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有风是他在说话

2021-05-15 18:00:40

青春

1

深秋,清晨,阳光清透。

十七岁的锦葵,骑着单车穿过灰蒙的废墟和鲜亮的街巷,她骑得那么快,像是要把废墟街巷全都抛在身后。

诗人说,十七岁是最好的时光。锦葵不是诗人,她也不信“诗人说”,她的十七岁像一头焦虑的小兽,被困在一个迷宫中,左冲右突也找不到出口。

这个城市灿烂美丽,然而,锦葵的家却是一栋摇摇欲坠的老楼,外墙斑驳,阳台破损,屋檐上灰尘已成土堆,风吹来的种子落进土里发了芽,长出一丛丛蒿草,它们在秋天里开出绒花。

小楼是危房,四周全是废墟,然而妈妈执意不肯卖掉房子搬走。认识她们的人都说妈妈脑筋有问题。

可能妈妈真的有问题。

你看,明明是普通人家,妈妈非要锦葵装文雅淑女:她给锦葵买淑女衣服,她送锦葵去学钢琴;她督促锦葵减肥,她不准锦葵大声笑……可真实的锦葵跟淑女style不搭边,她骑车飞快,笑声响亮;她有一双肥嘟嘟的baby手,她讨厌弹钢琴;她是个吃货……

她备受折磨,丧失自信。

但妈妈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小时候家里穷,这两年宽裕了我想弥补你,我要你学琴,只希望能培养气质,将来吸引优秀男生。”

锦葵恨不能撞死在钢琴上。

可她不敢也不忍违抗妈妈。爸爸离家多年音讯杳茫,妈妈独自抚养她不容易。

可是锦葵不想吸引任何男生,她只希望秦伦注意到自己。

秦伦是高一的历史老师,他英俊清秀,才华横溢,他从来不用书,却能将历史娓娓道来。他四十来岁,去年才来到宣城,他一个人住。有人说他为了初恋一直未婚,也有人说他结婚三天就离了婚。

他看起来忧郁又孤独,这让正处在折磨茫然中的锦葵萌生出想要靠近他的愿望,她想,那种感情一定就是对异性的爱慕。

可她怎么能爱慕秦伦呢?她是不是太不知羞耻了?

秦伦住在老教工宿舍二楼,红色的砖墙红色的屋顶,看起来很有故事感和画面感。秦伦的阳台上种满绿藤,它们像瀑布一样垂下来,黄色紫色的小花不分四季地开着。花儿们在风中飘荡,它们就像锦葵的心绪,灿烂,绝望。

锦葵的成绩也不太好,在这种状态下,她的成绩怎么好得起来?

2

黄昏,夕阳将一朵薄云染成绯红色。

丁小天就站在那朵云彩下,云彩为他苍白的脸蒙上光辉,他背着旧旧的背包和一把旧旧的二胡。

那二胡像一把剑,直刺天空。

他是按在网络上搜到信息找到这里的。这里是宣城老南区紫荆大街,这里的21号住着他想找的人。可眼前只见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楼。小楼上褪色的招牌清晰可辨:老南区紫荆旅馆。

一阵钢琴声从小楼里传来。

丁小天循着琴声走进小楼。他穿过大堂,走上窄而陡峭的楼梯。

小厅里,一个女孩正坐在钢琴前,她微胖,身上的白衬衣有点紧,她有一头清爽的短发,别着一枚与她不太相衬的粉色蝴蝶结。

她弹得不够投入,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眉清目秀的男孩。

“对不起,我们不营业了。”她说。

她的大眼睛又黑又亮,闪烁着说不出的光彩。丁小天走了那么远的路,到了那么多地方,可他却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是吗?我想问问,附近那些人都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锦葵摇摇头。

锦葵妈妈跑出来:“谁说我们不营业?小伙子,来,我带你去看房间,价钱优惠!”

