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慕为

2021-08-29 15:02:37

古风

不慕为

1

我死的那日,城中张府的公子刚结亲。

张家是个富贵人家,鞭炮放的全城都能听见,差点儿把我又震回躯体中,只是差点儿。

听带大我的婆婆讲,人死后会有地府的鬼差来接,多数是青面獠牙的小鬼,极少的情况是两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一黑一白,把这两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叫做“恶鬼勾魂,无常索命”的无常。

可我没等到来接我的鬼差,也没等到来接我的无常大人,我对着我那惨不忍睹的死状发了一个时辰的呆,从死在深巷尸体无人发现,在这大夏天会不会腐臭,到回到地府后我能否与婆婆会面,连地上那株草的脉络都被我数的一清二楚,久到我自己厌弃自己那副惨样,绕着她转了三百五十六个圈之后,依旧没人来接我。

我开始怀疑婆婆当时一席话只是为了哄我玩,毕竟,她怎么知道这世上就一定有鬼呢?

但当我来去自如的穿梭在送亲的人群中,并且上了花轿也未有人阻拦,我恍惚了,是真的有鬼。

我就是,假一赔十的那种。

张家那公子长得是真的不错,白面书生,笑起来眼中像是有潭水,但是我还是觉得他配不上轿中那新娘,毕竟那新娘我也认得,是城主的女儿,是那死了亲娘,爹又娶了个后娘的千金大小姐,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最厉害的是她会女红。

婆婆说会女红的千金大小姐都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我问,金枝玉叶为什么会自己动手绣花?

婆婆说那叫雅致。她瞥见我那欲言又止的表情,猜到我又要没完没了的追问了,极其不耐烦地把花样扔给我,让我自己去学。

后来我十指被扎成馒头,再也没学过女红。

心想这辈子果然和雅致沾不上边了。

但秦阮是真的雅致。

轿中那新娘叫秦阮。

我跟着她下了花轿。

我看着秦阮和张庭拜了天地,看她被人簇拥着送了洞房。

我在这假山流水中转了一圈,险些被张府这显贵人间给迷了眼。

等我在回到秦阮身边的时候,前院的宾客已经差不多散尽了。

张庭被人闹着来了洞房,红烛影阑珊,张公子红了耳尖:“阿阮。”

张庭看不见红盖头下秦阮的表情,我也看不见,但我猜,她其实是没什么表情的,他那群朋友在讨了喜钱沾了喜气后离去。

我跟着他们出去,又站在了窗外。盛夏夜凉风习习,窗子是开着的,我站外边能嗅见夜风送来的芙蓉花香,以及红盖头下秦阮那张芙蓉面。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词,人比花娇。

两人在酒意朦胧的时候褪了衣衫,我刚准备闭眼,就见秦阮又匆匆起了身,来到窗边。

她的目光与我在空中对接,当然她是看不见我的。

下一秒,秦阮笑了一下,关了窗。

我蹲在窗边拔了一夜的草。

虽然我当时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碰到东西,但后来范无救说是因为我鬼气有实形,我没听懂。

范无救就言简意赅的告诉我,是因为我牛逼。

我懂了。

真的是,早说嘛。

第二天我听打扫庭院的下人边打扫边抱怨,问哪个人这么没道德,听了一夜的墙角也就罢了,还给留了那么多垃圾。

我打了个哈欠,轻飘飘地从她身边过去,看着那一地残叶,心中实在抱歉,于是准备晚上找她道个歉,白天我要去找秦阮。

她睡到中午才起来,张庭在陪着她吃饭,我在饭桌上看见了我最爱的皮蛋瘦肉粥。

秦阮好像不喜欢这个,一口都没动,下人就又把它端了出去。

我不知道其他鬼爱不爱吃东西,但我是挺想的,于是我跟了出去。

别说,就真的挺香的。

秦阮下午没事干,张庭去大理寺了,他是大理寺少卿,说实话挺牛的。秦阮逗了一会儿猫,然后让侍女取了她未绣完的荷包。

我在上面看见了我的名字。

孟潭。

2

我和秦阮认识的时候,她已经认识了张庭。千金小姐和富家公子的爱情,其实从一开始就特别美好。

只是张庭对秦阮的喜欢占了十成,秦阮对张庭的喜欢,我看不出来。

秦阮很少有什么情绪能被我看出来。就比如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浑身是血,张庭一个大男人抱着她都要哭了出来,她却只是抬头问我,“孟潭,你能给我一把伞吗?”

