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秋,阳光清透,古榕树在微风里闪闪发亮。
树下是教务处的窗口,人头攒动一片繁忙景象。等待报名的高一新生,歪歪扭扭站成两行。
不远处是荷花池,荷叶碧绿如玉铺满水面。石头栏杆旁,几个男孩或坐或倚,姿态悠然。
其中有一个穿淡蓝色衬衣的男孩,他坐在栏杆上晃荡着长长的双腿,神态温润,他拥有一双澄澈如水,无忧无虑的眼睛。
他叫于阿信。
同伴们忙着在新生队伍中寻找美女,交换意见,品头论足。
于阿信却对着蓝天白云吹口哨,声调自在悠扬。
忽然,他的目光划了一条弧线,落在某处。
那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她单薄削瘦,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衬衫,红色,鲜亮的大红。似乎是一件新衣服,却明显不合体。
恰在此时,女孩无意识地转过头来,她拥有弯如月牙的眼睛,挺拔的鼻子,线条优美的下巴,她神情拘谨,略显不安。
两道目光对接,短短一秒,于阿信的心,轻轻颤抖。
她多像一朵早春的山茶花啊!他想,于是,情不自禁微笑。
同伴们也发现了红衣女孩,一个惊叹:“清秀佳人哦!”一个嗤笑:“衣服好土气!滑稽!”
一个男孩来自高年级,他不屑地说:“哼,一般像这种女孩,家境都不好,自卑又虚荣,想追她的话,给她一点小恩小惠就行了,然后她就会听你摆布。”
于阿信脱口而出:“她不会!”
同伴打个呼哨:“嗬!?凭什么她就不会?”
他肯定地说:“她不卑不亢!她不爱慕虚荣!”
于阿信再次看向女孩,女孩已融进队伍,一抹红色,依然鲜亮。
男孩们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了女孩的耳朵。土气,滑稽,自惭形秽,她都知道,她本来就局促不安地心,更加惶恐无措,她瑟缩起身体,恨不能缩成一个小小的点。
直到那一句“她不卑不亢她不爱慕虚荣”从空中明朗地响起,她如获大赦。直觉告诉她,是他说的,那个目光澄澈如水的男孩。
她扬起头,透过古榕浓密的枝叶看向天空,天空湛蓝,像男孩的微笑。
2
傍晚,橙色的夕阳透过玻璃窗洒在女孩身上,她的脸庞闪耀出温暖色泽。
于阿信坐在离女孩五张桌子以外的位置。老师刚刚点过名,他记住了女孩的名字,许蔷薇。
许蔷薇,许蔷薇,于阿信默念着这个名字,心想,真是既土气又可爱啊。
一直到秋天快过去,于阿信都没能找到机会和许蔷薇说话。
他只是看到,当高年级那些自以为是的男孩跑过来,嬉笑着喊她的名字,或是有人递给她礼物和信件的时候,她神态淡然,微笑拒绝。
她已经不再穿着她件红衬衣,她穿着校服,果绿色镶白边的上衣,果绿色镶白边的裤子。这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苹果,于阿信心想。
一天,午休时间,许蔷薇挥着一只铁锤叮叮当当敲自己的椅子。
于阿信抱着蓝球从外面进来,他走过去:“你在做什么?”
“椅子坏了。”她轻声说。
“哦,交给我吧。”他将足球塞给她,一手拿过铁锤,一手将椅子高高举过头顶,他步态昂然地走出教室,旋即又折回来说:“你先把我的椅子搬来坐吧!”
她抱着足球,望着他的座位。
宿舍的女孩们常说起他,他英俊,成绩好,家境好,没有高姿态,他对同学都友好。她又幻想,他肯定她,为她修椅子,并不仅仅因为友好。
这样想着,她搬过他的椅子,坐在上面,傻傻一笑。
直到快上课,于阿信才举着椅子跑进来。
那已经不是原来的椅子了!椅子面板的下方,被几块崭新的木板围合起来,变成了一张小桌子!
他演示给她看:“喏,揭开面板,你就可以放东西,书啊资料啊想放什么放什么,面板放回去,又是椅子!”
