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铭回到刑警队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冷冬的一月，刚下过雨，空气里透着刺骨的寒，他裹着单薄的棉夹克缩着肩膀在空阔的走廊上小跑，希望赶紧回到开了空调的办公室里暖一暖身体。
许是脚步太快，一不留神便在拐角处撞到了一个人。
他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
那是个穿得比他还要单薄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模样，化着浓妆，波浪卷的长发及腰。经过这么一冲撞，黑色的呢子大衣掉了，大红色的蕾丝长裙散落一地，露出红色高跟鞋上纤细的脚踝和雪白的一截小腿，艳丽而诱惑，与这庄严肃穆的江海市公安局格格不入。
女人忙扶着墙站了起来，神情哀伤地摇了摇头，“没事。”与她妖冶美丽的外表不同，她的嗓音却是沙哑低沉的，带着几分烟丝般苦涩的味道。
沈铭刚想开口问点什么，那女人却毫不迟疑地快步离开了，寂静的走道只剩下高跟鞋“蹬蹬，蹬蹬”有节奏的声响。
他狐疑地望着那个背影半晌，直到刑警队的门开了，赵东海大声喊了一句，“沈队，干嘛呢？外面冷，赶紧进来，我给你泡好茶了！”
沈铭回了一声，目光却被地上的打火机吸引了，那应该是刚才那个女人掉落的。他捡起来看了一眼，黑色的打火机上印着红色的logo，太阳的图形下面写了一行细小的字，许是用得旧了，红漆被磨得去掉了一半，只隐约看到清了DepNit几个字母，想来是广告语之类的吧。
他随手便将打火机放进口袋，一边进门，一边说道，“刚才我不小心撞到一个女人，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市民进来？”
赵东海想了想，“你说的是那个叫苏雪的女人吧？就是长得很妖，穿得也很妖的那个妈妈桑？我听隔壁小周说，下午在蒲汇塘发现了一具腐烂的无名男尸，那女人是来认尸的。”
沈铭有些惊讶，原来她就是苏雪。
两年前，苏雪曾是江海最大的夜总会金碧辉煌的台柱，一把清亮悠扬的好嗓子足以媲美当红歌星，她甚至还去参加了当时风靡全国的歌唱选秀节目，顺利地通过了海选。
就在她可能通向人生巅峰的时候，一切却戛然而止。天有不测风云，在正式比赛的前夜，金碧辉煌电线老化引起火灾，苏雪不幸被困在洗手间差点被火烧死。虽然最后化险为夷，但她的嗓子却被烟熏坏了，从此成了公鸭嗓，再也唱不了歌了。
然而，命运似乎并没有对这个可怜的女人网开一面，就在火灾之后没几天，她的丈夫江华神秘地失踪了。
警方立了案，也侦查过一段时间，但却一无所获。
江华是个孤儿，职校毕业后就进了金碧辉煌当男服务生，一直没有换过工作，社会关系非常简单。通过周围走访得知，他和苏雪的感情很好，两个人新婚，非常恩爱，没有过争吵。与他人也没有财务或者利益上的纠纷，生活非常简朴，既没有欠债，也没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比起别的失踪案件，江华的消失也显得平静许多。
两年前6月18日凌晨五点，他像往常一样下了班，金碧辉煌的监控拍到了他离开的场景。
警方调动了周围所有的摄像头，清楚地绘制了他的移动路径图。他从金碧辉煌离开后就径直去了第一人民医院方向，当时被烟熏伤的苏雪正在那里住院治疗，他甚至还在医院门口的小饭店里买了两人份的早餐。
看动向应该是去看望苏雪的，但苏雪却表示并没有见到江华。
巧合的是，那天正好是第一人民医院系统升级，为了不影响患者的正常治疗，院领导特意选在了凌晨这个时间点。所以，监控系统既没有拍到江华的出入记录，也无法佐证苏雪的证词，失去了这条线，警方也根本无从再追查下去。
最后，就自然而然地不了了之了。
但苏雪这个女人非常地倔强，两年来，每当局里遇到无法证实身份的男尸时，她总有办法知道消息前来认尸。以至于到最后，连局长都觉得她可怜，只要碰到有符合江华特征的无名男尸，就会叫下面的警员主动联系她。一次又一次，她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
沈铭想了想，忍不住问道，“那这次呢？”
赵东海有些激动，“嗨，还真是！那尸体都烂成什么样了，但那女人一进停尸房就哭了。据说现场遗物里有结婚戒指，江华呢，又比较奇特有六个脚趾头，她还说出他小时候右手臂曾经骨折过，跟秦法医的报告一致。所以，那就是找着了呗！”
失踪两年以上的人，在本地重被找到的几率很小，哪怕找回来的是尸体，这概率也不算高。很多人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