我把我手中的伞递给了她,当天的雨不大,但她却不能再淋雨了。

张庭把伞接了过去,一手搂着秦阮一手撑伞,朝我微微颔首,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我问秦阮能不能找人绑了她后娘施暴。

一个千金小姐日子过得还不如我一个无父无母的。

秦阮靠着张庭,唇边浅浅漾出笑意,连带着那双眼都出了笑意。

桃花眸泛红,秦阮说:“好。”

于是我就真的找人绑了她后娘,城主府派了官兵骑马来追都没追上黄牛拖着人向前跑。

最后秦阮后娘被人救下来的时候已经疼得说不出来话了,城主气急败坏骂了一圈人都没有揪出凶手。

婆婆问是不是我的手笔。

我说不是。

婆婆又说:“那秦家的秦阮,是个能成大事的人,你别阻碍了别人的发展,”

我说不会。

城中没人听过秦阮不为人知的落魄一面,大家只知道这位姑娘名动满城,是金枝玉叶。

可我每次遇见秦阮都能恰好看见她的狼狈。

“孟潭,我还没把伞还给你。”她声音很低,靠着潮湿的洞穴之中,几乎要睡过去,我把她晃醒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山中。

“求财呗。”

那我俩倒都是一样的,婆婆让我来山中采药就刚好遇见了重伤的秦阮,我至今不知道她求的是什么财,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把雅致和侠义融为一体。

“秦阮,你给我讲讲你和张庭的故事呗。”

她笑起来,借着山月的冷辉,我依稀能看见秦阮眉目间有一种冷情的疏离。

“你想听这个做什么?”

我那时候以为她是因为和我不熟才不说的,可后来才知道她是真的不想说她和张庭的故事。

大理寺的才子张庭是满城多少女子心心念念的公子,我认识的人几乎都说过要嫁给张庭,但秦阮是例外,她向来是例外,是我的例外,也是张庭的例外。

他也是真的有这个本事去叫人喜欢,我后来从张庭那里,从婆婆那里多多少少了解了秦阮的过去,她和张庭的过去。

秦阮的娘和张庭的娘是闺中手帕交,当年两个志趣相投的女子,说以后一个要嫁给天下最杰出的英雄,另一个说要许一个儒雅知礼的人。

后来要嫁给英雄的那个在城主府抑郁而终。

要许儒雅知礼的人跟着将军是边塞吹着风沙。

张庭会识得秦阮,是将军夫人来信,要他好好顾着那位她唯一好友留下的遗女。

张庭便日日往城主府跑,看这位姑娘在院中绣花,刻木雕。

她刻的木雕要比她绣的花好,但府中不允许她抱着木头。

秦阮给张庭说,她小时候叫木头,因为不会笑,不会哭,总挨她爹的骂,后来学会了笑,因为太假还被她爹骂。

她爹说她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秦阮说他说得对。

我不知道刻木雕的小姐是不是金枝玉叶,婆婆没告诉我。

但我觉得秦阮是。

3

秦阮绣这个荷花绣的很慢,她总出神。

张庭中午给她说,还没找到我。

我回想了我的死状,觉得永远找不到也是挺好的,但秦阮不这么认为,她想找到我。

找到我做什么呢?

秦阮会哭吗?张庭会哭吗?

我看着秦阮没忍住,叫了她一声。

她绣这个荷包已经绣了一下午,手指是从未扎出过的伤痕,侍女叫她别绣了,秦阮没理,我叫秦阮别绣了,她还是没理。

我忘了她听不见,自顾自的坐在她面前生闷气。

“秦阮。”

我叫她,她还是没听见,但我看见她哭了,她第一次哭,是没有声音的,眼泪一直往下落,“孟潭。”

我应着。

她说:“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除了张庭,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她第一次情绪外露是因为我,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

快碰到她的时候,我突然顿住,我的身体在阳光下淡到透明,婆婆说,鬼怪在青天白日出现是会烟消云散的。

她说上有神明,鬼怪就见不了光。

我原本以为她骗我,毕竟我跟了秦阮一天,除了有略微的不适之外,没有任何反应,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子的。