周围的同学齐齐发出羡慕赞叹。
从此,许蔷薇坐在这把独一无二的椅子上,常常悄悄侧头注视于阿信。
冬季足球赛,于阿信是学校球队的主力,许蔷薇和几个同学负责后勤,照看矿泉水和毛巾,以及一个医药箱。
下半场,于阿信摔倒了,膝盖渗出鲜血。
许蔷薇忙打开医药箱,拿出纱布和碘酒,他跑过她面前,她喊:“过来包扎一下!”
他摆摆手拒绝,继续奔跑。
那个三秒钟,许蔷薇的心,轻轻颤抖。
许蔷薇来自一个令人心酸的家庭,父亲年事已高,无法再自食其力,并且脾气粗暴。哥哥在外面漂泊,半年也难得回家一次。
母亲有些神经质,开着一个小杂货店,维持全家人的生计,母亲很少关注她,直到她考上重点高中,母亲才去买了那件滑稽的衬衫。
所以,许蔷薇也自卑,也渴望衣食无忧,也渴望被人关爱。
望着流着血在球场奔跑的于阿信,许蔷薇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她要做一个不卑不亢,不爱慕虚荣的女孩,她不能辜负他的肯定。
3
一个学期过去,有些如同许蔷薇的女孩,果然涂着鲜艳的指甲油,穿着漂亮的衣裙,坐在能为她们提供小恩小惠的男朋友的摩托车上欢笑。
而许蔷薇,换上了另一套淡紫色的校服,目不斜视,神态淡然地在校园里行走,像一束薰衣草花。
那个高年级同伴,他叫王小鹏,是于阿信的表哥。
他说:“那个土气美女果然与众不同!那么多追求者她都不为所动!我倒要试试看她到底有多么不卑不亢不爱慕虚荣!”
于阿信生气地说:“趁早放弃吧,你不会得逞的!”
王小鹏也生气了:“你要是喜欢她,你去追呀!说不定你会得逞的,你又帅又温柔还有一个有钱的老爸!靠上你,她这三年都不愁吃喝玩乐!”
于阿信抬头望天,白云悠悠,他的声音也悠悠:“你不懂。”
其实,于阿信他也不太懂。毕竟他只有16岁,他长到16岁以来,是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内心颤抖。
他喜欢她,欣赏她,但他不愿意像那些男孩一样,热烈积极又轻率地表达感情,他只想默默守护她。
矛盾的是,他又很想让她知道,有这样一份守护存在,当然不能暴露自己。
他亲手种了一株山茶花,早晚照看,浇水,施肥,搬进来避大雨搬出去晒太阳。终于,山茶花长出了一个小小的花骨朵。
当花朵渐渐长大变红,快要绽放的时候,许蔷薇的生日到了。
星期天,傍晚,凉风微微。
于阿信抱着花盆,迎着微微凉风踏上女生公寓高高的台阶。这是他第一次走这些台阶,他走得很慢,他数了数,一共52级。
他不知道许蔷薇住哪一间宿舍,即使知道他也进不去,他在公寓门卫室里等。
许蔷薇却站在阳台的角落,看着他踏着台阶一级级地走上来。
她相信,他是为她而来,她已经等了整整一天,哪儿都不敢去,生怕错过。
她果然听到门卫阿姨高亢有力地喊:“许蔷薇!有人找!”
