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恨(上)

2018-12-22 12:06:50

古风

楔子

我该恨谁呢?是幼年出现在我家的游方术士,还是那执着于面相的父亲,亦或是那个混进府中骗酒喝而误我一生的无赖?

我恨,恨那将我推入颠沛历史漩涡的命运之手,恨自己曾只是个无力抗争的女子,我恨……于是当我手握至高权柄时,终于放任自己在报复和反扑中疯狂……

一、

和所有深闺中的女子一样,我也曾在游丝走线的女红中间憧憬着自己的未来。那个伴我一生的男子,定是温润儒雅的谦谦君子。素白的衣衫散发着紫檀的淡香,嘴角含着宠溺的笑,为我绾发描眉,琴瑟和鸣,鹣鲽情深,那是何等的美好。

可是这一切的美好,在那个无赖高呼“贺钱万”出现在父亲宴席上时,被毁得面目全非。

爱情,本是我绢上珍绣的繁花,却在一夕之间,被捏成残红的碎片。

母亲责问父亲:“娥姁是你的掌上明珠,多少王孙公子上门提亲都被你所拒。你说女儿生就九天火凤之命,将来定是贵不可言,如今你将她许给这样一个家门贫寒,一事无成的无赖混混,到底是何道理?”

父亲笑得颇具深意“此非尔女子所知也。”

何曾想,我幼年被那游方术士惊叹为九天火凤之命时,脸上漾着得意笑容的父亲;从小将我视若掌上明珠,珍爱有嘉的父亲;抚着我的发对我说“吕家的门楣定会为娥姁而光耀。”的父亲,就这样无视我的泪水,将我匆匆嫁入那个无赖家中。

拜别双亲,我不敢看母亲的泪眼,而父亲脸上那抹笑意,仍让我感觉陌生又诡异。

刘季,我的夫婿,本是个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却凭着如簧巧舌谋了个泗水亭长的小官职。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他的地痞生活。

在沛县但凡提到“刘三儿”无不摇头叹气的,看那些每日上门讨要酒债的人,就知道刘三儿只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且这个长我十五岁的男人,早在我下嫁他家之前,便与一酒肆女子育有一子,名唤刘肥。

褪去罗衫换上布衣,一双纤纤柔荑,告别了女红与笔墨,成天只为浆洗与羹汤而忙碌。从未做过的田间农活,也成了我每日必须的劳做。

公公婆婆待我极好,或是他们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可以娶到媳妇,还是倒贴上门的。二老年迈,家里的事务除了我还能指望谁?难道指望那成天在外赊欠吃喝,插科打混的刘季吗?

罢了,叹只叹造化弄人,或许我的命运本该如此。所谓的九天火凤之命,不过是那个术士无聊戏谑的诓语。

时光如同闪着寒光的利刃,无情的切割着曾经的那颗怀春少女心,也无情的切割着我的过去和将来…………

春种秋收,夏灼冬寒,虽然我偶尔仍会忍不住垂泪和轻叹,但随着乐儿与盈儿的降生,我似乎也变得乐天知命了许多。

家境依然贫寒,但乐儿却乖巧懂事,七岁时已经可以帮我分担家中事务,帮忙照顾年幼的盈儿。看着这双乖巧可人的儿女,我的心甚感宽慰。

若日子一直在儿女绕膝的温暖中延续下去,一辈子清贫又何妨。

在我已经忘记憧憬,忘记怨怼,忘记一切只想恬淡而平静的生活下去时,命运又给我了一记重击。

我仍记得那日,天下着小雨,我在院子里赶着收晾晒的花生,与刘季相熟的陈老三神色慌张的推门闯入。

“刘家嫂嫂,不好了,刘季私放劳役,现在亦不知去向。官府拿他不到,现在正往此处来,要捉拿刘季家人呢。”

来不及错愕,官府的铁链已经锁住了我的颈,将我投入肮脏幽暗,弥散着霉腐恶臭的牢狱。

狱卒逼问刘季的下落。天知道,我一个常年在家劳作,难得与他谋面的女人,怎会知道他的下落。天知道,那刘季除了囊中羞涩,为讨钱或取物变卖时才会回家,余时过家门都不入。我虽是他的妻子,却连他的容貌都快忘记了,我何以得知他的下落。