侍女给秦阮递了帕子,她眨眼间又回到了我熟悉的样子。

那个没有感情木头似的秦阮。

只会躲起来哭的秦阮。

如果不是我见了她哭,我会觉得在听到我死的消息后,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的秦阮是不配我为了她没了半条命的。

张庭说,死的很惨,脸都毁了。

尸体无人认领,在巷子里几乎要发臭。

她把我说得太惨了,当事人都没有忍住想要吐,但秦阮依旧是面无表情,如果不是我看见了她发红的眼眶和她发抖的身体,我几乎要怀疑秦阮不是人。

“阿阮。”

张庭把她抱在怀里,低头亲吻了她额间的碎发,虔诚而又温柔:“你还有我。”

我听见秦阮呜咽出声,她那双往常倒映着细碎星光的眸子几乎在一瞬间掀翻,大小姐几乎咬牙又切齿:“她才十七岁。”

“她来是件一趟,生来不足十八,是人间负了她。”

我一时噤了声,觉得她说的有稍微那么一丢点儿夸张,但我忍不住回想生平,发现秦阮说的,也是这个理。

我无父无母时,是婆婆将我捡了去,婆婆其实不老,相反还很年轻,又很美,秦阮她爹都曾动过心思,将婆婆收去做妾,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不了了之了,我只知道打我有记忆起,城主大人见我婆婆都是绕道走。

我八岁时婆婆是那个样子,我十六岁后她还是那个样子。

十六岁以后就不知道了,我没见过她,一同消失的还有常来找她的两位公子,那两位公子当然我也不知道是谁,只知道坊间素爱传我婆婆风流事的李家姨娘说,他们是我婆婆的“骈头”。

我问婆婆这词是什么意思,婆婆反问我是从哪里听来的。

于是当天晚上隔壁李家就传来了惨叫。

被婆婆称为“范爷”的男子神色清冷的从墙上跳下来。

谢公子说对女子动手不太好。

范爷说没有。

谢公子说对妇人动手就更不好了。

范爷抿了抿唇不说话了,他那双好看的眼镜盯着谢公子看了一会儿,突然就眯了一下眼,笑道:“谢必安,你怎么跟东城内的那个和尚一样?”

这次轮到谢公子不说话了,他转身抬腿跟着婆婆进了屋。

院中只剩下了我和范爷。

萤火一盏一盏地落,他走到我身边问我在干什么。

我说我在发呆。

他就笑了一下,坐在我旁边说:“带我一个呗,一块发。”

他说他叫范无救。

无药可救的无救。

我当时其实没有发呆,我在看月亮,但我不确定我看得是月亮还是指对着月亮站的范无救,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给出了答案,范无救也坐在了我身边。

我问他为什么叫范无救。

他说他也不知道,他爹给取的名字。

我想问他爹叫什么,是不是叫范有药,或者他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叫范有药的。

范无救瞥我一眼,声音融到晚风中都还是一样冷,他说:“孟潭,你话好多。”

4

范无救长得很好看,比张庭还要好看,如果不是因为他抓着我的手腕把我从秦阮身边带走,我一定会把我毕生所知的词汇都用在他身上,但他把我带走也就算了,还要气急败坏地指着我骂:“孟潭,你是不是蠢?”

“你才蠢,你全家都....”

好吧,原谅他了,他骂人还挺好听。

我没问他为什么能看见我,并且能抓住我,人人都有脑子,我就算是没跟着夫子上过学堂,但也不傻,婆婆早先年给我讲些故事,来来回回出现的最多的就是范无救和谢必安。

地府中直属冥王殿的两位无常大人,黑无常冷面罗刹范无救,是地府众鬼神人人都尊一声“范爷”的刹神和君子明珠礼仪三顾未见有愠色的白无常谢必安大人。

当年一个于桥洞下淹死于水中,一个岸边吊死于树上,又一前一后被召到了冥王殿,范无救笑了一下:“她还什么都跟你说。”微挑了一下眉,他又问:“还说什么了?”

