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饭前，婶婶盛了一碗多余的饭放在自己的右手边。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周围的人，大家都好像对这一举动并未在意，又好像都很在意却又都不理睬。
周围的人都上桌了，爷爷笑着举杯：
“来大家喝一个！”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举杯附和。
唯独一旁的婶婶对此无动于衷，只是在用筷子给右手边那个小碗夹菜。
叔叔皱起眉头，小声地斥责道：
“你搞什么东西！”
我小心地看向婶婶的眼睛，想从中捕捉到一些线索，可我只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因为她的眼神像一滩死水，几乎没有一丝生气。
爷爷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抿了口酒后也没再说什么。
饭局就这样在一个充满着看不见的一股诡异气氛下进行了半个小时。
大人的话题我插不进去，我只能默默注视着跟我一样格格不入的婶婶。
她依旧在给那个小碗夹着菜，那个小碗的菜已经垒得像一座小山那么高。
叔叔突然用手抓住了婶婶的手臂，脸上却还挂着笑容，他朝爷爷说道：
“爸，小丽身体不太舒服，我带她下楼休息一下。”
爷爷并不答话，甚至于看也不看他一眼，反而是对我说道：
“孙儿啊，多吃点菜。”
瘦弱的婶婶在叔叔粗壮的手臂拉扯下，就像一只待宰的鸡一般无助。
她甚至连发声都不能做到，任由叔叔摆布。
我的座位是离门最近的。
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一声又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和凌厉的叫骂声从楼下传来。
更可怕的是，除此之外再也毫无声响。
我又想到那双如同死水般毫无生气的眼睛。
“建国，把那小碗摔碎，用红布包着扔了。”爷爷平静地对我爸说道。
2
据说婶婶家穷，还是个外嫁女，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唯唯诺诺的，没什么存在感。
但在村里人眼中，她可是个出名的人。
只因她犯了大忌：生不出孩子。
我并未在农村待过多少时间，只是偶尔会听大人们提起这件事在农村有多么严重。
自此，我就对这位我并不熟悉的婶婶产生了一点怜悯。
我并不清楚，我的这份怜悯是否是她得到的唯一的怜悯。
我希望不是。
3
晚饭后，我觉得屋里太闷，找了个理由打算自己出门转转。
时间还并不算太晚，只是天已经基本黑了，落后的农村里根本没有路灯，我只能靠农田里的小土屋或是路边瓦房门口悬挂的几个小灯泡看清道路。
路过一家敞开大门的住户，屋内大声地在用方言讨论着什么。
我本来无心去听，但好像听见了一些跟我家有关的事，于是乎也就好奇地躲在门口悄悄听了起来。
“今天过节，老孙的大儿子也回来了！”
“开起宝马车，一家子一起嘛，我看到了。”
“他大仔好能干，读书又厉害，又能赚钱，他那个小仔啊，啧啧，到现在连个仔都没有！”
“是他娶了个好老婆了嘛，生出来没两天就死了嘛！”
“到现在不晓得怎么回事。”
“这种事也不好问啊......”