从这点来说，不知道苏雪算是幸还是不幸。毕竟，再渺茫微弱的希望对于失踪案的家属来说，总也算是一点光亮。可在经历过无数次徒劳的等待之后，这希望会变成枷锁，而那光亮会变成折磨，也许只有结束才是真正的解脱。
沈铭叹一口气，“死因呢？”
赵东海回答，“没有明显的外伤和他杀痕迹，多半是自杀或者失足落水，具体的情况还要等报告出来。”
他眼神微闪，语气里满是调侃，“哟，我们沈队什么时候也变那么八卦了？放心放心，这件事全局都很关注，等秦法医那边出了最终结果，我一定告诉沈队！”
沈铭随手拿起桌上的文件敲了一下赵东海的脑袋，“自己的活还没干完，尽知道八卦！还不赶紧把今天查到的新线索整理整理？”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出一张阳光大男孩英俊的脸以及他的名字——何安。
电话里，何安的声音惊慌又害怕，“表哥，你帮帮我！姚洁失踪了！”
2
沈铭脸色凝重，“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在哪？我去找你。”
他挂了电话，对赵东海说道，“何安那边出了点事，我得过去看看。东海，你把资料整理完了就赶紧回家休息吧。明天，还有更多的活要干！”
赵东海有些发急，“何安出事？什么事？沈队，我跟你一起去！我这里都弄完了。”
因为沈铭的关系，他和何安也很熟，两个人还是篮球场上的球友。就冲着这份情谊，他不能坐视不理。
沈铭想了想，拍了拍赵东海的肩膀，“好，多一个人多一条思路，你也去。”
A大门口的24小时咖啡厅，何安的脸色有些发白，“姚洁不见了。”
姚洁是他的女朋友，两个人都在A大新闻传播系读大四，他们是同班同学，刚进校门就彼此有好感谈上了恋爱，已经在一起三年多了。一直以来感情都很好，是A大出了名的学霸情侣。
两个人感情稳定，家在本地的何安早就带姚洁见过了家人朋友，沈铭和赵东海都见过她。
赵东海拍了拍何安的肩膀，安慰着说道，“到底怎么回事？别慌，慢慢说。”
何安吞了口水，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上周考完期末考，学校就放寒假了。和往年一样，姚洁不回去，她在江海找了一家报社实习，说好了新年也在我们家过。”
沈铭道，“你说过，她家在很远的北方大兴岭，父亲早逝，母亲带着她和姐姐再嫁，继父为人刻薄小气，有了小弟弟之后就更容不得她们姐妹。她姐姐去了南方打工，杳无音讯，她靠着奖学金读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学，之后的学费生活费都是自己打工挣的。自从来了江海，她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老家。”
他印象中的姚洁热情活泼，长了一对可爱的小酒窝，总是乐观开朗地笑着，从不自怨自艾，浑身上下散发着积极向上的气息。也正是这一点，让他的姑母对她倍加怜爱，当成了未来儿媳妇一样疼着。
何安点了点头，“正好下周是她的生日，又恰逢周末，我打算和她去海边好好玩两天。机票和酒店都定好了，她也很开心。可是五天前，她忽然反悔说不去了，问她原因也不肯说。打折机票是不退的，酒店退订也要损失不少手续费，我们都是学生党，这些钱是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我当然很生气，说话难免就有点重。”
三年多的感情，姚洁一直是更包容的那一方，何安原以为她会来哄哄自己，虽然损失惨重，可是她撒个娇解释一下原因他也只能算了不是吗？可是，她没有。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她居然就此不见了。
赵东海问道，“手机关了？qq离线？微信不回？人也不在宿舍？那么她实习的公司呢？有没有问过她同事？”
何安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当然问了，公司说她辞职了，就在我们吵翻了的那天。”
他急得都快要哭了，“我打过所有认识她的同学的电话，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消息。宿管阿姨说亲眼看着她背着包离开的，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连她以前打工的地方都找过了，没有人见过她！”
姚洁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半点音讯也没有了。
