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IS的青春幻想(上)

2022-08-21 18:02:20

现实

第一章

Petalsfallthechrysanthemumdarkens,andtodayisnotmyday.

沈晚香透过染血模糊的视线,死死地看着楼梯口吞灭了男人最后的一点身影。她想说话,但是下颌沉重、牙关锢合仿佛生锈——耳边是杂乱的轰鸣。良久,她喘了一口气,后背涔涔得发凉。

“你爹那个杀千刀的,他不要我了!他居然连你也不要了!”耳膜慢慢平复,轰鸣褪去,她终于分辨出来了:

是她的母亲在哭。

女人的哭声幽怨且短促,像是老旧的木制转轴拧动时发出的吱呀,又像是破风箱暗哑的呜咽。这样的哭声落在这样的、陈旧的、落满了灰的房子里,仿佛是命中注定。“哈,就和Chris你的人生一样一眼就看见头了。”沈晚香这样想着,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不出意料,她仍蜷缩着斜卧在塑料铺的木色地垫上,头上的血凝住了,黏附在头发与皮肤之间,稍稍动一下,就细细簌簌地往下掉。

周遭的一切静得吓人,她那被丈夫抛弃悲痛不已的母亲不知去处,防盗铁门空落落地大敞着,像吃人的嘴含着满口钢牙——而楼道里的灯暗着,黑得可怕,仿佛有什么东西隐在其间步步朝她逼近。沈晚香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拢起她的外套,可在这个余夏燥热的夜里还是感觉冷。

我好痛、好累、谁来救救我、救救我救我救我……

她张张嘴想要喊出来,干涸的嗓子眼里只挤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呜咽。

第二章

“嗨,Chris!食堂新出了烧卖和鱼蛋,很难得的。而且听说还不错的样子——我想吃,你去不去?”

沈晚香抬起头,正午的暖意与刚刚睡醒身体自发的轻微燥热,缓解了无由来的、盘桓在后背的寒凉,她感到脸颊泛出热意,却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想要重新埋进臂弯里。热烈的、独属于旺角的阳光自墨绿的细长条铁制窗格间闯进,将她整个兜住,“让我再睡会。”她喃喃地说,然后顿住。

喊她起来的李桑便眼睁睁地看着,一行泪孤零零地从沈晚香的眼角涌出来,又“啪唧”一声浸湿了桌上的书本,细细看过去竟是那“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李桑一时间有些许怔忡,过粗的神经隐约警告她不要去问Chris怎么了,但:“嗨……Chris?你还好吗……”

说完她便是一愣,就像所有小孩子发觉做错了什么的时候一样捂住了嘴。沈晚香抬起头,阳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却显得面色青白,她动了动嘴,好容易扯出一个惨然的笑。她的眉毛原本就很细,现在落在这张白得像纸的脸上,倒像是两条小孩画歪的水笔线条,抖抖斜斜:“我没事,杂质,”

她顿了顿,像是有什么东西扣住了喉咙,过了两三秒,方才声音细微地吐出言语来,“谢谢你,杂质,谢谢。我只是有点困,让我睡一会吧。”她的头垂了下去,不敢去看密友眼底的担忧。

李桑知道,这时候的“有些困”只是一个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借口,但她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这样安慰人的事情她自认只会越办越糟——木讷且胆怯、每天将自己塞在厚厚的刘海后面的奇怪女孩子仿佛只能在冷冰冰的实验数据间游刃有余,面对表面热络的无效社交尚且不过是堪堪应付,至于安慰人?罢了,Chris的朋友应该很多吧?她给自己的后退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但是忧愁还是弥漫,她感觉到自己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

“那你再睡一会,我先去食堂啦?”自己干巴巴地声音传进耳道,仿若有尖刀在刮擦,李桑的心不由得再沉坠了几分,而这又使得她在门口踉跄了一下,背影颇有种名为落荒而逃的戏剧感。

窗外,李桑小小的背影很快便看不见了。而待得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沈晚香才重新抬起头。沈晚香从来都知道,这不是李桑的错。