丁小天只能住下。他要打听21号的主人去了哪里。他扭头对锦葵扬扬眉毛笑。若是其他男生,锦葵一定会躲闪。但眼前的男孩让她感到坦然,她也笑了,指尖滑过键盘,淌出一串轻快音符。

周围已成废墟,丁小天没地方吃饭。

锦葵妈妈邀请他一起吃:“我说了给你最优惠的价钱,一日三餐都免费!”其实伙食费早就算在住宿费里了。

锦葵妈妈在伙食上却也大方,青椒肉丝,木耳炖鸡,番茄炒蛋,油菜苔,五彩缤纷,很是丰盛。

丁小天开怀大吃,锦葵妈妈很开心:“小伙子嘛,就是要多吃!你看你太瘦了!不过锦葵要像你这么瘦就好了。”

锦葵正在喝汤,她瞬间丧失了食欲,还有自尊。

她离开饭桌回到房间,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报表名。

市里要办中学生健美操比赛,附中也要组队。锦葵上小学时练过健美操,有报名资格。可她现在胖了,腰粗腿状手臂浑圆,该发育的胸部却不给力。

她很纠结,要不要报名呢?如果没选上,那说明自己确实够糟,自信心势必更严重受挫;如果被选上,她会不会是队员里最胖的?那压力也很大啊。可她内心想去,她想去尝试,想突破,想为真心愿意的事努力。

这晚,她在纠结中入睡,迷糊中她听到一阵二胡的乐音响起,这乐音像春雨洒落草地,又像清风吹过森林,它将睡梦中的她轻轻托起,载着她飞翔。

3

一阵喧嚷声将锦葵吵醒。她睁开眼,窗帘在阳光里拂动,闹钟指向七点一刻。

“两百万,一分都不能少,我懒得跟你讨价。”

“可是大姐,你这房子都快塌了啊,我买了也要推到重修,怎么可能值两百万……”

“再说就三百万,没诚意就走,我忙得很。”

这破小楼怎么可能值两百万?妈妈分明不想卖。这是城南最老的旅馆,是外公的遗产,虽然外面破旧,但里面也还干净舒适,又因为价格实惠,生意不错。

不过,自从周围住户陆续迁走,就很少有人光临了,丁小天是个意外。

是啊,丁小天,他还在吗?锦葵下楼,他不在。她翻了翻住宿登记,他没退房。她心中微妙的喜悦像水草般掠过。

下午,太阳很好,锦葵溜了出去。

她穿过废墟,走进一座古老的公园,公园里有一座山丘,山丘上有一棵古榕。锦葵出生时,古榕就长在这里。宣城是平原,山丘便被童年的锦葵当做大山。

她常常一个人过来玩,在树下看蚂蚁,捉蝴蝶。后来,她把古榕树当做朋友,对它说话,对它唱歌,对它倾吐心事。她叫它老妖怪。夏天时,榕树开始枯萎落叶,现在只剩几片零星的叶子在阳光中颤动。

“你还好吗?老妖怪。”锦葵说,“我不太好,上周我碰到他三次,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孤独又那么温柔,你说,他知道我喜欢他吗?他会喜欢我吗?可他是老师啊……唉。我要不要去健美操队报名呢?我是真的很胖吗?可我才穿L码呀,难道那些穿XL的人就不活了?”

老妖怪没有回应,清脆的“咳咳”声却从树后传来。

锦葵探头一看,丁小天正斜靠在树上,从相机里望着远方。

“你躲在这儿偷听我说话!”锦葵咋呼。

“我哪有躲?我明明白白站在这儿……”丁小天耸肩。

“你为什么不做声?”

“有什么关系呢?树不会说出去,我也不会。”丁小天笑起来,抚摸着树干。

真奇怪,锦葵感觉坦然,她并不害怕他听到她的心事。

她问他:“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日落。今天早上,我在这树上看到了很美的日出。你看过日出日落吗?”