她一阵风似地冲下去,快到了,却又停下来靠着墙壁,拍拍胸口,平静心情,她的脸庞,眼神,身上的每一处,都奔涌着按捺不住的欣喜。
于阿信捧着山茶花走过来。
他望着许蔷薇,澄澈如水的眼神倒影着她的明媚春光,
他说:“生日快乐。这是我替一个朋友转交给你的,我答应朋友不说出他的名字。”
她的欣喜,明媚,微笑,她的难以自持,夜色里的烛火被冷风吹灭,瞬间一片黯淡。
她的双臂忽然失去力量,她连花盆都险些抱不稳,她克制着,艰难转身,泪水盈满双眼,跑回宿舍,她趴在床上无声哭泣。
这是他早就设计好的台词,他原本坦然自若,可当他亲眼看到她燃起的欢喜光彩瞬间黯淡,他才恍然明白,那是为什么。他只得依然保持微笑。
一转头,却变成她永不知道的样子,蹙眉,心痛,哽咽。
4
后来,许蔷薇又想,大概,于阿信只是肯定自己,却并不喜欢自己。
可是不要紧,她喜欢他,这份默默的感情就是动力,她会努力,活出自己的光彩,总有一天,他会注意到自己。
她努力学习,当上了英语领读,每个领读的清晨,她都能在几十个声音中,分辨出他的来,标准圆润,绅士般优雅的卷舌;
她参加拉拉队,每次足球赛,她都为他加油,呐喊,送上矿泉水,他进球了她跟他一起欢呼,他输球了她用微笑给他鼓励;她只穿校服,天凉的时候穿苹果,天暖的时候穿薰衣草。
同桌很不解:“真不知你有什么魔法,这么难看的校服你穿起来居然很美。”她笑而不答。
于阿信继续默默注视着她,他跟着她读英语;接过她手里的矿泉水;进球的时候蹦跳起来朝她的方向凝望;他觉得穿校服的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
高二,暮春时节,全班去野炊。
许蔷薇站在溪水里削山药,于阿信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包饺子。他包饺子的样子专注又可爱,她走了神,刀子滑出去削到手指,鲜血汩汩溢出。
她慌忙把手指握在拳头藏在身后。
于阿信明明看到了,他却放下饺子转身走开。
她正满心失落,他回来了。
他挽起裤管趟过溪水来到她身边,说:“手给我。”她依言伸出手去,他将一片卡通图案的防水创可贴小心地贴在她的伤口。
那一刻,溪水温柔沁凉,水面铺满光辉,他的头挨着她的头,她的手握在他手里。
时光你好,我能恳请你停驻吗?一直到天荒地老好吗?她红着脸,怯怯地想。
他又趟过溪水,回到岸边。那一片创可贴,直到伤口彻底好了,她都舍不得揭下来。
她对于阿信的感情,像一块柔软的丝巾,将她身上的灰尘擦去,她逐渐展露出瓷器般耀眼的光彩。
于阿信,他注意到了吗?不确定。
只是,越来越多的男孩注意到了,包括王小鹏。
像是非要向于阿信证明他是正确的一般,他不管不顾用各种方法接近许蔷薇。
他马上就要高考了,然而他却说:“高考算什么,就算考得再差,家里照样能送我上大学!嘿,许蔷薇,你才是我要攻克的堡垒哦!”
5
黄昏,王小鹏捧着玫瑰和巧克力将她挡在图书馆的走廊尽头。
他企图强吻她,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咬出血来,他才颓然将她放开。
她一路狂奔,她奔到于阿信的宿舍楼下,大声喊他的名字。
同学说:“于阿信在足球场。”
足球场空旷辽阔,夕阳将草坪染上橙色光辉。
她奔过草坪,奔到他面前,她紧紧拽住他球衣的衣角,说:“王小鹏一直纠缠我,我快没办法了!”
他知道王小鹏试图瓦解许蔷薇。他相信许蔷薇能应付,他对她有信心。所以,他一直缄默。
然而,此刻,看着她窘迫通红的脸,听着她慌乱急促的呼吸,他的大脑也短路了,他竟然说:“要不,你就从那些喜欢你的人里面,选一个来做男朋友吧,这样王小鹏就不会再纠缠你了。”
许蔷薇气得浑身颤抖。
她盯住他,大声吼;“我只喜欢你!于阿信,我只喜欢你啊!”她真是大声吼出来的,彻彻底底,痛快淋漓。
他知道,他只要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说一句话,他可以将喜欢的女孩拥入怀中。可他没有动。
许蔷薇咬咬疼痛的嘴唇,软软地放开他的衣角,转身跑开。
他也转身朝草坪深处走,走了几步,他一头栽倒在草地上。
即使他拥她入怀,说他也喜欢她,他为能为她做些什么?又能给予她什么?也只能跟其他男孩给予的一样,小礼物小情书小浪漫。
而且,因为他的身份,许蔷薇被人误会,误会她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
他不能。
6
高二结束,暑假补课,晚自习。
班主任走进教室叫出许蔷薇,低声和她说着什么。
许蔷薇顿时惊骇呆滞,面如死灰。班主任又朝教室里招手:“班长,出来一下。”
于阿信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对班长说:“我去。”
他快步走到教室外,许蔷薇深埋着头,抱着双臂不停颤抖。
班主任说:“于阿信,你来送许蔷薇回家吧。”
于阿信取过他的白色摩托车,他扶许蔷薇坐上后座,她几乎都坐不稳。
他将头盔温柔地戴在她的头上,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腰上,说:“来,抱紧!”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许蔷薇的整个身体,几乎都塌陷在他的后背,一路晚风呼啸,似是呜咽。
她说:“哥哥死了。”
这是于阿信第一次走进她的家,尽管他在她家的街口徘徊过无数次。
她年迈的父亲,悲痛绝望。她神经质的母亲,嚎啕大哭。她家乱七八糟的客厅,站满陆续赶来的亲戚。
许蔷薇用最后的力气,清晰地说:“你走吧,谢谢你送我回家。”
他不忍看她的脸,只说:“有事打电话给我!”