当狱卒逼问无果,扬手狠狠打在我颊上时,我对刘季的恨又多了一分。

我终于知道,刘季押送劳役去骊山,途中有人走,他索性将劳役悉数放了,并故作大义的胡诌了些什么,竟然感动了那些人,跟他一起在芒砀山落草为寇了。

我与家人何其无辜,他犯了事逃之夭夭,却要一家老弱妇孺为他承担罪责,无赖永远是无赖,终不会因时间而改变。

想是刘季犯的事影响颇大,狱卒经常恨恨的谈论如何被上方责骂,然后他们又会将愤恨化成拳脚与耳光转嫁到我的身上。

冰冷的地上,鲜血混着泥土污了我的脸,后背传来的阵阵疼痛让我无法支起身来。我想我荒诞的一生终会了结在这肮脏的牢狱里。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誓死拒婚,至少死在自己家中,至少还有母亲为我哭泣呜愤,至少不会这样一身伤痕,无人为我殓葬。

浓烈的酒气,怒意正盛的狱卒,挥下来的铁拳……我闭着眼等待索命之人来取我性命,却听见耳边一片挥拳与哀哭之声。被殴的竟是那个醉酒意图行凶的狱卒,挥拳的人我却是识得的。

正是与刘季交情颇厚的任敖。任敖怒斥众吏,若再有人对我施暴此人便是下场。不想从那日起,狱中的日子竟然变得安宁了许多。

我吕雉对天盟誓,他日若得以脱离囚笼,对有恩于我的定当结草衔环,而那些有负于我的,定要让他们千万倍偿还。

二、

再次见到那个我该称之为夫君的无赖时,他已改名叫刘邦了。

荥阳的城楼上,我与公公身上缚着绳索,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轻落在我的肩头,擦着颈侧,冷芒带着死亡的绝望。强压着恐惧的颤抖,紧咬着唇,任风吹乱我的发丝。

刘邦与项羽对峙着,即使身着威武的战袍,苍目须髯,与当日窘困与潦倒大相径庭,却仍褪不去一身的无赖痞气。

项羽怒言欲将公公烹煮成羹,以此威胁刘邦归降。却不想,刘邦面带轻嘲,一脸无所谓的戏谑与冷眼,看不出半点焦急与担忧。

“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紧咬的唇终于承受不住我的惊恐与错愕,渗出了血丝,腥甜的气味让我不得不强忍干呕。公公的肩膀在颤抖,或是他也不曾想过,自己的儿子在如此危难时刻会说出这样让人心寒的言语。

即使后世如何夸赞他临敌如斯仍然镇静果敢,我却知道,他并非什么大勇大谋,而是生性本就凉薄淡漠,根本不在意公公与我的生死。

那日项羽怒不可遏,若不是项伯从中斡旋,晓以厉害,我与家人或许须臾间就成了剑下亡魂。

两载的狱囚生涯,无尽的凄苦泪水,谁懂,谁懂?自从城楼上听他说出那番话,我就再也不奢望获救了。连父亲的生死都可以置之不理的人,怎会顾及一个与他仅生活过几年的糟糠之妻。

围城两年有余,待到项羽粮草短缺,方才鸿沟议和。直至此时我才重获自由。

若说在荥阳,刘邦置我与公公生死而不顾,是为了平天下成霸业而不得为之,我尚且可以原谅他。但乐儿与盈儿的哭诉却让我恨不能啃其骨啖其肉。

“母亲,母亲,我们差点就见不到您了。”

乐儿扑在我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还伴着惊魂未定的轻颤。

“这是何故?”