听到这里，我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颤。
婶婶生过一个孩子，后来没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肯定跟婶婶如今变成这个样子有关。
突然，天边炸出一声响雷，吓了我一大跳。
“哦呦，要下大雨了！快去收衣服！”
我加快着脚步赶往家中。
经过一个周围一片荒芜的小池塘时，我忽然瞥见一个黑乎乎的细长身影站在池塘边一动不动。
天已经很黑了，我费了很大的劲也没能看清那是什么人，直到那个身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隐约觉得那是婶婶的声音，便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婶婶？”
那个黑影忽然动了一下，似乎是将身体转了一个方向。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了一些。
这回黑影好像受到了惊吓一般，沿着小路向远处跑走了。
我正疑惑之际，头皮就感到一丝又一丝的冰凉。
暴雨要来了。
4
本来第二天我们就要走了，可是爷爷再三挽留，甚至有点动了火，爸爸没有办法，只得让我们再留三天。
叔叔知道我在这里十分无聊，便主动提出带我去山里转转。
我们走着走着，就路过了我昨晚看见黑影的那个小池塘。
出于好奇，我指着池塘边那条通向远处的小路问道：
“叔，这条路是去哪的啊？”
走在前面的叔叔回头看了看答道：
“哦，这是上xx山的，这个山路不好走，但草药多，蛇也多，一般都是采药人去。我带你去的那个山上路没那么陡，风景也好。”
我点了点头，心里其实挺想上这个山看看。
走了快二十分钟，终于来到了叔叔所说的那个山的山脚下。然后他带着我，沿着一条其实也并不算好走的山路开始上山。
爬到半山腰时，我站在悬崖边朝底下望去，满眼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
这时，前方传来说话声，我转头看去，发现叔叔跟一个矮小的老人寒暄起来。
“陈先生，下山干嘛去？”
“买点酒嘛，没酒活不成！”老人把目光转向我，“这是？”
“这我侄子，过节嘛，我大哥回来了。”
“哦好好好。”老人笑着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头。
我也笑着应和，只是莫名感觉这老头的笑容很怪异。
像一个摆着笑脸的面具戴在脸上一般，灿烂却又透露着诡异。
老人下山后，我问叔叔：
“叔，那老头是？”
“那是陈先生，十里八乡有名的算命先生，就住在这个半山腰上的。”叔叔的语气中颇有几丝尊敬。
我有些无语，这年头居然还有人信算命这回事？
“小娃子你还别不信这回事，”他也许注意到我的表情有些不屑，于是便解释道：“有些东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他算命真的是准得吓死人，你看你婶婶......”
一说到婶婶，叔叔的声音就戛然而止。
我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
“婶婶怎么了？”
“诶，就是我和你婶婶的娃病死这回事嘛，被他算到了。”
“那没有什么措施吗？”
“措施？这就是命，避不过的嘛。”
他的表情不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偏偏觉得真相就只和我隔了一层薄薄的纸。
5
这两天我很少在家里看到婶婶的身影。
唯一一次看到她，我就注意到她双手手臂上有很多被划破的伤痕。
我没敢去问。
下午吃饭时，大家讨论起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村里有个年轻的采药人因为经验不足，错把剧毒的草药弄了治病的良药，结果直接毒死了家里的两个人。
卫生站离村里太远，有突发的紧急事件发生的话根本赶不及。
一家人都不胜唏嘘。特别是爷爷，听说他跟那家人关系还不错。
我却直接想起那条通往采药山的池塘边的那条小路，和那个至今不知道是谁的神秘黑影。
婶婶依旧没出现在饭桌之上。
她这样的人，只会引起外人的议论，在自己家里的话，则会变成眼不见为净的对象。
晚上，叔叔出了趟门，没说什么缘由，我却注意到他的表情很不好看。
过了大概四个小时，我玩游戏也已经玩得有些疲倦，就去上床睡觉了。
隔着房门，我听见爷爷问爸爸：
“建业那么晚还没回？”
爸爸轻松一笑，也没把这当回事：
“估计是找别人喝酒去了，怕你说他，所以出去的时候也没讲什么。”
“啧，你去找找他，等会大半夜的喝个烂醉回来吵着我孙睡觉！”
爸爸本来是不情愿的，但也实在拗不过爷爷，也就马上出门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已经处在睡着的边界，意识也已经有些迷糊，隐约听到外面传来爸爸的声音：
“村里的餐馆我都找遍了，没找到啊。”
“他发小王光棍家找了没啊？”
“我哪知道王光棍家住哪？”
“真是的，行了行了，快去睡觉吧......”
