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恨(中)

2018-12-22 12:06:30

古风

五、

宫人掀了帘帐,室内一片凝重,刘邦的咳嗽声伴着女人嘤嘤的哭声,显得格外的萧瑟。

床榻上的刘邦形同枯槁,眼窝深陷,面容秽涩,看来已然油尽灯枯。榻前跪着七个太医院的御医官,还有三个刘邦平日里恩宠的姬妾,戚懿也在其中。只是我没想到,刘邦的众子中,此刻只有如意一人在榻前。

“父皇,你要快点好起来,如意现在已经可以射百步之外的靶了。”

“如意,父皇若去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和你母亲。”

“陛下,切不可说这些不吉之言,您是真龙天子,自当天佑。”

“懿儿,朕的身体自己知道,你也无须太过悲戚。朕已为你母子二人谋好出路,即使朕去了,你们也能安然度日。”

“陛下,你答应过要陪着懿儿直到齿疏发白的。”

戚懿伏在榻前,如意跪在身侧,刘邦一只手抚着如意的头,一只手与戚懿十指紧扣。好一派夫妻情深,父慈子孝的感人画面。

“太子呢,为何不在陛下榻前伺奉?”我颇为愠怒的责问未央宫的宫人。

“陛下只宣了戚夫人和赵王殿下,另外两位夫人是随御医官一起来的。陛下不曾宣太子。”

“不曾宣太子?”

我不禁越发心寒,直至此时此刻,他心里装的永远都是这对母子。而我和盈儿被他置于何地?若非朝权已落我之掌,若非他仍要依仗于我,或是至他尸寒都不会想起我们母子三人。

“陛下。”

一声轻唤从我口中而出,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你们先退下吧。朕有话要跟皇后讲。”

须臾间,偌大的寝宫只剩我与他二人。刘邦目光涣散,却仍努力紧锁我的脸。

“雉儿。你过来。”

雉儿?多久不曾听他这样唤我,这个称呼已经消弥在了记忆的沟壑里,岁月的长河中。

我坐在他的榻前,湿了块布帛拭着他头上的汗。

“陛下,您感觉好些了吗?”

“雉儿,再叫我一声三哥,可好?”

刘邦的声音很轻,带着那记忆久远的温情。我有些恍惚,那种时光扭转的错觉在我们之间弥散着。

“三哥。”

“雉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简短的一句话,却勾起了我心中的酸涩,多少年不曾流过的泪水,竟然无可抑止的泛涌开来。

“雉儿,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冷落了你和盈儿、乐儿。我一直心生愧疚。

这几年你为我铲除朝中异臣,肃清祸患。若没有你在我身旁,这天下也不会如此固若金汤。

早些年我起事之前,家中老迈父母,田间家务,一双儿女,都是你一个人操持,这双手本是纤纤柔荑,却被磨粗了。多年动荡飘泊,你也无所怨言,还是殚精竭虑的为我大汉操劳。雉儿,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呀。”

“盈儿年幼,你要辅佐他治理国家,他生性善良却也懦弱,朝中仍有觊觎皇权之人,我恐盈儿吃了亏去。有你在,我便安心了。曹参可接任萧何相国之位。

王陵可以在曹参之后接任,但王陵智谋不足,可由陈平辅佐。陈平虽有智谋,但不能决断大事。周勃虽不擅言谈,但为人忠厚,日后安定刘氏江山应是他,任他做太尉吧。”

刘邦此时不是自称朕,而是自称“我”。言辞切切,我几乎就要相信这是人之将死前的其言也善了。可是他接下来的话才让我真正明白,前面那些言语,并不是对我这些年来的愧疚和忏悔,而是他余下言辞的虚伪铺垫。

“三哥,我~~~”

刘邦没有让我说下去,而是打断了我的话。

“雉儿,我时日无多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这样我若去了,也走得一无挂虑。”

“三哥,什么事我都答应。”

“不要为难懿儿和如意。放他们回封地去,永不回朝。你能答应我吗?”

我举着布帛的手一顿,时间仿佛凝住了。原来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一声轻嗤,我将布帛重新放回水盆里。

“我道是你在弥留之际仍感念多年夫妻情谊,才与我讲那番感天动地的话。没想到原来只是铺垫,其实你真正要说的是这个吧。”

我站起身来,踱步到桌前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冷眼看着刘邦。

“陛下当我不知您让周昌出任赵国宰相吗?您知周昌于我有恩,我自会顾念当日他为盈儿仗义直言之恩情,所以才做这番安排的吧?有周昌在,我就不会对如意下手。你是这样想的吧?”