李桑从来都是这样的,像一个小孩子还没有长大——纯然地、热烈地爱着世界,揣着满身向上生长的力量,单就是一个学术上的小问题就能叫她夜半爬起来,奋力到东方将明未明的时候。因由对化学的偏爱,她甚至给自己起了数个奇怪的绰号——杂质桑,还有一个叫Metalism的奇怪组合词仿佛是取自mentalism和metal。

香港人多会给自己起奇怪的英文名,(就像自己起的“Chris”是个男人的名字)但奇怪成这样也算是少见。自己曾问她这个绰号的意思,李桑自己解释了半天,也没说出她和mentalism唯心主义和她自己有什么关系,最后她很干脆地反问:“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名字很酷吗?我一听见你们这样叫我,我就觉得可以再做那格林伍德一个晚上!”

沈晚香后来Google过,那阵子李桑貌似在学元素化学,而格林伍德,可能指的是那本厚重到令人望而生畏的“砖头”。

总而言之,照着老一辈的话来说,李桑是“老天追着给饭吃”的人物。沈晚香很清楚地明白这些,而正是因为明白,所以不愿去破坏。有些时候,沈晚香甚至觉得那些自己过早缺失的天真烂漫、以及年轻人独有的执着已然尽数地寄放在李桑的身上,叫她在不管不顾向前奔赴的时候捎带上自己的那一份。

至于自己呢?沈晚香不敢想下去。但至少现在,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离家出走,现在,马上。

第三章

后续的三天按照匆忙制定的“离家计划”,沈晚香白天上课,放学逃票乘公交去PARKNSHOP后门垃圾堆找刚过期的熟食饱腹,她第二天听门卫说她母亲来找过她后,更抓紧放学后离开的速度,还绕了路。至于晚上,她找到一个小巷子的角落,正对着的是一个流浪汉的“根据地”。

那位老人每天拾荒到很晚才回来,但仍赚不了几个钱。他第一次见沈晚香时很惊异、也很生气,拿着一根用胶带绑了好几次的晾衣杆赶她:“你们这群年青人,天天整个天要塌下来的样子,苦着个脸也就算了,现在还要来抢我个老人家的地盘,你好意思吗!”

说着一面咳嗽起来,沈晚香看见他的鼻涕和口水、或许也有痰液一股脑地喷到地上,混着垃圾的水渍还有油污,不由得退了一小步。嘴巴微张,喉头反射性地紧缩了两下,一瞬间她想过呕吐、想过逃离,但最终什么都没发生。

她留了下来。手上还只剩下二十,没理由再浪费——毕竟中午的盒饭还是得买的,总不能带着捡来的残羹剩饭去上学。夏末的巷子天气还没转凉,尚且能够忍受。沈晚香挪到那位老人对面的角落,铺上四五张报纸和塑料袋,安顿了下来。

但即便如此,钱很快也所剩无几。沈晚香沉默的看着手上数来数去不变的三枚紫荆花,唇抿得死死的,泛着一抹青白。她刚写完作业,垃圾桶上面有一盏路灯,虽然暗得吓人倒也勉强够用。对面的老人又开始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说些话,从他的惧内的儿子讲到霸道嚣张的媳妇,再讲到他早逝的老伴,说着说着就又哭又笑起来:“欸呀!我的文玉!欸!……你若是还在,这小鬼也不会抢我的地”

说完狠狠瞪我一眼,说实话这一眼没什么威慑力,况且他控诉的声音构成一种奇特的、引人发笑的节奏。但见这情景的当时当刻,沈晚香笑不出来。她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已然六十多岁的男人究竟是单纯地怀恋他的妻子,还是只是怀恋妻子这个名词所带来的生活上事事不必操心的安逸。

她不理解,为什么世上总有人离了另一个便一副活不下去的样子,就比如当下这个又哭又笑的老人,就比如她的母亲。但当下这些的困扰再不是顶顶重要的事情。“爱情与面包不能兼顾”,现如今,她只想着明天的午饭怎么解决。一开始她是打算向李桑借点钱熬过这一天——毕竟是星期五了,第二天周末她可以谎报年龄去打工赚钱还上。

但主意打定之后,沈晚香准备练习到时候借钱的场景,她却怎么也张不了口。“这叫我怎么去和李桑说?”她不安极了,反复地想、来回地想……李桑,我没有钱了……是爸妈没有给我?不不,我只是,我只是…”罢了,她的不知从哪来的无谓且不值一顿饭钱的自尊心将她推向了谎言——

“李桑,我的钱在来学校的路上丢了,你能借我一点钱吃午饭么?”