婆婆给我说过许多有关十殿众鬼王的故事,四方城主的故事,包括冥王的故事,也有婆婆自己的故事,我却唯独记范无救和谢必安的事情清楚,后来听我接受的一个21世纪的鬼魂说,这叫腐女魂。

“婆婆说有年冥王设宴,你喝醉了回房休息,谢公子摸错了房间,进的是你的房间,后来听说谢公子出去的时候是在第二天且衣衫不整,嘴都肿了。”

范无救:“……”

他轻咳了一声,我见他的目光向上瞟,凤丹眼几乎是晗满了笑,眼稍泛红,当下我便知道他要转移话题了。

他总是这样转移话题,就弄得像是别人欺负他似的,一点儿也不像众人口中能把幼儿吓哭的刹神。

我没给他机会,一把拽住他:“所以范爷,您和谢公子发生了什么?”

范无救说什么也没发生,他是沉默了许久才给出了这个答案,时间之长,足以让我怀疑他们真的发生了什么。

然而我来不及做什么就见范无救蹲在我面前,把声音压的特别低,低到我得蹲在他身边才能勉强听清楚他的话,“我其实不记得了,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谢必安一直都很在我身边,他们都说我们关系足够好,但是我并不知道我们关系有多好。”

无常大人声音落寞:“我什么都不记得。”

他什么都不记得却是下意识依赖谢必安,也嫌弃过他话多,但依旧是想对他好一点儿,起码是不能让他跟在身边受到冷落。

我一时无言,措辞半晌想不出要以何句来安慰他,毕竟人行世间苦难总比欢乐多。

“孟潭,你怎么会死?孟秋养你那么久,你怎么会平白无故就死?”

我的事,我的死因。

像秦阮之于张庭,像谢必安之于范无救。

然而面对范无救审视的目光,我却只能笑着打哈哈:“亏心事做多了呗。”

范无救不信,一直到现在,我才在他身上看见独属于无常鬼的狠戾,“孟潭你要知道,生死簿上,有人平生详录,只要我想,我什么都可以知道。”

“是因为秦岁吗?”

秦岁,这个名字,是打我死后压在心府,绝口不提的名字,现在被范无救轻而易举的翻到明面上,像是尘封已久的污垢,突然就见了光。

5

我是先认识的秦岁,又认识的秦阮。

城主府浪浪荡荡的二公子,整日流连在烟花之地,我不知道是多少次坐在家门口,看着城主拎着棍子追着他跑,二公子从我面前跑过去的时候,能嗅见空气中弥漫的脂粉味儿,还有一些极淡的檀香味儿。

不是我天生嗅觉灵敏,而是因为秦岁抱着我时,我的脸朝向他的胸膛,他身上就有一种檀香,冷檀香每件衣服都有。

他从我这儿跑过去的时候回头冲走眨了眨眼,我当时啃着西瓜,冲他扬了扬手,城主大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身边,停住叫骂道。

“秦岁,老子没有你这个爹。”

我把西瓜籽喷到了城主大人十两银子一件的衣服上,他气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

我把西瓜往旁边一放,赔笑道:“大人别急,我帮您追。”

秦岁是跑了一段时间就不跑了,他在茶馆靠窗处等我,见我慢悠悠的上去就已经招呼店家为我备好了凉糕。

我把刚才城主大人的话复述给他听,秦岁笑弯了眉,折扇轻晃,二公子眉开眼笑,望过去是温吞:“我也为有那么欺软怕硬,不成气候的儿子。”

我不是第一次听见他说城主的坏话,好皮生他养他这么久的城主根本和他没关系。

我和秦岁是不打不相识,当然不是我俩打,是我俩共同揍一个人,等到挨揍那人报了官,庭审那日这位说完跟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公子爷,凄凄惨惨的抱着主审官的大腿叫了一声“爹。”

我当时裂开了。

最后的最后秦岁屁事儿没有,而我是被婆婆花了十五两银子保回家的,听说这十五两银子最后还进了秦岁荷包里,他还敢在出了公堂门跟我勾肩搭背,说:“孟潭,小爷带你逍遥啊。”

我想一巴掌扇死他。

我扭了扭手腕,回头看送我们出去的衙役,微笑道:“打个商量行吗,我现在揍秦岁一顿,你当做没看见行不行?”