6
我起床洗漱完毕后，就走去客厅吃早餐，一眼就看见坐在沙发上愁眉不展的爷爷。
“爷，你怎么了？”
“你叔，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我一大早跑去王光棍家也找不见人影！真是气死我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爸爸，爸爸示意我先坐下吃早饭。
“行了，爸你先别着急，等会我和你孙再出去找找。”
我吃早饭时，爸爸用纸记下了所有认识叔叔的人家，带着我一家一户的问询。一个上午过去了，就只在那个王光棍家邻居那问到了一点线索：
“建业啊，好像昨晚他来找王光棍了吧？”
爸和我听了后都一脸的困惑，随即走到了王光棍家的门口，敲响了门。
“老王，老王！”爸爸大声叫唤着，里面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没有办法，在几乎找遍了整个村子都没有的情况下，我和爸爸只能回家。
回家后，老爸奇怪地问道：
“咦，弟妹呢，怎么一个早上都没见到她？”
话音刚落，婶婶就打开家门，走了进来。
“你去哪了？自己的老公一晚上没见，也不担心一下？”爷爷质问道。
婶婶瘦削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莫名让我浑身发寒。
“他没跟你们说吗？他去县里找人要帐去了呀。”
“要什么帐？”
“几年前，他一个朋友问他借的钱，那么久了也没还，他就想着去县里问问。”
“那怎么不和我们说一声呢？”
“建业怕惹给您添堵嘛。”
婶婶对答如流，表情也毫无破绽。
只是......
“可是我们去找人的时候，有人说昨晚看见他去找王光棍了呀？”爸爸问道。
婶婶答道：
“应该是怕要不回来，找王光棍一起去的吧。”
这场“审问”到此结束。
爷爷和爸爸似乎都放下了焦虑，只有我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对劲。
“只是要账的话，为什么是晚上去，又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呢？”
我不自觉地看向婶婶，发现她的表情比以往都要自如。
这不对。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于是，我又来到了之前那个黑影出现的小池塘边。
因为是白天，这里所有的一切我都看得格外的清晰。
小池塘边有一株十米多高的大树。这小池塘也许是因为前几日下了暴雨的缘故，感觉变深了不少。
我走近了些，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埋着大树根部的土里露出一块红色的东西。
我走到大树底下，蹲下身子细细观察，发现那居然是一块红布的一角。
我找来一根粗大的树枝，用力刨着土，大约半个小时后，我挖出了一个椭圆形的，质感有些怪怪的红布包裹着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红布，看见了我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没有头部的婴儿尸体。
我吓得连忙将它扔在地上，难闻的尸臭熏得我呕吐了好一阵......
我无力地坐在地上，心里默默确定了：
那个黑影就是婶婶。
这个无头婴儿是他们的死去的孩子。
而且绝对不是病死的。
叔叔不是去了县里。
他很有可能......
已经死了。
7
我心中的恐惧并没有因为明媚的阳光而有一丝消减，反而一直在加剧着。
我那个刚出世的弟弟到底为什么会死？
如果她真的已经成功杀死了叔叔，那么她的下一步会做什么？
我完全不敢想。
我认真思考了一阵，觉得现在还不能报警。不仅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是嫌疑人，而且还容易逼迫她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
也许我心中对她的那一丝怜悯也在悄悄作祟吧。
我凭着记忆，准备去叔叔那天带我去的那座山上，找那个奇怪的算命先生。因为只有他才能解开这一切的谜团。
......
过度剧烈的奔跑让我几乎要失去意识......
我吃力的挪动脚步，来到了那个算命先生的木屋前。
刚准备敲响屋门，屋门就自己打开了。
我再一次见到了那张奇怪而苍老的面孔，这一次他的脸上抹上了一层难以名状的阴影。
“陈，陈先生......”
陈先生并不给我回应，只是沉默着转身走进屋内，我便也跟着进了屋子。
“陈先生，我是孙永德的孙子，请您告诉我，您给我当时正怀孕的婶婶的算命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出什么事了？”
他的表情让我感到他在明知故问。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不能被他牵着走。
“我的弟弟是到底怎么死的？”
陈先生沉默着，那双浑浊的瞳孔死死盯着我，像一只瞄准腐肉的秃鹫。
“我弟弟的死，是不是和我叔叔有关？”我强撑着胆子追问道。
也许见我比较坚定，陈先生似乎也有些动摇了。
“这两天我总是睡不好，梦里总是有一个怨气很重的女人……我本来还以为是自己前世的孽缘，现在看来还真是出了事了。”
“请告诉我陈先生，到底，当初算命的结果是什么！”
陈先生转头走向一个破旧的皮箱，从里面拿出了一张黄色的符咒一样的东西......