“雉儿,如意根本不会威胁到盈儿的储君之位。”

“然后呢,接下来你是不是也要说戚懿这些年也不曾威胁到我的皇后之位?你二人深情与我何干,我不过只为求存,唯愿与我的孩子好好的活着,孩子们快乐幸福,我便没有什么要求了。可是你们何曾放过我,步步紧逼,生生把我从人迫成修罗。”

手紧捏着杯盏,多年的愤恨终于在这一刻倾泄而出。

“你要我不要为难他们,当年你可曾如此情深意切的让他们不要为难我和我的孩子呢?我可以不争宠,我可以忍受无边的冷落和孤寂,我可以让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宿命,我可以看着你们伉俪情深,父慈子孝。可是我绝不能容忍有人对我的孩子下手。”

言到怒极终是忍不住将杯盏狠顿在桌上,溅起的茶水湿了衣袖。

“躲避追兵,将盈儿乐儿踢下牛车时,你可曾念及骨肉亲情,决意让盈儿一个雉子独身平叛时,你可曾念及骨肉亲情,决意让乐儿一个新妇去异族和亲时,你可曾念及骨肉亲情。如意是你的骨血,难道盈儿与乐儿就不是?你让我不要为难他们,当年你可曾这样劝诫过为难我们母子的人?”

“刘邦,陛下,或者三哥。你既然如此喜欢他们,我就让他们尽早去陪你可好。”看着床榻上形同枯槁的君王,笑意染上我的唇角。

“毒妇,你敢,你若伤他们分毫,我定不放过你。”

刚才还是雉儿,现在便成毒妇了?刘邦,我还真是高看了你的耐性。我缓步走到榻前。直视他的眼,扬着眉,一字一顿的对他说

“刘邦,时至今日,你能奈我何?”

“来人,来人呀,朕要下诏,朕要废后。”

“废后?我的陛下,你省点力气吧。废后这种事情你当年没做,现在更是做不了。你当我还是多年前任人欺凌的吕稚吗?你当这些年苦痛我都白受了吗?”

我将自己的手伸到他的面前,轻轻翻转端视。

“你看看这双手。这双手再也不是务农耕作、浆洗缝补的手了,这双手现在除了执掌玉玺,便是手握屠刀。你能嗅到血腥味吗?以前我嗅到这股味道总会干呕,习惯了才发现,这种味道的叠加代表的是一次一次的胜利。刘邦,我已入魔,已沦为修罗。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刘邦,如今你珍爱什么我便毁掉什么,你在乎什么我就贱踏什么,你保护什么我就屠杀什么。

“雉儿,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的过错,你就放过他母子二人吧。”

我没有理会他近乎哀求和言语,而是换上一个温柔无比的笑意。

“陛下,臣妾新近学了一个好玩的把戏,不如臣妾耍给你看看如何?”

取来几张软草纸置于水盆中,慢慢浸湿,然后一张张捞起盖在刘邦的脸上。

“陛下,这个把戏好玩极了,慢慢你就会知道。闭气禁口,慢慢你会看到祥云绕顶,仙鹤翱翔,然后便有仙使前来接您去往极乐世界。”

我一边说一边死死的压住刘邦的手。我虽为妇人,钳制一个油尽灯枯之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见他不停的挣扎,索性掀起罗衾盖住他的头脸,死死压住。

“刘邦,我恨你,若你不曾出现,我便能安然嫁作人妇,与夫君琴瑟和鸣,白首偕老。不用受尽这些人间苦楚,不用颠沛流离。你从不曾爱过我,却误我一生,我恨你。我恨你。你去死吧。死后你也睁大眼好好看看,看你心爱的女人和儿子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你迫我至此,这便是我的回礼。”

身下被我死死压住的人已渐渐没了生息。掀开罗衾,去了草纸,伸手去探,他已鼻叹全无。深陷的眼没有合上,失神的凝望帐顶。

我长舒了口气。拾起布巾擦拭着他的脸,整理他的面容与衣衫。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剩下一代枭雄在床榻上如一堆腐肉般慢慢冰冷。

拉开门扉,调整了个最悲戚的表情。对着门外一众人欲哭欲诉。

“陛下,薨了。”

六、

一代帝王或是山野村夫,权臣谋士或是贩夫走卒,无论是有戎马一生的功绩,还是有经天纬地的治国之能,最终都败给了光阴,而棺椁才是最后的归宿。不管是奢糜还是俭简,不管是华丽还是清寒,终会随着时间化为尘土,消逝得不留痕迹。

那盛隆空前的葬礼,每个人都表情各异,有欣喜,有悲戚,有暗嘲,有惋惜,有为自己将来谋算的,也有为自己前尘惶惶的。此间已有数位过去摇摆不定的朝臣对我示忠,纷纷投向我的阵营。

戚懿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安静,只是一双美眸被泪水侵蚀,异常红肿,手里捏着一方素色白绢,反复摩挲着角落上一个墨色的绣字。泪水滴落在绢上,留下片片水渍。如意一直在她身边,轻声安慰着什么,她仍是不语,只是轻轻点着头。