秦岁:“……”

我最后也没动手打他,他却跟着我身边叹了一路的“最毒妇人心”,最后,他拿着那十五两银子,请我在城中胡吃海喝了一顿后,趁着酒兴,他问我:“孟潭,你想认识秦阮吗?”

那是秦岁的长姐,整个城中属秦阮的名字最入人心,属她最惊才艳艳,是满城人都忽视不了的明珠,谁都想认识明珠,人往高处走,我的抱负就是有钱有权,余生逍遥。

但我知道,秦阮与秦岁同父不同母,我不知道秦岁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我捏着酒杯往上看他,那夜无风无月,星河天悬,街坊上暖红色的街灯打在他身上,锦衣华服,黑发玉冠,他少去了白日的轻挑,浪荡,长睫微颤,很认真地说:“我不希望秦阮死在我娘的算计之中。”

他感叹了一路的最毒妇人心,我原以为是在说我,现在才知道是在说他娘。

他低了低头,弯腰靠我老得很近,梅子酒的芳香尽数扑洒在鼻翼间,秦岁低低叫了一遍我的名字,问我愿不愿意跟秦阮走的近一点。

我说好。

我说愿意。

但在剧烈的心跳之间,我一时分不清楚我回答的是秦岁的话还是我自己的内心,在那一瞬间,我听见神明问我,“孟潭,你愿不愿意喜欢秦岁?”

我甚至恍惚间听见了秦岁说:“孟潭,你喜欢我一下好不好?”

从那时起,我的抱负里多了秦岁。

6

秦岁自己主动交代他一开始主动同我亲近是因为看上了我的名号,满锦州城再也找不出比我更名声狼藉,恶名在外的人了,他并不担心秦阮的名声会被我带坏,他只是需要有一个人去震慑他娘的胆子,好让她收敛一些。

“但是后来,,孟潭,我和你相处便没有这层原因了。”

我知道,我理解他,就像是我一开始也是因为秦岁的关系才日渐与秦阮做了朋友,但我没有秦岁的勇气,我明白为何秦阮那么喜欢张庭,却也不愿意表现出来。

因为张庭一开始对她的好的遵母命。这位千金大小姐像个蜗牛,遇到一点冷落就想退回自己的壳子,她说不想因为别人是同情,可怜她才对她好的,她说她没什么值得同情或者可怜的。

所以我至今未敢告诉她我与秦岁的交易,可我猜秦阮早就知道了,我们两个都在装作不知道,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我的灵棺停在了张府,这是秦阮和张庭不约而同默许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张府大婚后不出三日又摆灵堂,但足够我感动了。

真的,特别感动。

尤其是秦阮抱着秦岁的灵牌跪在我的棺木前,长睫微颤,她敛着眸低声道:“孟潭,秦岁当年托我告诉你,听闻黄泉风沙大,他走慢一点,为你探探路,但是人间风景他差太多未看,他说你得替他看看,看个百十来年,最好儿孙满堂,拖家带口的去给他讲人间闹事,他喜欢热闹。”

可秦阮没有想到,只不过隔了一年,我甚至未出锦州城。

我也没有想到。

秦岁当时说要娶我的,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地府哪个角落去勾搭艳鬼去了,但愿地府艳鬼身上没有脂粉味儿。

范无救按了一把我的头,极嫌弃:“你都死了,还哭什么,哭自己?”

秦岁死在我的十六岁生辰宴上。

前一天,暖风微拂,碧玺蓝天,秦岁来找我的时候,我正被婆婆按着头习字。

他一来婆婆便把空间留给我们两个,秦岁盯着我的狗爬体,歪歪扭扭地看了许久,依稀认出那是我的名字,二公子看得眼疼,实在受不了了,握住我的手教我写,耳边因他的呼吸传来一阵痒意,我测了侧头,更加清楚地嗅见了他身上的冷檀香。

我在想他一个大男人熏香做什么?还熏得这么金贵的。

叫人闻着便欢喜。

“孟潭,我早就听说了一句话,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

“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不。”秦岁瞥我一眼,笑起来:“丑陋的却是千奇百怪。”

他在说我的字。

我忍,就冲他说明天要给我个惊喜,我问过他是什么惊喜,他打死不说,再问时只说是秘密。

真的挺惊喜的,我十六岁生辰宴秦岁魂归西天,我做梦都没想到,分明我刚及笄,分明我马上就够年龄可以嫁给他了。

那日的场景后来日日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成了我挥之不去的业障,哪怕我不愿想起,却依旧能看见秦岁面带微笑地倒在我面前,他话未说完,却已经挨了三刀。