赵东海想了想，“看样子她不像是被绑架或者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那么大人了，是主动离开的话，应该不会有危险，你也不用太担心。”
作为一名见多识广的刑警队骨干，他可见多了小情侣闹别扭吵架离家出走的事，大部分气消了就会乖乖回来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分手了。只要没有生命危险，他就舒了一口气。
沈铭也说，“小姚社会关系简单，能去的地方无非也就是两个，不是回了老家，就是去南方找她的姐姐了。这样吧，我请铁路系统的朋友帮忙查一查有没有她的出行记录，再让同学帮忙联络一下她老家那边的派出所，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他顿了顿，又道，“啊，对了，小姚是五天前忽然说不去海边了，那么五天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有没有特别的事，你也好好想一想。”
何安半晌不说话，忽然抬起头来，“那天我不小心弄翻了她的包，把她折的纸鹤弄脏了，她很不高兴。我看那个纸鹤是用餐巾纸叠出来的，本来就有点脏兮兮的，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生气。”
他皱了皱眉，“应该……不会是别的男生送的吧？”
赵东海忙打断他的思路，“这年头哪有男生拿着纸鹤追女孩子的呀，而且还是餐巾纸……好了好了，别胡思乱想了，这么晚了，赶紧回去睡觉去！至于姚洁的事，你就交给我们吧，我估摸着啊，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生你气了，冷你一冷，别太紧张。”
被这么一安慰，何安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安静下来仔细想想，他也觉得情况应该没有他想的那么坏。
他讪讪地说道，“都这个点了，寝室楼早就锁了，我没带钥匙，回家得吵醒我妈……东海，今晚我能不能去你宿舍凑合一晚啊？”
赵东海看了一眼沈铭，“沈队……”
沈铭点了点头，“行吧，要是这会儿回去，他得被我姑妈念叨死。再说，姚洁的事暂时还是不要告诉老人家了，等有了消息再说吧，免得她担心。”
他摆了摆手，“那你们俩回宿舍，我也回家了。”
赵东海打开车门，一边发动，一边叮嘱道，“你睡归睡，可不要乱动我屋子里的东西。”
何安好奇地问道，“什么东西那么宝贝？”
赵东海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现在查的那个案子的一些线索，我学人家美剧里搞了个大玻璃板，把现有的资料都贴上去了，琢磨着有空就看看说不定能看出什么新思路呢。”
“哦？什么案子？”
“一个恶性连环杀人案，死者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死后内脏器官被掏空不知所踪，我们怀疑是个倒卖人体器官的犯罪团伙作案。不过犯案时间都发生在过去几年，时间隔开太久，对方手脚又太干净了，我们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
何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可怕？”
赵东海挑了挑眉，“是啊，所以让你以后没事别那么晚出来瞎溜达。系好安全带，咱们走嘞！”
3
第二天早上，沈铭刚推开刑警队的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口沙发上的何安，他垂着头低低地望着茶几上的几份报纸，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发着什么呆。
赵东海轻轻用手肘碰了一下沈铭，“这小子昨晚一夜没睡，害得我也没睡好，光听他在那翻来覆去的声音了。刚才我来上班，他非要跟着一起。我想，他是担心小姚。”
今天是姚洁失踪的第六天了，如果她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或者有难言之隐，那么六天没有和男朋友联系，是不是也意味着这段关系的终结？不论结果是哪个，对何安来说，都不是好事。
赵东海忽得又叹口气，“我请同事查过了，铁路系统和航空公司都没有小姚的购票记录，她很有可能是坐长途汽车离开的。应该是没回老家，我联系上了大兴岭那边的兄弟，他还特地去了小姚老家走访了一下，周围的邻居说好几年都没有见过她们姐妹回家了。”