其实我是极羡慕她的,有一个男人,对她宠溺关爱,伉俪情深,将她一切谋划安排好才怅然离世,并且至死都深爱着她。

一个女人一生求的不就是个夫贤子孝,平安详和的幸福吗。我也想娴静安然的操持家务,我也想与夫君琴瑟和鸣,我也想在家相夫教子。若非时不予我,谁愿以纤弱双肩挑起如此重担,谁愿周旋在阴谋诡诈之中,谁愿意杀伐屠戮满手血腥。

我终于明白所谓的九天火凤之命便是要我在烈火中涅磐,在苦痛中重生。

刘邦入皇陵之后,盈儿荣登大宝。而我拉起一道帘坐在盈儿身后听政。阶下的朝臣面目恭顺,其实我知道这些看似顺从的嘴脸之下各怀鬼胎。时局不稳,我只能以更铁血的手腕护住盈儿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

“母亲,我不喜欢当这个国君。”

“傻孩子,你做国君乃是命定,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道理。”

“可是,那些朝臣,他们根本不是真心辅佐我,各谋心事,各怀鬼胎,表面上个个恭顺,每每询问他们意见,他们都各方推委搪塞。”

“盈儿,你已经不是孩子了,长在帝王家,就应知权利争斗的残酷,庙堂亦是战场,没有刀剑兵刃,却有计谋和陷阱。你站在权力的顶端,更要深黯此道,要学会收敛和冷静,更要学会搏杀和谋略。”

伸手盖在盈儿微颤的手背上,压下他的不安。

“不要怕,母亲会帮你。只是你要明白,母亲可以陪你一时,却无法陪你一世,你要学会自己去对抗,自己去博弈,让那些臣子臣服在你脚下,不管是真心还是虚情。江山社稷是你的责任,帝王国君是你的命运,切不可再说喜不喜欢这种话了。

盈儿,母亲希望你明白,母亲所做的一切,只为让你和你姐姐平安无忧的活在世上。母亲已然渐渐老去,现在你贵为君王,便要接替母亲担起这个责任。

命运是很残酷的,你若不为刀俎,就必为鱼肉。你明白吗?切不可再孩子气,当其它人将你取而代之的时候,我们便再无安生之所,也再无存世之命了。”

盈儿咬着唇,郑重的点了点头。我叹了口气抚着他的头,毕竟还是个孩子,若可以选择,我宁愿他生在普通人家,不需锦衣玉食,只需温饱,远离这些肮脏的权力争斗,过得简单而平实。可是我们已身处漩涡别无选择。

大丧之后,整个皇城仍在一片惨淡的萧瑟之中,刘邦的姬妾们都整日惶恐。新帝登基,就意味着汉室已然落入我之手,她们惧怕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是我乏了,现在盈儿已经是一国之君,朝堂之上一大半说话有些份量的人都已对我臣服,我也不再惧怕被人迫害,不再担心儿女会遭受无妄之灾。

于是便打发她们回自己儿子的封地当太后去了,没有子嗣的,若愿留下便留下,不愿留下的可以出宫返家。或许远离了后宫的纷争,对她们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如意被周昌带回了赵国,我并未阻止,本以为戚懿会一同回去,却未想到,她竟然执意留下。那就随她吧。

刘邦的寝宫里近日总会传出幽幽的哭泣声,宫人来报时,我正在假寐,眼也未睁,婢子轻摇小扇,丝丝的风阵阵的凉意。

“太后娘娘,这……该如何?”

“由她去吧。”

如果她能安份的待着,我自然不会介意一个失败者出现在我视线里,她的存在,不过再次证明了我的胜利。如果她可以安份……可是,愚蠢之人总有办法自寻死路。

“这碗雪耳燕窝是你亲手烹煮的?”

“回太后的话,是奴婢烹煮的。”

“那跟本宫说说,你在这里面都加了些什么?”

“回太后的话,这里面除了有雪耳和血燕,奴婢还加了四味果干,还有新进贡的花蜜。这样炖出来的雪耳燕窝既可以生津润肺还可以驻颜常春。”

见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盯着她浅笑,御司厨突然有些惊恐。

“是不是这次的炖品口感偏甜,太后不喜欢这个味道,奴婢万死,不该自做主张,只是前日听碧婕姐姐说太后娘娘近日有些轻咳,所以……太后恕罪。”

“除了这些呢,还加了其它的东西吗?比如……见血封喉?”

“娘娘,冤枉呀,奴婢再胆肥也不敢做这种事情呀,娘娘平日对我们极好,奴婢怎么可能加害娘娘。”

“碧婕死了,喝了那碗雪耳燕窝。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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