“父亲说我们是累赘,他将我和盈儿三次踢下车来,若不是夏候伯伯相救,我们,我们……恐是见不着母亲了。”

彭城一役,项羽势如破竹,刘邦苍惶出逃。就在那时,在躲避追兵的逃路上,我的夫婿,我儿女的父亲,竟然三番四次把他亲生骨肉踢下车去。只为减轻重量得以加快车速。若不是夏候婴拼死相救,我一双可怜的儿女,必定已经成了追兵的刀下冤魂。

那是何等的愤恨,我无法言喻,只觉得彻骨的冷和蚀心的痛。这些年,身陷囹圄,被人拳脚相向,几次几次心灰意冷,生无可恋到唯有放弃才是解脱。

是我一双儿女让我有活下去的勇气。承受与隐忍,都只是为了能再度见到他们,他们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存在。而此刻怀抱着哭诉抽泣的乐儿与盈儿,泪水划过被我咬破的嘴唇,阵阵的刺痛。

若与心被生生捏碎撕裂的痛楚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暗暗盟誓,让我伤者,我要他伤百倍,让我痛者,我要他痛千倍。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何以狠得下心,将自己的骨血推入死亡深渊,他怎么可以。我如何不恨,如何不恨?

当我见到那个女人,当我见到他那样柔情宠溺的拥着她时,我终于明白了……

她很美,惊艳般的美丽,盈盈一笑如珠如玉。婀娜的身姿,如瀑的乌黑长发,光洁细滑的肌肤,唇边含笑,似朵带露的桃花,声音婉转得如珠落银盘,处处闪动着青春的光彩。好一个美人,好一个让男人为之神魂颠倒的美人。

若她不是刘邦的宠姬,若她不是刘邦最爱的宠姬,若她不是刘邦最疼爱儿子的母亲,或许我会更静谧的欣赏她的美丽。

当刘邦宠溺的拥着她的儿子,含着慈爱的微笑逗弄着,说着“如意,父亲最疼爱的孩子就是你”我便想起我的盈儿,曾被他几次几次厌弃的推下车去。

当刘邦柔情的执着她的手说“懿儿,今生能拥有你,我已死而无憾了。”我便想起在我命悬一线时,荥阳的城楼下他的淡漠无谓,漠不关心的冷酷表情。

他拥着她高床软枕夜夜承欢的时候,我正身处幽暗阴森到处弥散着死亡气息的牢狱之中;当他慈父般的将她的儿子高高举起,尽享天伦的时候,我的乐儿与盈儿,仍在被遗弃的惊恐中恶梦连连……

这种种的种种,让我如何不恨,如何不恨?

“凭什么,凭什么,我不依,我就是不依嘛,我跟汉王南征北战那么多年,凭什么她一回来就可以当皇后,我不依。”

“懿儿,你听话,朕会好好补偿你的。除了这个位置,你要什么朕都许给你。要朕的命都可以。即使你没有皇后之名,但你有皇后之实呀,在我心里,只有你一人才是朕的皇后。”

刘邦就这样宠溺着戚懿,在她面前,他只是个爱到极至的痴情男子,哪里像个君王。

天下初平,他为王,我为后,盈儿便是东宫太子,乐儿被封为鲁元公主。

世人皆羡我苦尽甘来,多可笑。汉王,以仁德宽厚被世人称颂的汉王,怎么能背负抛弃发妻的骂名。

皇后、后宫之首、母仪天下、执掌凤玺……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刘邦不愿被世人唾弃的权宜之计。我的存在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虚伪证明,证明他即使权倾天下亦对糟糠之妻不离不弃。

在妆点华丽的庭园中信步,摒退了仆婢,只想一个人静静的独坐。廊间,画眉声声婉转低鸣,在窄小的笼中上下跳跃,振翅却无法飞翔。拈开笼门,轻挥,鸟儿终于得以从笼中逃脱,展翅高飞,口里的鸣叫变得畅快而欢愉。

自由真好,为自己而活,不再攀附,不再卑微的求存。

为了乐儿与盈儿,我只想安静的在这华丽而冰冷的宫殿里,度此残生。可是命运却并不愿意放过我。

“哼,别以为坐拥皇后之位,就可以高人一等,他的心永远只属于我。”悦耳的声音里却满是傲慢与刻薄。

我起身离去,想将那抹艳丽娇美的身影远远抛在身后。

“即使你为后又如何,他可曾去过你处,可曾施以恩露。美人迟暮,容颜尽衰,柔情不在,你有什么资本与我争宠。陛下说,他心里的皇后唯我一人。”