他走到屋外,他抬头望见一扇窗,落满灰尘的窗台上,摆着一盆生机勃勃的茶花,是他送的那盆,她从宿舍搬回家里了。
他猜,窗台后,是她的房间吧。他从窗口望进去,房间整洁,无比简陋。
许蔷薇有十天没来学校。
这十天,于阿信每天都徘徊在许蔷薇家那条街的街口,街坊们都在议论许家的不幸。他才知道,许蔷薇有那样令人心酸的家庭。
哥哥是母亲最大的希望。哥哥遭遇意外,母亲几乎崩溃,连小店的日常经营恐怕都难以维持,他们全家,靠什么生活?低保?还是那一点点房租?
许蔷薇要继续读书,还要读大学,用什么交学费?她会不会被迫辍学,从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变成南方小工厂的一名流水线女工或者杂货店老板娘,就此断送学业前程?
他在街口望着被夕阳染得通红的天空大叫:“不行!”
7
这天,17岁的于阿信,这个从来不知“生计”二字如何书写的翩翩少年,做了他人生中第一个改变命运轨迹的决定,他要退学,跟父亲学做生意。
他回到家里一说,全家反对,哥哥鄙视他,母亲斥责他,父亲顺手甩给他一巴掌。
但他决意已定,不可更改。他认为自己是现在最能给予许蔷薇力量的人,他要赚钱供她上大学。
父亲暴怒:“你有本事就出去闯!我不会给你一分钱!你最好滚远一点!”
十天后,许蔷薇回到学校,走进教室的一刻,她朝于阿信的座位望去,空空落落,他不在。
从早上到中午,再到下午,直到晚自习下课,他也没有来。
许蔷薇抱着书,独自走回女生公寓,萧瑟落寞。
第24级台阶旁,是一条通往足球场和食堂以及开水房的绿化小道,小道上,路灯发出微弱光芒。
于阿信伫立在微弱光芒里。他喊她:“许蔷薇。”
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瞬间温柔。
她努力平静地问:“你怎么没来上课?”
他努力平静地答:“我退学了。”
很害怕她问为什么,他又抢着说:“家里要我回去帮忙。”
她无限失望,垂下头:“哦。”
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他走近她一些,借着灯光看清她一些。
他说:“你是内心强大而美好的女孩,我相信,你会考上好大学,有美好的未来。”
她很想拽紧他的衣角,但这一次,她只是拽紧了手里的书。
缄默,屏息,只听见夜虫低鸣。
越是想说,就越是说不下去。
于阿信最后说:“等你拿到录取通知书,我会回来找你。”
她咬住嘴唇,点头。
这算是约定吗?就是了吧,唯有这样想,她才不会倒下去。
8
高三时光,对许蔷薇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痛苦时光。
哥哥离去,父亲病倒,母亲精神恍惚,整个家摇摇欲坠。
她也曾想过经营母亲的小店,或是去南方打工,可是病中的父亲和不时清醒的母亲,还有亲朋好友,都对她说:“考上大学,毕业找份好工作,是你最好的出路,也是支撑起这个家最好的办法。”
她强打精神,走进教室,埋头在书山题海。累了倦了难受了,她会朝斜下方悄悄望——于阿信的身影会让她感到安慰和力量——可是,他不在那里。
从此以后,他都不会在那里。
他也没给她写信来,没听同学们说起他的一星半点消息。他知道她在牵挂他想念他吗?