锦葵摇头。

虽然日出日落一直都在她头顶的天空里,她却从未特意看过一回。

“那你今天一定要看看日落。”丁小天说。

丁小天爬到树上,伸手又把锦葵拉了上去。

他们分坐在两根并排的枝桠上,太阳还斜斜地挂在空中,似乎并不打算落下去。

“你来宣城做什么?”锦葵问丁小天。

“找一个爷爷。我九岁时生病住院,同病房有个爷爷,他每天下午都拉二胡给我们听,我太闷,就让他教拉着玩,我都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喜欢。他出院时把二胡送给了我。我只知道他是二胡演奏家,记得他的名字,还记得说过他家在宣城,我在网上搜到了他的信息,他住在城南老区,可没想到,这儿已经成了废墟。”

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上,就像成熟的果实落入草丛,那么自然,却又留恋不舍。

“你……没有读书了吗?”锦葵试探着问。

丁小天望了一眼锦葵,从容地笑。

“本来该上大二,但我退学了,我打篮球时晕倒了,醒来时医生告诉我,我身体里住着一位可怕的不速之客。我住院了,努力想将这位不速之客赶出去,但我后来知道,无论我如何努力,它也是赶不走的,不过是减缓它吞噬我的速度而已。所以我想,与其绝望抗争,不如用最后的力气走没走过的路,看没看过的风景。”

锦葵震惊不已,她紧紧抓住枝桠。

太阳一点点沉入灰蓝色的地平线,最后倏忽不见,只留下一片绯色的霞光。这是她第一次看日落,它那么美,那么动人,她却感到凄凉。

“生命如花开,那就让它像花一样凋落。”她又听到他说。

她心中有潮水涌动。她望向他,用她十七岁少女的眼神,他也望着她,十九岁的目光深情款款。

她一瞬间充满勇气,她要去报名参加健美操队。

4

星期一,锦葵去交报名表,负责接待的是两位师姐。

报名的女生们在大厅里自由做动作,指导老师穿梭来去。锦葵刚打开手臂,就听一位师姐对另一位说:“她胖了点吧?为了减肥?挑战自我?”

“勇气可嘉嘛。”

锦葵听到了,她平静地说:“胖子也有自尊,麻烦声音小点。”

说完,她觉得自己充满能量。她挥动胳膊,跳跃,弯腰,抬腿。她器宇轩昂。她被选上了,但也只是初战告捷,指导老师选了六十人参加训练,但最后只有二十人能留下参加比赛。

从大厅出来,她一边走一边给自己鼓劲,加油吧!锦葵!

秦伦迎面而来。

锦葵怔了一秒,没有闪躲,她走上去面色自若地说:“老师好。”

秦伦停下,很认真地回应:“你好。”

锦葵感觉很好。她许久没有感觉这样好。是丁小天启发了她,他连疾病吞噬生命都能直视,她为什么不能直视她生命里这些美好鲜活的存在?是的,它们是美好鲜活的:微胖的身体,对异性的喜欢,想要变得更好的愿望。

健美操队每天傍晚训练,占用课外活动时间和第一节晚自习。

锦葵很用心积极地训练,但她很快就后悔了。她是队伍中最胖的一个。她悟性不够好,一个简单动作,其他人很快就会了,她却还像个企鹅一样在笨拙比划。指导老师皱着眉头说:“锦葵同学,你这身体能再协调一点吗?”

“我真不该去!大家都等着看我出洋相!”周末回到家,锦葵对丁小天说起她参加健美操队的事。

丁小天还在,二胡爷爷还没有消息。

“不就是跳健美操吗?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锅。再说,你本来就洋溢着健康美嘛,”丁小天语气轻松。

“你就忽悠吧。”

“忽悠?”丁小天瞪大眼,“你认为我是忽悠你?好吧,我承认以前我说过不少忽悠话,可自从生病,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

锦葵心酸了,她想说点什么来挽救。

但丁小天却笑了:“其实这感觉挺好的,我从没像现在这样,坦白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我接受了很多事,自己不是二胡天才,不是魅力男生,上不了春晚成不了明星中不了彩票娶不到老婆……”

锦葵也被他逗笑,他却话题一转:“不过我可以看到超级月亮!”

“什么超级月亮?”