那字字句句如利刃,切割着我本以为愈合的伤口。我想疾步狂奔而去,又不想在这女人面前失了颜面。只能挚着那份骄傲,昂着头慢慢离开庭院。

她说得没错,我已老去,而她依然年轻,我不似她娇媚,不似她柔情,不似她擅舞,不似她……

只因当年顺从了父亲的决意,我便失了所有得到幸福的权利。只因当年不曾抗争,我便失了所有的欢愉。

这里,金器华服,珍馐佳肴,仆从簇拥,当然还有无尽清冷的日日夜夜。我仅有的只是这华丽耀眼却空荡不实的皇后头衔。

乐儿出嫁了,张敖是个温润儒雅的谦谦君子。一如我曾幻想的一样,素白的衣衫散发着紫檀的淡香。嘴角含笑宠溺着乐儿,琴瑟和鸣,鹣鲽情深,恩爱非常。

我很宽慰,至少我不曾得到的幸福,在乐儿身上延续。看着乐儿脸上幸福而娇羞的笑意,看着我的女儿,在丈夫的佑护下安适的生活,我的隐忍与曾经的屈辱都是值得的。

可是偏偏有人要来打破宁静,打破我自欺的宁静。

刘邦征讨匈奴,反被围城数日,虽得以施计突围,却在谋臣娄敬的怂恿下,打算以和亲来解困。

和亲,宗室公主仅乐儿一人。和亲,非乐儿莫属。刘邦说得振振有词,长公主肩负宗室责任,当舍家为国才配做他刘邦的女儿。天朝公主下嫁匈奴,便是颛渠阏氏。子嗣便是下任单于,自此匈奴与汉室同萁连枝,当不会再来犯境。

但乐儿已经婚配,怎可去匈奴和亲。我跪在刘邦面前痛苦失声,不能,不能呀,女儿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怎能就这样生生捏碎。

“娘娘,长公主若能舍小我,全了家国大义,这是何等的荣耀。可惜戚姬不曾为陛下诞下公主,否则,定是当仁不让。”

戚懿笑颜如花,声音婉转轻柔,却透着让人骨寒的残忍。我无力反驳,只能不停的乞求刘邦。

“陛下,臣妾命薄,多年身陷囹圄,受尽苦难亦无所怨怼。如今,陛下一统天下,臣妾蒙此福荫,得以安然度世,别无所求。臣妾膝下仅有一子一女,只求儿女双全,能日日见到便于愿足矣。求陛下开恩,收回成命。”

“此事,朕自有分寸。”

刘邦无视匐在地上痛哭的我,带着戚懿拂袖而去。

最终乐儿免于和亲的命运,我以为刘邦仍念夫妻之情,不再为难乐儿。谁知,我低估了他的冷漠与无情。

张敖谋逆,意图行刺。锒铛入狱。

“母亲,求你救救他,他没有行刺,没有,一切都是欲加之罪呀。”

看着女儿的泪眼,我的心被生生扯痛。

又是另一番的痛哭与乞求,又是另一番的冷嘲热讽,又是另一番的冷漠无情,又是另一番刻骨的怨毒。

最终,赵王张敖的国相贯高一力承担了全部罪责,张敖方逃过此劫,却为家臣谋逆所怏及,褫夺了他赵王的封号,贬爵宣平侯。

若说一切至此就已结束,我也不再怨怼。可是,可是张敖的封地,竟然被赐给了戚姬的儿子如意,如意被封为赵王。

为什么,为什么我和我的孩子就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同是他的女人,却有云泥之别,为何,同是他的子嗣,他却如此偏颇。

刘邦曾屡次称盈儿虽生性良善宽厚,却优柔寡断,文弱怯懦,根本不像他的儿子。而戚姬所出之子,英武果敢,最是像他,是他的心头肉,故名唤如意。

如意如意,他真的如了意,却冷起脸孔硬起心肠对待同为他子嗣的盈儿。

“陛下,您看如意的眉眼与您如出一辙,一样英挺无比。”

“如意,父皇最疼爱的孩子便是你了。父皇让你当太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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