是了,这样的理由就很好,伤不到别人,也害不了我自己。终究我落到这地步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

沈晚香在不断的自我安慰中睡去了。街灯落在她的脸上,睫毛下的阴影拢住一枚小痣,仿佛安睡着一只瓢虫。然而她本人却睡得并不踏实,细细的眉毛绞着,眼角隐约挂着早春晨雾冻凝住的惆怅。

第四章

第二天站在李桑的课桌前,沈晚香却说不出半句理由来借十块的零用。李桑见她来了,很欢喜地和她说早,露出八颗牙。“稍微有点黄”沈晚香想,“必定是近日忙碌实验数据,在打理方面疏漏起来。”“杂质,好歹不能忘记刷牙,你昨天早上开始就没刷过吧。”很自然地,沈晚香开始日常地“挑三拣四”。

李桑高高兴兴地胡乱应付着,这是她们维系友谊的重要方法:母亲和她的“笨蛋”孩子,不得不说这样的定义叫两个都不算太普通的女孩相处起来心安理得了不少,不至于叫沈晚香因为家庭的不对等产生自卑抑或是嫉妒的心态,同样对缺失长辈指导的“生活白痴”李桑是另一种独特的归属感。沈晚香很清楚这一点,甚至毫不夸张地说,她知道现如今的友情局面基本由她一手引导、甚至可以称得上构造——而当她提出借钱的那一刻,她将不再能够胜任“母亲”的角色。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们的友谊将要行至哪种地步?沈晚香害怕了。

李桑小动物一样的天觉叫她发现沈晚香沉默得太久。“怎么了Chris,有什么事吗?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天觉又促使她不加掩饰地问了出来。在同龄却思想纯真的友人干净的目光下,沈晚香感到赤裸裸的羞耻,这样的感觉太难堪,甚至可怕过当年母亲扒了她的裤子让她站在楼道里一下下挨打——那时沈晚香尽力哭泣,哭到血液充满颅腔,尖叫声让整个楼道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

直至那个男人摔了酒瓶冲出来给歇斯底里的母女一人一个响亮的巴掌。“这叫什么样子!像话吗!两个贱蹄子,尽会丢我的脸!”沈晚香清晰地记得七岁的她被扇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几乎要厥过去,但她没有,她死死得看着那个叫“爸爸”的男人——楼道声控灯暗了下去,门缝和猫眼漏出唯一的光线,可怖的酒精在他额头的血管中横冲直撞叫人产生一瞬间的晕眩,而男人将不适推给眼前狼狈的两人,看也没看抬手又是两个响亮的巴掌。

于是,声控灯又亮了起来。

不管是屁股挨打还是被甩耳光,人类对于肉体的疼痛往往随着一次次侵犯逐渐容忍度提高,但其背后随之而来的尊严上的屈辱却一点点地加重砝码,生生要压垮人脆弱的灵魂。长大后的沈晚香一次次回想发现,当年的她绝不是因为疼痛才哭得如此凶猛,或许年幼的女孩早早地就窥见了人类凑热闹又袖手旁观的本质,察觉到那一点点透着光的猫眼里藏着多少看笑话的恶意与嘲讽,不堪于这样的不堪,是以发出孩子的肆意哭闹,加之男人的好面子,以两颊的乌青与口腔的破碎换来尊严小小的保全——甚至第二天班主任问起来,她都能恰到好处地挤出两滴眼泪,小声抽噎地说昨天摔了一大跤。她用谎言、用眼泪、用笑脸、用一切的一切来保全某种体面。仿佛没有什么比这更珍贵。

可这样的李桑和这样的事情反叫她一时间都不知道拿什么去应付、去抵抗、去拒绝剥开自己虚假的伪装给李桑——她的孩子,看大人世界那么多的荒谬与谎言,看她苍白的言语从写满欺诈的脏肺中呼出来。“我用尽全力做的事情和那个男人甩给我的两巴掌有什么区别?”一个念头蹿了进来,她如遭雷击越发昏昏然,后背却沁了涔涔的冷汗,下颌沉重、牙关锢合仿佛生锈——耳边是杂乱的轰鸣,就好像当年,就好像前几天。