“超级大,超级亮,超级圆的月亮,是一种奇特的天文现象,百年难遇!”

“我没看过。”

“我也没有,要一起看吗?”他挑挑眉毛。

“要。”她双手背在身后,挺了挺胸脯。

“后天晚上月亮出来时,我在你学校门口等你。”

5

星期二,月亮升起来,健美操排练结束。其他同学往教学楼去上自习,锦葵拐了个弯朝学校后门走去,大门肯定是出不去的,她竟忘了和丁小天说好在后门等。

锦葵远远地看到了丁小天,他就在后门旁的花坛边,他的影子在灯光月色下模模糊糊。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即使她走过去,她能触碰到的,也只是一个影子。他的时间不多,他们无法了解更多,相伴更久。她停下,然而两秒钟之后她却奔走起来。她不确定又坚定地朝着模糊的美好奔去。

丁小天笑盈盈地看着她:“我租了一辆坐骑。”他拍拍了身后的单车。

她跳上后座,他飞快地踩动车子,她也不问他要去哪里看月亮。他们驶进那座古老的公园,他们小跑着穿过草地,他们登上山丘爬到树上,像看日落时一样,一人坐在一根枝桠上。

锦葵透过头顶上交错的枝桠望出去,月亮挂在天空里,盈润,饱满,又大又亮,她情不自禁地惊呼。

她又看丁小天,他正仰头看着月亮,他的侧脸在月色中光辉闪耀,那么美,那么近,触手可及。

她不禁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中。这张美好的脸是会消失的,如果她触摸到过,手上留下清晰的感觉,当它消失,她该怎么才能忘?她抓住旁边的枝桠,又想,她已经忘不掉了,他们曾在她最亲密的树上看太阳月亮。

“这棵树是我的伙伴,可它正在枯死。”她忽然说。

丁小天折断一根小树枝,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它还没枯死呢,还有清新的气息呢,它还在努力活下去,你闻闻。”

锦葵凑过去,闻他手上的枝桠,她闻到了清新的气息。她又闻了闻,她闻到了他皮肤上的气息,跟新折的树木一样的清新鲜活。

她笑起来,也仰头看月亮。她听到二胡的乐音响起,是那晚她在睡梦中听到的琴音。

丁小天坐在枝桠上,轻轻拉着他的二胡。

锦葵努力地仰着头,一直仰着头,不让泪水流下来。

夜露湿润了头发,时间不早了,丁小天送锦葵回学校。他们都没说话,丁小天认真骑车。锦葵回味着枝桠上的曲子。

在路上,他们碰到一个挑着玩具归家的老人。丁小天买了一只小灯笼送给锦葵。锦葵拎着灯笼,问:“你刚才拉的曲子叫什么?”

“《风居住的森林》。”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此刻,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她说。是真的。她什么也没想,她既没想自己的行为算什么,是逃课还是约会,也没想她和丁小天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她只是觉得胸膛里盈满了花朵般的芬芳,她知道这种感觉叫做美好。

锦葵依然从后校门进去,她绕了一个弯,走到红砖墙小楼前,二楼的玻璃窗里有微亮灯光,阳台上绿藤如瀑,小花在月色里绽放着。

她曾那么多次站在这里,望着这灯光,这绿藤,这小花,但从来没像今天一样,平静,安宁。

她看着手里的灯笼,瞬间有点明白,她对秦伦的感情不是爱慕,而是她给自己困惑茫然的青春寻找的一盏光芒。即使那光芒遥不可及,也能给她一些希冀,一些念想,一些快乐,一些滋味。

但现在,她遇到了真正能温暖自己青春的光芒,是那月色,那琴音,那目光,这灯笼。

6

健美操排练依然艰辛,但锦葵不再后悔,她像那晚在片刻的停顿之后大步奔向那个模糊的影子一样,用不确定却又坚定地姿态,朝健美操大赛的舞台奔去,朝一个充满勇气的,敢于展示L号舞姿的女孩奔去。