至于小姚的姐姐，目前只知道她在南方，具体是哪个城市都不能确定，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就想找到她，就像是沧海一粟，实在太难了。
沈铭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赵东海忙摇头，“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我辛苦什么？不过……”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道，“我那兄弟特八卦，去查小姚家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我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沈铭白了他一眼，“讲！”
赵东海忙道，“是那边街坊们传的，说小姚的姐姐十几岁的时候就大过肚子，据说是她们继父造的孽……那些人还说，小姚也曾被……”
沈铭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你也知道是谣传，还拿来说？赶紧去研究案子去！”
他心里却在想，那样不友善的环境，小姚是不可能回去的，那么她到底去了哪呢？
姚洁的情况一般是不予立案的。现在整个刑警队都在为连环开膛案件忙得焦头烂额，他作为队长，自然不能公器私用动用警力找人，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用私人关系请人帮忙查点东西罢了。但小姚的手机关机，社交网络全部都处于离线状态，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十分困难。
这时，他脑海中彷佛有什么东西跃了出来，他对赵东海说道，“午休时间要是没有别的事，你跟我一块去一趟A大吧！”
窗台前的何安终于抬起了头，一脸期盼地问道，“A大？有线索了吗？”
沈铭问道，“宿管阿姨曾经说过，小姚是背着包离开的？而不是拖着行李箱？”
何安迷茫地点头，“是啊。”
沈铭目光一深，“我认为，小姚的离开也许不在计划内，但绝对不是突发事件。你看，她在短时间内辞了职，回宿舍收拾了东西，甚至还跟你做了交待。别否认，如果她是临时起意，那根本就不会让你取消旅行计划。所以，她的住所一定会留下点什么。”
连环开膛案件虽然没有新进展，但还有一堆报告要填，等他和赵东海忙得差不多了，恰好便到了午饭时间。
沈铭顾不上吃饭，立刻便让赵东海开车载着去了A大。
宿管阿姨听说是警察查案，亲自带着沈铭三人上了楼，她一边打开305寝的门，一边说道，“这姑娘平时挺有礼貌的，但走的那天见了我却没有打招呼，我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
她将门推开，“这寝室一共住了四个人，姚洁就在左边靠窗那个铺，警察同志，你们慢慢看吧，我先下去了。”
女生宿舍果然整洁，快一周没有住人了，居然还很干净，室内散发着淡淡的橘子味清香。
沈铭四下环视一圈，然后就走到了姚洁的书桌前，她的桌面很简洁，台灯、书本、和何安的合照，她东西不多，衣服也只有很少几件，上铺的床上被褥叠成了豆腐块，能看出女主人简朴又自律的性格。
他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见到里面夹了一个用纸巾叠成的纸鹤。他举起来扬了扬，“何安，是这个纸鹤吗？”
何安就看了一眼，嘟着嘴说道，“是。”
沈铭没有在意，在他看来这个纸鹤十分普通，可能就是姚洁随手折的，他重新将纸鹤夹在书里，塞回了书架。
接着，他又抬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资料夹，里面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有考试的复习资料，也有兼职应聘的表格，还有一些新闻素材和样张。里面有一份入职申请书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姚之前实习的单位是星世传媒吗？”他问。
何安似乎是第一次来到姚洁的宿舍，看到她与室友满桌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相比显得无比空荡的桌面，一时有些怔住，他脸上现出怜惜和后悔的表情。
难过了半晌，他终于回答，“是，她考前就去了《星报》实习，有好些天了。”