还有,她能考上大学吗?能给父母带来慰藉吗?她不敢确定,她惶惑茫然。
她的身体,仿佛仅靠一根紧绷的弦在支撑,那根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掉令她崩溃。
可她不会让它断掉,于阿信说过的啊,她是内心强大而美好的女孩,即便她不是,她也要做那样的女孩。
黑板的角落写着:高考倒计时100天。
新一轮的模拟考试,她的名次和分数都有下滑,她捧着卷子,身体越缩越紧,那根弦似乎即将崩断。
生活委员走过来,把一个厚重巨大的信封放到她桌上,说:“许蔷薇,你的信。”
信封上,工整而帅气的,是于阿信的笔迹。没有寄信地址。
拆开来,里面是一套三册书,封面上一行蓝色书名《追忆似水年华》,作者是法国作家普鲁斯特。这是高一的语文老师推荐过的书。
她记起,当时老师还说:“当普鲁斯特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回首往事,审视从前所有的痛苦时光,他觉得痛苦的日子才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日子,因为那些日子造就了他,那些开心的年头呢?全浪费了,什么都没学到。”
她还记起,当时于阿信正在打瞌睡。老师还说:“高中可是大好的痛苦时光啊!于阿信,你要是一觉睡到大学,想想你该错过多少痛苦!”
当时全班哄堂大笑,于阿信一脸茫然。她还以为,他什么都没听到。
两年过去,他却用这套书来唤起她的回忆,籍此给她鼓励。
那一刻,她像是在风雪中独自跋涉的旅人,看见了前方的炊烟和灯火。
9
夏末,许蔷薇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大学就在她一直生长的城市,她不用远行,她可以在这里等于阿信。
学校是外语学院,这也是她的心愿。于阿信走后的每一个清晨,她朗读英语的时候,她恍惚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发音标准圆润,绅士般优雅的卷舌。
于阿信却爽约了,他没能回来找她。
此刻的于阿信,正在南方酷热的城市无精打采地走,密不透风的高楼让他看不到干净的天空。
他没技术,没学历,从小养尊处忧,在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他只能找到一些杂活,只够勉强养活自己,他没能攒下钱给许蔷薇读大学更别说闯出名堂,
他自觉无颜去见她。
可他惦记她,想念她,他知道,她在等他。他终于还是买了一张站票,在闷热的车厢里站了一天一夜,回到内陆温润的城市。
他去外语学院看她,他要在心里给她一个交代。
校门外的冷饮店,他双手插兜,站在门口。接到电话的许蔷薇,款款而来。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她穿黑色T恤,她穿白色半裙,她将长发挽成圆髻,她眉毛弯弯,她笑意盈盈,她欲语未语,她忽而红了眼睛。
他长高,变黑,肩膀宽阔,他的淡蓝色衬衫清爽洁净,他的眼睛澄澈如湖水,湖水里,倒影着她的单薄身影惊喜眼神。
他买给她最大份的什锦刨冰。
他问:“你还好吗?”
她答:“好。”
他又问:“你父母好吗?”
她答:“好。”
她感知得到他在担心什么。她笑着说:“我们那条老街拆了,拆迁补贴除了盖新房子,还够我交学费,母亲在我考上大学后精神好转很多,她又开了一个小杂货店。我课余也会做家教什么的赚点零花。”
他悄悄舒了一口气。
他又听她问:“你呢?怎么样?这一年,你在哪里?
他低下头,搅动碗里的刨冰。他给自己的承诺,她并不知道,她现在也不需要。可事实是,他的确没做到,那就不必说了。
他抬头笑:“我也还好,帮家里跑业务,到处跑。”
有两个女孩进来,许蔷薇冲她们招手,她们坐过来。
一个大胆问:“蔷薇,这是你的男朋友?”
另一个更大胆:“好帅哦!你在哪个学校?你们学校还有没有跟你一样的帅哥?”