一声恭祝被他咽在喉中,他朝我笑时说:“真是可惜,孟潭,我还说娶你呢。”

我始终没搞明白这件事的始末,只记得我十六岁生日宴上,锦州的囚犯杀出了牢狱,他们红了眼,一股脑的冲进了城主府,我看见真的浪荡到不行,嫌他爹弃他娘的二公子拼了命也要他爹他娘活着。

秦岁回头看我:“孟潭,躲着去,回头小爷我斩尽奸贼,就带你逍遥去。”

之后,他在也没有兑现承诺,说要去带我逍遥的承诺,说要给我一个盛大的惊喜的承诺,说要娶我的承诺。

我在想他是不是没银子带我逍遥了,但是没关系啊秦岁,我找到婆婆为我存着的银子了,我可以带你,一辈子都带。

6

后来我常会去锦州城的牢房。

那日的贼人又被后来赶到的衙役押回了这里,只可惜秦岁死的苍凉,未走出他想要的辉煌。

牢房里常不缺故事,家里长短,殊途同归,爱而不得应有尽有。

御头问我整日来探的到底是谁,牢中能探的不能探的又被我看了个遍。

我告诉他是个不归人。

他说,凡是在死牢里待着的都是不归人。

这牢,是我与秦岁的开始,也是秦岁的结束。

当年揍人被报官后,我与秦岁在开审前关了一夜的牢房,我比他先进去。

牢中的稻草被我扎成一个结实的床铺,我躺下要睡,听见了脚链的声响,二公子几乎是被人抬进来的,他一进来见了我,便吹了一声口哨,抓住衙役的衣领:“诶,你们就给这么漂亮的姑娘睡这个?”

衙役打量了我一眼,问秦岁要如何。

他说要酒要菜,酒甜的不行,辣的不行,菜咸的不行,淡的不行,厨子有名不行,没名不行。

衙役骂了句“娘”,他没出声,做的口型,被我看出来的,原因是我也骂过。

我猜他后悔把秦岁带进来了,因为秦岁真不是来坐牢的,他是来做客的。

沾着二公子的光,那也我在牢里的生活比我在家还舒坦,秦岁靠着墙给我讲了许多,听过的,没听过的,甚至有些我敢保证连婆婆都不知道。

最后他问我:“孟潭,你为什么会揍他?”

我困的要死,“想揍便揍了呗,有什么理由。”

秦岁便笑起来,“刚好我也是啊。”

他笑声特别好听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很令人愉悦,我一下子没了睡意,侧头看向秦岁,他问我看他做什么。

我说:“我发现你特别好看。”

窗外冷情的月辉顺着未糊纸的窗户照在秦岁身上,他靠着墙屈膝而坐,明明身上是冷光,但笑容直晃晃地撞到人心上。

“承蒙抬爱。”他客气道,而后下一秒,他说:“我也觉得。”

“孟小姐眼光不赖。”

7

自秦岁死后,郁郁寡欢的不止我一个,城主大人痛改前非,终于不再欺压百姓了,锦州的政治清明,是秦岁用性命换来的。

城主大人说,秦岁以前时常说,要他励精图治,要他敬德好民。

但他没按秦岁说的做。

就像他说秦岁要少出入烟花柳巷,沉下心来学习,秦岁也没做一样。

父子俩按照自己的方法,不肯向对方低头,不肯服一步软。

最后桂花酒香盈了满室,城主大人痛哭流涕,说他只有秦岁这一个儿子。

说他自己以前被狗屎糊了眼,教一众人都对他失望。

我也是在那时,看见城主大人锦衣玉食逍遥生活的背后,同我们许多人都一样,他鬓角早已斑白,城主大人已显老态,众生都有疾苦。

我那时在想,我无父无母,婆婆又是个比秦阮还冷情冷心的人,如果我死了,谁会为我哭?

如果我死了...会见到秦岁吗?