她想要丁小天看到那个女孩的美好。

她比所有人都用心努力地练习,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和睡前的最后一件事都是练习。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瘦了,她的身体比以前轻盈灵活了,举手投足都流畅自如了。

她在网上搜到了《风居住的森林》,它是一首钢琴二胡协奏曲。她下载了琴谱,她第一次恨自己的琴艺太糟。她不好意思在家里练,丁小天会听到的。她午休时偷偷翻进音乐教室去练。

学琴几年了,她从未如主动,充满激情。她憧憬着,能与他协奏一曲。

挑选比赛队员的时刻到了,指导老师从女生面前走过,面无表情地拣点着她满意的队员:“你,出列,你,还有你……”老师走到锦葵面前,锦葵的心悬了起来。老师皱皱眉走了过去,锦葵的心坠落谷底,老师又回头,“你,锦葵,出列。”

锦葵悄悄地握紧了拳头,她在心里欢呼。两周后,她将随队参加比赛。

她不好对丁小天明说感谢你给我力量,她决定用行动表示,她请他吃饭。校门旁有一家老鸭汤店。“鸭血粉丝汤和麻辣鸭胗味道超好。”她对丁小天说。

丁小天还住在她家的小旅馆里,他还没找到二胡爷爷。

丁小天欣然赴约。丁小天也是个吃货,两人旗鼓相当吃得很欢畅。吃完出来,丁小天说:“味道果然超好,但和你一起吃饭的感觉更好。”

锦葵听着很舒心。他却又坏笑:“你是我见过的女生中最能吃的。”

锦葵瞪大眼睛。他摊手:“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嘛,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喜欢了就喜欢了,没什么好扭捏。”

锦葵正想说什么,却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在鸭汤店门口哭,服务员正在安慰她。

“帮我找我爸爸。”她对服务员说。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服务员问。

“秦伦。”

锦葵一愣,她在小女孩面前蹲下,问她:“那你叫什么?”

“豆豆。”

“你的妈妈呢?”

“妈妈在妈妈家。”

锦葵牵起她的手,“我认识你爸爸,我带你去找他。”

秦伦正朝这边跑来,他张开双臂像一只大鸟,他大声喊:“豆豆!”

“爸爸!”豆豆张开双臂扑过去,像一只小鸟。

秦伦抱住女儿,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谢谢你啊,豆豆就爱到处乱跑。”他对锦葵说。锦葵从未见过秦伦这样的笑容,那笑容像一道光芒,让她欣喜。

秦伦抱着女儿走了。

“他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孤独,太好了。”她对丁小天说。

丁小天不答言,满眼都是理解。他拿出相机追过去,说:“嗨,豆豆,你很可爱,我为你照张相片好不好?”

“好!”豆豆欢快地回应,歪着头调皮地笑。秦伦又笑起来。丁小天把这对父女的笑容留在自己的镜头里,贼兮兮地朝锦葵眨眨眼。

7

隆冬的夜晚,初雪落下。第二天,雪晴,健美操大赛到来。

丁小天也来到现场。

二十个女孩,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的发型,甚至连表情都一模一样,可丁小天一眼就看到了锦葵。不是因为她比其他人胖,而是她比其他人耀眼,她神采飞扬,充满活力,她像一头迎着春光蹦跳着来到他面前的小熊。

她像一道光芒,将他正渐渐熄灭的生命照亮。

锦葵也看到了他,她尽情地展示着自己,像一朵初开的花。

表演结束,丁小天跑到后台,锦葵看到他,她笑着举起手,他也举起手,“啪”,他们击掌,声音清脆响亮。

“你做到了。”丁小天说。

“嗯,我做到了。”锦葵说。至于成绩如何,能不能得奖,都不重要。因为她想要的并不是荣誉,而是勇气,有了这勇气,她才能抵达一种模糊的美好,有了这勇气冲出迷宫,找到自己的路。