第五章

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回座位上,而她的中文老师,一个干瘦的老头子,拿着细细的教棒在她面前站得笔直。

“沈晚香,你来说一下刚刚我提的问题。“

问题?李桑在中文老师的光亮脑门后头,匆匆忙忙地写了给沈晚香看:“安史之乱”里你觉得最悲伤的一句诗句。

安史之乱、安史之乱……沈晚香被提问得突然,眼前和大脑尽皆空空一片。

她感觉自己站了起来,嘴唇翕合。

“我……嗯……‘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中文老师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教棒颤抖得则更厉害。沈晚香这时候视线才重新聚焦黑板的“三吏”、“三别”。

完了。

“沈晚香!你给我出去站着!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一朝……小小年纪不学好,不知道在想什么!课都听到哪里去了!”教了一辈子中文的老头,从来没被气成这样过,后来的半堂课不停地嘀嘀咕咕,明里暗里都在控诉沈晚香对他严肃课堂莫大的侮辱。

沈晚香的思绪却完全不在教室里。早饭没吃的低血糖叫她产生了幻梦,隐约仿佛悬在半空。玉环在她的耳边醉酒、欢喜、哭泣又终归于死寂。她突然生出反叛的念头:玉环的受宠真的就不是安史之乱的极悲么?她的美丽混着宿命与男人赋予她的单一价值,在这世间像一朵烟花一样展示着一瞬的风华和永久的爱意——而其间的软弱无力也都如同无尽的野草与藤蔓将她拖拽进去,永远地困在里头了。

这叫沈晚香大胆地联想起她的母亲,她突然对自己说:“原来玉环和舒雯没什么区别。”舒雯是沈晚香母亲的名字。在沈晚香四五岁的时候(这是她记得的最早的事情),那个名叫“舒雯”的女人尚且还很幸福,她的前半生没什么磨难,所有人都这么评价——像所有那个年代好人家的女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地长大,平平淡淡地和一个不算太坏的男人相了亲,像天底下大多数男女一样,小心打量后约会、看电影、逛公园、烛光晚餐、突然手掌盛开——一枚戒指安安静静地躺在手心里,女人的泪很感激地落下来,他们拥吻、结婚、孕育新的生命,承担为人父母的责任。

世人说这便是男女的爱情,生命的伟大。

沈晚香觉得并不是这样。否则舒雯的幸福为什么会如此短暂?男人在那个晚上发了疯地打她,她的嘴角磕破、鬓发散乱——男人在这个晚上知道了他失去拥有儿子的可能,舒雯骗了他六年:在生沈晚香时大出血,子宫受损,舒雯再不能生了。这是第一次舒雯被打,她挨了打后像一只小鸟躲进凶手的怀里哭泣,不知道往后更多的报复在蓄势待发。沈晚香也第一次挨打,但她更像一只小兽,而不是温顺的鸟。她躲进角落,瞪大眼睛不解地去看凶手与受害者的依偎。

沈晚香只觉得荒谬。

玉环因为皇帝的权势,从皇帝的儿子、她的丈夫那被夺了来,谁问过她愿不愿意?

谁问过舒雯愿不愿意挨打?

但是,沈晚香想,她们自己或许也不知道,又或许她们知道一小部分,却叫世道细细地缝上嘴,又乖顺地做回一只沉默的夜莺,和侩子手终日相对,自溺在营造的爱情迷障里。

沈晚香想起一个词: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但显然现实比这种古怪的病症更古怪。

下了课,李桑很担心地找来,沈晚香胡言乱语了一通给打发去了实验室。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好好消化掉三十五分钟罚站时诞生的一连串想法。任由蓝花楹紫罗兰色的阴影落在自己的脸上,沈晚香把思绪铺展——她觉得她离某个答案已经很近了。

CHRIS晚香
CHRIS晚香  VIP会员 柽柳的紫红色花序 飘飘扬扬地生长在坡上 我想够天上的云

CHRIS的青春幻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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