许蔷薇笑笑,正要答话,于阿信却抢着说:“我啊,没考上大学,在南山中学复读呢,帅哥很多哦!”
两个女孩齐齐摆手:“哈哈,师弟就算了。”
许蔷薇以为那不过一句说笑,不久,于阿信果然打电话来说:“我回到学校读高三了。我要考你隔壁的那所大学。”
她满心期待。
10
一年后,于阿信没有考上外语学院旁边的政法大学。
他这一年的努力,却换来父母的体谅。父亲说:“你也长大了,就跟我学做生意吧。”
他学做家具销售,天南地北到处跑。
许蔷薇也没有满心失望,他读大学也好,做生意也好,他是什么身份,对许蔷薇来说,那无关紧要。
她只知道,他是她喜欢的男孩。
至于他喜不喜欢自己,她还不确定。
这算暗恋吗?有人说暗恋容易失去自我,你会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给对方留下坏印象。可是,许蔷薇知道,这份暗恋带给她的,是她的成长,她长成了不卑不亢不爱慕虚荣的女孩,她长成了内心强大而美好的女孩。
她在等待,等待他表白。
她相信,他不会忘记,17岁的那个黄昏,她在足球场对他吼:“我只喜欢你!”
一年年过去,于阿信还是没有来表白,只是仍然时时露出马脚。
每一次,他从外地回来,他都会第一时间跑去看她;
每一次,他到了外地,第一个电话一定是打给她;
有一次,她只说了一句忽然想吃糖葫芦了,他就跑遍了大街小巷去买;
有一次,他开了家里的车出来带她去兜风,江边大道,和风温柔,路上行车也很少,他忽然说:“这种感觉真好,你在我身边,好想一直开向远方。”
他一手握方向盘,一手空出来,似乎想握她的手,却只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又落回方向盘;
直到那一次,许蔷薇大三开学的时候,于阿信的父亲将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工厂交给他,并承诺说他要是让工厂起死回生,就将工厂交给他。工厂在外地,他估计短时间没法抽身回来。
临行前,于阿信来跟许蔷薇道别。
他喝了几杯小酒,他又一次真情流露,这次比较狠,比表白更狠。
他说:“蔷薇,你等我,等我创下家业,我回来娶你。”
说着,他恍然大悟,这么多年,自己为什么一直没表白呢?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缘由。
现在,他想给她的,不是少年的心意,而是一个男人的担当,与爱情。
没错,他想给她一个家。有阳光,花香,浓浓爱意,还有他们的孩子。
但许蔷薇心想,这是醉后的醉话吧?怎么能当真?
她也不敢当真,纵使内心再如何强大,她也担心自己承受不起深刻地相信之后深刻地失望。
于阿信一去就是两年。
这两年,他们没有热切联络,各自忙着学业和事业。
许蔷薇拒绝着一个比一个优秀的男孩,她依然在等。
虽然她不敢当真。
但是,万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于阿信说要回来娶她是真的呢?
那她就要等他。
一直等。
哪怕等到星星说话,石头开花。
后来,许蔷薇大学毕业,进入一家外贸公司。
初秋,经理过来对她说:“有一家刚从外地搬迁到郊区的家具厂,最近势头很强,跟我们谈妥了一笔红木家具代理出口贸易,但对方指定要你过去才肯签合同,这是那个总经理的名片,你了解一下,一会儿我带你过去。”
许蔷薇接过名片,仔细看了又看,她对经理说:“我一个人去。”
她换上一件红色的衬衣,鲜亮的大红,精致的裁剪,合体的腰身,将她衬托得鲜亮动人。
她赶到客户约定的地点,安静的茶楼,阳光清透地洒进窗户,于阿信等在那里。
谈公事,签合同,一丝不苟。
静默,对视,时光流转,他澄澈如水的眼睛映出她宛若茶花的容颜。
然后,他说:“你知道吗?哪怕已经过了很多年,只要一看见穿红色衬衣的女孩,我的心还是会颤抖,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就会涌上心头。蔷薇,我喜欢你,自那一刻起,一直没有停止。”
许蔷薇含泪,点头,“我晓得。”
于阿信又说,“我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走向你。”
许蔷薇笑了,“于阿信,我终于等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