而那日秦阮为我守灵七日,扶着我的灵棺送葬,我看见她眼尾泛红,眨眼已滚下了泪珠,甚至是城主大人都跌跌撞撞,仰头时眼角有泪花。

想我孟潭虽算不上为祸一方,但也让锦州不少人都头疼了许久,而如今恶贯满盈的恶人死去,我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们的悲伤。

为我的死而悲伤。

在下葬的那一刻,我无比清醒地感知到了,我是真的死了,凡间烟火从此再不敢肖想,天地生万物,我不知道我接下来往哪儿走,于是有些茫然的望向了我旁边的范无救。

无常大人冷着脸没搭理我。

他还在生气我没告诉他我的死因,又不让他去翻生死簿查我的生平详录。

“范爷。”

我叫他。

范无救望天。

“范爷,我告诉你,真的,主要是我之前不说觉得特丢人,不丢鬼。”

范无救终于肯把目光放在我身上了,他微挑了一下眉,示意我接着说。

“和秦岁没关系,我摔死的。”

范无救不信,他冷笑一声,“孟潭,你看我这张脸,你觉得我好骗吗?”

其实也稍微和秦岁有那么一点关系,自秦岁走后,我贪恋烈酒,就那种特别烈,特别烧,烧到天旋地转,烧到心窝子都疼的那一种。

我贪恋它片刻温存,贪恋它可以让秦岁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

秦阮说是我醉了。

我死的那天夜里,天移北斗,星河落盏,皓月长明,冷辉被微风吹了满锦州,我学着秦岁生前的习惯,跌跌撞撞上了房檐,他说这上面视线开阔,放眼望去是锦州的万家灯火。

视线是挺开阔的,就是风吹的有点儿冷。

我仰头灌下一口酒,朦胧时刻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月光下的秦岁迎风而立,衣袂被风吹得飞起,他眉眼一如既往地含情,满是温柔。

他说:“孟潭,别喝了。”

“下去吧,这儿危险。”

我想上前抱抱他,我想说风很大酒很烈,我真的好想他。

范无救问:“然后呢?”

然后?

还不明显吗?我一摊手,“我都站在你面前了,肯定是摔死了啊。”

范无救:“……”

他领我回地府的时候,在黄泉岔路口,碰见了谢必安,他一袭白衣,身后是三千曼珠沙华。

我打量着范无救的神色,赞叹了一声好帅。

范无救拍我一巴掌,“男色的亏还没吃够?”

我拍了回去:“自己醋了就直说呗。”

范无救没说话,他加快了步伐,问谢必安在这里干什么。

谢公子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缉恶鬼的时候鬼门大开,跑出一只,今日我回无常殿,又见他巴巴的回来了,蹲在无常殿前,拦路的小鬼不让他进,他便巴巴的等着。”

“求我帮他一个忙,在黄泉路口以十里彼岸花相迎,接他未过门的新娘子回家。”

他说着,错开一步,我便一眼看见了秦岁,着红裳的秦岁,他朝我伸手微笑道:“孟潭,跑过来吧。”

“这次我接住你,别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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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姜沅,大盛的宝仪公主才十九岁就要第三嫁了!关键是,前面两任都还没死!阮郎归:三嫁公主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阮郎归》晏几道 “公主,江北来人了。”我在侍弄着一盆“绿云”,不枉我精心呵护,它在昨儿个彻底抖开了花瓣,枝条掐绿,花色带绿,内层攒得紧紧地,外层的花瓣儿却向下延伸,我退开几步,欣赏着它如云般的优美姿容。“公主,我说江北的人来了,现下就在老太太屋里

平生不会相思

你娶我,巩固丞相一门在朝中势力。我嫁你,保我元氏基业百年不倒。这本就是一场交易。 .大婚黄历上说大统二十二年的四月初十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于是这一天便成了晋安公主和略阳郡公的良辰吉日。迎亲的队伍好风光,风光到整个长安城人尽皆知。从皇城东门一直到丞相府挤满了来观看的民众,天子嫁妹,丞相亲子娶妻是整个西魏的头等大事。一时之间引得百姓议论纷纷,世人皆说这晋安公主和略阳郡公是天作之合,可只有身居朝堂高位