8
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那么我就别无选择了。
警察来了之后，果然在那个小池塘里发现了叔叔已经被浸泡到发肿的尸体。
警察在村里采集口供时，又再次敲响了王光棍的家门，依旧是无人应答。
“有尸臭！快撞门！”
警察们强行撞开了他家的门，果然发现了被毒死在饭桌上的王光棍。
在他家的垃圾桶里，警察居然翻出了一个用过的避孕套。
......
被爸爸搀扶着才能站稳的爷爷红着脸歇斯底里地喊道：
“一定是她!生出来的孩子的孽种！自己前世也是个冤死鬼！这一世变成一只人模人样的孽畜来人间害人了！我的儿啊！”
警察在她房里的抽屉翻出了一些草药，以及一盒少了一只的避孕套。
婶婶理所应当地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人。
村里的人愤怒着叫骂着，用烂菜烂水果砸在她的身上。
“生不出仔就是前世的冤孽太多！这一世还不改邪归正，尽做混账事！”
“这种冤世鬼，早点枪毙了才好！”
“老孙的小儿子真是瞎了眼，才娶了这样一个女人家！”
她面色平静地被警察拷着上了警车，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9
当初，陈先生给怀孕的婶婶算命的结果是：
她肚子里的是个孽种，会给这个家带来数不清的灾祸。
好不容易才得子的叔叔自然是不愿意相信，依旧打算好好抚养这个孩子。
可陈先生又补了一句：
你们不信我可以，我最后再说一点。这孩子出生时，脸上会有一个大大的红色胎记，这就是前世冤死鬼投胎的证据。
叔叔还是半信半疑地回去了。
可没想到，婶婶生下了这个孩子后，这个孩子的脸上居然真的长了一个大大的红色胎记。
爷爷看见后，本来喜悦的脸变得极其难看，偷偷把叔叔叫到一边，让他做掉这个孩子。
左右为难的叔叔又再次上门找了陈先生。
陈先生眉头一皱说道：
“这个孩子上辈子冤孽太重，本就不该出世。现在唯一破解之法就是砍掉他的头颅，埋在一处至阳之地。”
在爷爷的威逼之下，叔叔真的亲手杀掉了自己的孩子，将他埋在了一处至阳之地。
可问题是，树下水边明明是至阴之地啊？
答案是，婶婶偷偷将孩子挖出，埋在了那颗老树底下。
她希望孩子能够复活。
从那天起，她就不只是埋了自己的孩子，而同时也在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她得到启发，想到用采药山上的毒草药毒死自己的仇人。
复仇的第一步，就是先杀了自己的丈夫，也就是杀了她孩子的凶手。
她以身相许王光棍，故意留下蛛丝马迹让丈夫发现。由于乡下人极其看重脸面，这样便可以诱使叔叔只身到王光棍家。她和王光棍便合力杀死了他，抛尸在埋葬自己孩子的池塘里。
那几天刚好下暴雨，池塘水位升高，尸体一时很难被发现。
她的下一步就是要继续完成自己的复仇计划，那就是杀掉爷爷。
结果最终被我打乱了计划。
10
婶婶的判决下来了，情节严重，执行枪决。
枪决执行前一天，我鬼使神差地偷偷跑去看望她。
隔着玻璃，我看着她轻松的笑容，鼻子有些发酸。
“没想到还有人来看我。”
“婶，其实你......”我迟疑了，那句话说不出口。
“侄啊，这些年只有你们一家人不拿鄙视的眼光看我，婶谢谢你们。”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在你没发现这一切的时候，我是有机会完成计划的。把毒下在那些饭菜里，我再自杀，这样计划就完成了。”
“哈哈，要不是你们一家在，我可能已经如愿以偿了。”
她虽然恨到骨子里，却也还是不愿那些伤害对她好的人。
她真的算是一个杀人犯吗？
我不知道。
11
家里请了驱邪的人来做法。
那棵树被挖走了，池塘也被填平了。
老孙家再次成为了讨论的对象。
我们终于离开了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