沈铭皱了皱眉，《星报》是本市最有社会影响力的纸媒之一，以披露各种社会阴暗面出名。这个报社聚集了一批敢于向社会不公和黑暗势力挑战的记者，是所有新闻从业人员的骄傲和梦想。但初出茅庐的年轻记者不明白的是，在具有公信力的同时，《星报》的记者也承担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风险，他们极有可能遭到黑暗势力的打压和报复。
这样的话，姚洁的处境似乎就和他一开始预想中的不同了。
从女生寝室楼出来之后，沈铭面色凝重地停在了花坛边。他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另一只手摸出打火机，动作娴熟地将手指间的香烟点上。
这时，何安忽然凑了上来，“咦，这个打火机……好像有点眼熟……”
他拍了拍脑袋，大声说道，“啊，对了！姚洁包里的纸鹤上好像也印了这个红色的logo，就是这个太阳图案，就是这个！”
沈铭眼神一亮，忙吩咐赵东海，“赶紧给局里打电话，问一下昨天晚上的那个苏雪是在哪个夜总会工作？还有，载我去一趟星世传媒，我有事要问《星报》的总编。”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快步跑回姚洁的寝室，从书里取出那个纸鹤将它展开，内层的一角，赫然印着和打火机上一模一样的图案标记。
4
DeepNight深夜会所今晚迎来了两张新面孔，妈妈桑苏雪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她冲着那些穿着暴露的女孩使了一个眼色让她们退下，亲自迎着两人进了一个雅致的包房。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道两位警官有何贵干？”她问。
沈铭笑着说，“贵干谈不上，就是有个事儿过来问问情况。”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里面装的是一些证件照，他将这些照片摊放在茶几上，问，“苏小姐，不知道这里面的人，你有没有有印象的？”
苏雪倒是配合，认认真真地看了好久，终于摇了摇头，“没有，这些人我都没有见过。”
赵东海从其中挑出一张照片来，“你再看看清楚，这个呢？也没有见过吗？”
苏雪的目光有一闪而逝的慌乱，但很快她就平静下来。她笑着说，“我们这个会所来来往往的客人太多了，我也不一定每个都能记得住。说不定，这位先生他也曾来过，只是我没有印象而已。两位，如果是要找人的话，不如我请我们前台和保安来认认？他们见过的客人比我多。”
说着，她作势要离开包房，去叫别人进来。
赵东海嘟囔着道，“奇怪，你既然都没有见过这个人，怎么会知道他右手臂曾经骨折过，这就算了，居然连他长了几个脚趾头都一清二楚……”
苏雪的脚步顿时僵住，她回过头来时，脸色已经一片惨白，“你……在说什么？”
沈铭目光犀利，他沉声说道，“昨天蒲汇塘捞到的那具男尸，虽然苏小姐已经指认他就是你两年前失踪的丈夫江华，但我们的工作却不会就此潦草收场。出于谨慎，秦法医将那具尸体的DNA与资料库中进行比对，很遗憾，那名死者并不是你的丈夫，他叫杨雷，五年前曾因敲诈勒索坐过牢，因此留下了案底。”
他顿了顿，“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杨雷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为什么苏小姐却知道他那么多私密的信息呢？最重要的是，你和江华先生的结婚戒指，为什么会在杨雷的身边找到？”
苏雪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我……”
沈铭接着说道，“我们查到杨雷是在春风孤儿院长大的，巧合的是，你的丈夫江华也是春风孤儿院出身，院方证实，杨雷和江华从小一起长大，彼此认识，还是好友。这样的话，你认识杨雷倒也并不奇怪了，说不定也能从江华的口中知道杨雷右臂骨折过，甚至他长有六个脚趾头的事。哦，对了，院方的记录里，江华是不具有这些特征的。”
他的嘴角忽然扬起一抹诡异微笑，“那么问题又来了，苏小姐明知道那名死者是杨雷，为什么要将他冒认作江华呢？”
苏雪瘫软在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挤出几句辩驳，“我只是等得太久，失望了太多次，心力交瘁的我已经无力再继续这种无望的守候了。我想要一个了结，所以才会撒谎。”
她缓缓睁开眼，“警官，我只是精神崩溃之后作了一个错误的选择，这并不是罪吧？”