杀死那个公主

这个朝代最尊贵的公主,终于死在了自己手上。楔子我出生那年,父为帝母为后,天下独有太平一公主。我和他大婚那年盛夏夜晚,灯火照亮了整个长安城,翟车毁垣而过。我以为那时,是挥霍光阴的开始,却没人告诉我这般快乐竟只有短短数载。 晨光熹微,宫里传来消息,今日是那位的登基大典,这个国家经过数十年的权术争斗,终于迎来了一位带领百姓重返盛世的君王。而我作为谋划人,将成为这个盛唐最尊贵的女人。昨日,下了场小雨,阿娘

海王

我渣了个上神,此刻正在被追杀。 我渣了个上神,此刻正在被追杀。其实,这事儿属实不能怪我,我乃是东海的一条蛇妖,蛇性本淫,我只是想给全天下男子一个家罢了。毕竟,自从三百年前,龙族灭绝后,这片东海便是我蛇族的天下了,而我恰好是一条千年蛇王,自然而然也便成为了这片海域的王,简称海王。“这位上神,你别再追我了,即便是杀了我,我不会爱你半分。”,我气喘吁吁看着飞驰而来的身影,顿了顿,“天界仙子各个倾国倾城,

江湖水太深

风月山庄少庄主欧阳瑾死了。死在了我的床上。 风月山庄少庄主欧阳瑾死了。我和欧阳瑾的交情最多也就是用早膳时他曾给我递过一个肉包,按理说他死了,跟我并无多大关系。但是问题就在于,我一觉睡醒,却发现欧阳瑾刚出炉还热乎着的尸体竟出现在了我在风月山庄所住的客房里,并躺在了我的床上。我看着眼前这一大群站在我房内戒备盯着我看的武林中人,不禁有些伤心。我将身边的玄铁斧往肩膀上一扛,这才嘤嘤哭诉道:“我和欧阳少侠是

初九以后,皆是长安

他知道,不管年岁如何更改,顾长安对待梁初九从出生那年就未曾变过。《初九以后,皆是长安》作者:温念念 顾长安有十二年没有见过梁初九了。碧山寺他们常去看的桃花从她离开又花开花谢十二次了,东梧山下他们常去偷吃的青果从她离开又果熟果落十二次了,城南那个当初老给他们吃零嘴的嫁不出去的担水姑娘现在孩子也已经十二岁了。而他的初九就这么走了十二年,十二年了,都未曾回到他的身旁。 顾长安曾经也是金玉笼里的小少爷,那

排骨精的春天

爱情最美的样子,不是等待,而是争取和匹配。司小排要变成最好的样子,站在司夜身边。(一)司小排是个小排骨精。小排骨精的男神叫司夜,是管理夜晚的神仙。每天夜幕降临,小排骨精就坐在高高的悬崖边上。仰头看浩瀚无垠满天星辰的夜空,低头看明光辉煌万家灯火的人间。小排骨精诚心诚意地,用这样的方式陪伴自己的男神。于是就变成了晚上不睡白天不起的夜猫子。没办法,谁叫男神上的是夜班儿呢。(二)要问司小排一个小妖精,怎么

繁丝摇落忆春山

毁了它,你们再也出不来了,只能活在虚无的过去里。我倒在黄泉的三生石旁,临闭眼前,看到个大眼睛的姑娘。我伸手戳戳她的脸,手感不错。然后就出来个面冷心黑的少年,一脚把我踹晕了。待我再睁眼,被五花大绑押在了冥府。面前高高在上的,是冥界的主人,阿茶。刚才那位大眼萌妹和踹我的凶手,在我一旁坐着嗑瓜子。我眨巴眨巴眼睛,又把头转回茶茶这边,没说话。“你这狐妖,为何闯我冥界?”我甩甩还混沌的脑袋,说:“我想寻一个

少女阿翠

一旁的阿翠时不时看看她。不一会儿,离阿翠的屋越来越近了…… 屋内一年轻男子闭着双眼平躺在床上。“你,你醒了,你都。”端着装有少许水的木盆的阿翠准备出去时回头看了男子一眼。男子起身来看了看屋子,又瞅了瞅了阿翠后坐到了椅子上。“你应该都饿了吧,我这就去。”“我没饿,不用。”想了一下后的男子快速地走着出去了。阿翠紧跟其后,任凭她如何问话男子都没有理踩。阿翠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里。从小开始她就帮忙做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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