。后悔年少无知做下憾事,即使多年后警醒,甚至回到原处,也无法阻止分毫。
他低声问自己:既然已经放下了,为何还有为了无所谓的恨意,这样地去伤害别人呢?
还有一点他不太愿意承认,却又必须承认。
——原本这世上,有个人爱他如性命,但这世上的每种感情都禁不起消磨,所以这爱终究消失了。而即便在消失的时候,他也毫无察觉。
暧昧仅仅持续了两个月,小岁再次删掉了他。当时的祁朗只觉到一种获胜的快感,他想,“看吧,她仅仅只是吃回头草罢了,现在被我吊了这么一阵子就受不了了。”
祁朗觉得,她不过是寻找到下一个目标了而已。
也许可以这样说吧。
朱小岁在这样的感情挣扎之中,忽然放下了。她放下了这份感情,也放下了对于这人间的牵挂。
她的目标是离开。离开这个世界。
但她没有立刻就去死。她想,如果马上就死掉,也许会有无聊的人类将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不仅仅是因为她不想让别人去折辱祁朗,更是因为,她既然生前已经那样没尊严了,在死的时候,她想稍微有点骨气。
最起码要别人知道,是她朱小岁自己想自杀,而不是因为被感情折磨而痛苦自杀,她晓得别人会这样想。
她静静地等了很久。
在一个温暖明媚的日子,在铃兰花开得恣意的时候。
祁朗做了她死亡的见证者。
那一刻他滞在当场,他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忽然觉得那画面美得惊心。
令他忍不住跪下来,掩面痛哭。
06.
游灵的形态消失之前,可以有片刻的实体。
祁朗选择在消失之前,再次看了一眼那条动态。
日期定格于那一年的五月二十日。
【小岁无声:这世界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这个世界。】
—完—
题外话:
前阵子在微博上偶然看见了杜雨薇(黄嘉伟出轨对象)的朋友发布的一篇长微博,具体内容就不说了,挺让人心酸的。这篇文和杜雨薇的经历没什么关系,只是我想用一个常人可能不太接受的角度去描述一件事情,但这篇文和杜雨薇那件事一样让我心酸。大家可以骂男渣女贱,但这是一个悲剧,人生在世,并不一定都是这样的感情因素,但实在有太多事情是这样的悲剧。
文中最后一句话是在做运动的时候看见的,出处我并不知道,只是觉得非常适合写这样的一个悲剧。
最后分享一首歌,分享泠鸢yousa的单曲《月光润色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