“我找到二胡爷爷了,你陪我去吗?”丁小天问。锦葵点点头。

其实丁小天好几天前就找到二胡爷爷的消息了,他只是在等锦葵的比赛到来。

他们来到郊区的公墓。

管理人员带着他们在墓地小径间穿行,小径旁枯草茂盛,绒绒的薄雪铺满,一排排青色的墓碑无言沉默。管理人员指着一座墓碑说:“就是这里。”

丁小天从背上取下二胡,在枯草薄雪上坐下,他说:“梁爷爷,我是丁小天,我来看你了,这是你送给我的二胡,我比以前拉得好了,我拉给你听啊。”

他拉的是一首激昂欢快地曲子,像骏马奔驰草原,又像大江奔腾山川,起转回落间全是生命激荡呼啸的气势。

锦葵矗立在丁小天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坐在薄雪枯草上的他,像一幅深情动人的画。他一定是深情动人的少年,否则不会带着病体涉远路,只为在此地拉一首曲子给生命里偶然相遇的老人听。

他也一定是炽烈地热爱着生命的少年,否则不会在此时发出如此激昂灿烂的乐音。

“他要离开了。”锦葵忽然想,但她没问,他也没说。

这天晚上,锦葵坐在钢琴前,弹起《风居住的街道》。她磕磕绊绊地弹着,她心情复杂地弹着,她期待丁小天与她应和,她侧耳倾听着。

第二小节弹完,二胡声像是从云端淌泄下来一般,在夜空里响起。

钢琴声清澈,二胡声缠绵,两种乐音交相辉映,宛如爱恋。

所有说不出的与来不及说的话,全都在这一场琴声与琴声的呼应里。

8

第二天清晨,锦葵醒来时,丁小天已经在废墟里站了很久。他就像刚来时一样,身后背着旧旧的背包,肩上的二胡像一把剑。

只是他头顶上天空的色彩,已从深秋的绯红,变成隆冬的灰蓝。

他望见了阳台上的锦葵。锦葵奔下楼去。

“再见。”丁小天说,“我要去下一个远方,然后春节前回家。爸妈还在等我。”

“那……再见。”

他们一起穿过废墟朝街道走去。他们走得很慢,就像在夏日黄昏的林荫道上漫步。

事实上,锦葵真恍惚以为,这是一段夏日的林荫道,树木葱茏,不时有风,风中有清香;她又恍惚以为这是春日的草地,青草多汁柔软,早开的花朵摇摇曳曳,紫色兔子在草丛中蹦跳;她又恍惚以为这是茫茫雪野,厚厚的积雪在他们的脚步下发出清脆的“咯吱”声,远处有棵柿子树,它落光了叶子但满树的柿子红彤彤像灯笼。

在这些恍惚时刻里,锦葵闭上眼。当她睁开眼,她真以为她已和他走过许多路。

她坚决不去想:她和他只能走这么短,这么短的一段路。

可他说了,“我喜欢你,锦葵,但是对不起,我只能陪你到这里。”

锦葵装没听到,说:“公交车来了!”

公交车真的来了,来得这么快,像是故意不给他们时间道别。

丁小天抬起手,似乎想说再见,似乎又不想说。

再见,是下一次再相见呢?还是再也不见?

锦葵却抢先道别:“嗯,那你保重。”

“保重。”

丁小天伸出双手,用力地捧住锦葵的一只手。“你的手真暖和,一直都要暖暖和和的啊。”他说完,放开她的手,转身上车。

锦葵冲过去,将一只信封快速地塞进他背包。那是空信封,收信人姓名地址里,是锦葵的名字和学校班级。

她不确定那只信封能不能回到自己手上,但她在坚定地期待着。

锦葵回到家,小楼前闹哄哄站了一群人,妈妈也在人群中,居委会大妈也来了。

大妈连忙拉住锦葵:“劝劝你妈!你到你家后院去看,墙裂了好大一条缝!这房子真是危房呀,住不得了,让你妈先找地方搬走,再跟人谈价钱吧,这地皮好,等着买的人多得很。”

锦葵走过去,轻声说:“妈妈,我们搬走吧,别等了,爸不会回来了。”

妈妈像受到惊吓一样望着锦葵,她没想到女儿竟能看透她的心思。她恼羞成怒:“谁说我们要等他?我只是买个好价钱!”

“他即使回来,也不是你等的那个人了。”

妈妈转过身去,趴在墙上呜呜哭着。这是一向强悍的女人,从未在人前示弱的女人,独自抚养女儿从未妥协的女人,此刻却像个脆弱的孩子。

锦葵抱住妈妈:“你想想,这么多年,他不管我们,我们不也好好的吗?我们还要好好生活下去呀!妈妈!”

每个人的生命,总有些人来过又离开,留下来的人仍要继续生活。因为他们曾来过,生活总会有些不一样。

比如,她遇见过丁小天,经由他抵达了一种模糊的美好,找到了自己的路。

妈妈和锦葵搬进了崭新的电梯公寓。其实房子早就买好了,妈妈只是舍不得这里,不愿搬进去。

搬进新房子的晚上,锦葵问:“妈妈,如果我不能变成你想要的文雅淑女,你还会爱我吗?”

“你怎么会这么问?”妈妈说,“我当然希望你做文雅淑女,但不管怎么样,我都爱你啊,真是傻孩子。”

“其实,即使做不成文雅淑女,也能拥有美好的生活和前程吧。妈妈你说呢?”

妈妈没说什么,只是笑了。

9

春天来的时候,那只信封回到了锦葵手里。

信封厚厚的,装满了照片,一张张全是笑脸。有孩子天真的笑脸,老人慈祥的笑脸,母亲温柔的笑脸。还有秦伦和他女儿的笑脸。

这是丁小天捕捉到的,这人世间最美好的表情。

锦葵懂得,这是他给她的祝福。

信封上没有寄信地址,邮戳上印着“紫川”两个字。

可现在,丁小天可能不在那个叫“紫川”的地方了,他可能在云端之上。

她仰望云端,云端有风。

她在风中奔跑起来,她奔跑到古榕树下,榕树的枝桠间,一簇簇新芽闪闪发亮。

风吹进她心里,她的心长出一片葱茏森林,森林里,月光朗照,少年坐在大树枝桠上拉二胡,琴声脉脉,如歌如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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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队取行李时,他向我伸出他的二维码,说:“加个微信吧,以后一起喝奶茶。”( ) 年底,我终于来到了重庆。 和小陈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说下一次放假,要和他一块去他的家乡看看。他那个时候总是笑着揉揉我的脑袋,告诉我说:“你个广东人,去重庆是找死吗?” 呵,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古人诚不欺我。 重庆是个很魔幻的地方,导航可以带你上天入地,就是找不到正确的路。明明显示还有五百米就抵达终点,提示音响起时抬

没人比你好

苏雅柔觉得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纪跃然,因为他,生活变得光亮。“为什么把我推给别人?” 少年嗓音又冷又硬夹杂着强忍的怒意,在寂静的胡同里格外清晰。 被逼到角落的苏雅柔,右手攥紧衣角,不敢直视他,“雨溪很好的,你可以试着相处一下。” “呵,别把你的想法安在我身上。” 他转身离开,但他嘲讽般的语气重重的砸在苏雅柔心上,她脑海中仍旧回荡着他那句冰冷扎人的话语,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着,窒息并伴随密密麻

和影帝隐婚后笑星竟是我自己

身为一个影帝,竟然对一个十八线女笑星做这样的事。 楔子 当今娱乐圈,在一众小鲜肉男神中,年轻影帝钟郁凭借实力俘获大批粉丝芳心。又因眉眼英俊,老少咸宜,被称为“国民老公”。 一天,近来风头正盛的女笑星在节目上公然调侃钟郁的视频传得沸沸扬扬,无数人在微博上艾特钟郁,说“老公,许多多说你不近女色性取向成迷哎”。 当晚,钟郁就发了一条疑似质问的微博。 “听说我不喜欢女人,是吗?@貌美如花许多多?” 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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