说着，她忽然自信起来，“秦法医说那个人的死亡时间恰好正是在我先生失踪那段期间，当时我住在第一人民医院休养，我有不在场证明。”
沈铭挑了挑眉，“哦？那这件事就先放一放，我们来谈谈这几个人。”
他指了指茶几上摆放的其他照片，那些人长相不一，高矮肥瘦俊丑都有，唯一的共同特征只有一个，那就是年龄都在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性。
沈铭说道，“你在进DeepNight之前，一直都在金碧辉煌夜总会工作，照片里的这些人全部都是金碧辉煌的常客。虽然金碧辉煌的金碧辉煌如今已经倒闭，但还是有许多老员工指认出这些人都是你苏雪的裙下之臣。”
苏雪辩解道，“我的裙下之臣那么多，怎么可能个个都记得清？”
沈铭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仔细调查过后，发现这些人的经历出奇地一致。都在苏小姐身上砸下过巨款，然后抱得美人成为苏小姐的入幕之宾，没过多久，他们又离奇地消失了。最近，我们在开发区的一个项目挖掘工程中发现他们，是的，他们都已经成了尸体。”
他顿了顿，语气越发凝重了，“更诡异的是，他们都被开膛破肚取走了内脏器官。”
苏雪的脸色彻底白了，她结结巴巴地说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铭冷笑，“如果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你和这件恶性连环杀人案有关，你觉得我们会贸然前来找你吗？我们在其中一具尸体的口袋里发现死者的血书，他指认是被你所害。从前金碧辉煌的服务生里，也有人能证明你有重大嫌疑。啊，对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金碧辉煌的总经理郑周，已经因为非法盗取买卖人体器官被捕，他在供状里否认了杀人，只承认埋尸和盗取器官，他指认你是一个心理变态的连环杀手，那些受害者全部都是被你所杀。郑周那里，还保有你们的谈话录音。”
这时，赵东海上前一步，将苏雪拷住，“苏雪，你被捕了。”
5
在赵东海带着苏雪离开之后，沈铭却坐在包房中迟迟不走。
过了一会儿，包房的门轻轻被推开了，露出一张怯生生的脸来，她小心翼翼地叫了声，“表哥。”
沈铭面色严肃，“小姚，有事可以说出来大家商量，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知不知道把何安吓坏了？”
姚洁的眼泪“唰唰”地下来，她哭着说，“表哥，我不告诉何安是为了他好，因为这件事太危险了，但我又必须要做。”
她一边哭，一边将所有的事都娓娓道来。
原来，姚洁去《星报》实习之后，接到的第一个案子就是揭露社会上非法买卖人体器官，通过种种线索和途径，她查到了金碧辉煌夜总会的总经理极有可能参与了这事。再继续深入下去之后，发现与最近刑警队手上的恶性连环杀人案有关联，而凶手极有可能是一个叫苏雪的女人。
而苏雪，是她姐姐的名字。
可能是一种天生的第六感，也可能是冥冥之中的指引，她顺利地潜入了苏雪现在所在的DeepNight夜总会当歌女，根据和同事以及苏雪本人的聊天，她震惊地发现，这个叫苏雪的女人，所有的身份信息都指向了她失去联络多年的姐姐。
当年，姚洁和姐姐苏雪跟着母亲改嫁，因为姐姐已经成年不愿意更改名字，所以还保留了原来的姓氏，而姚洁却被迫跟着改了继父的姓。
继父为人刻薄小气，因此对姐姐怀恨在心，时常打骂她不说，有一次趁着母亲不在，居然还侵犯了姐姐。当时，姐妹两个想要报警，但知道实情后，她们的母亲不只没有站在女儿一边，反而还责怪姐姐不检点勾引了继父。姐姐怀孕了，母亲对继父也没有任何不满，居然还帮着他到处散播姐姐水性杨花的谣言。
这样的家，姐姐无法再留下，只能连夜逃离，后来杳无音信。
而她，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母亲对她防范甚严。她学习成绩好，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学校减免了学费，还补贴生活费，她的母亲求之不得，立刻将她赶走了。从此，她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姚洁很确定，DeepNight的这个苏雪所有的身份信息都是她亲生姐姐的，但她更确定的是，这个叫苏雪的女人，并不是她的姐姐。
她决定要查清真相。
沈铭满脸震惊，“什么？苏雪，并不是真正的苏雪？”
姚洁点了点头，“她，哦不，应该是他。苏雪的丈夫江华并没有失踪，他一直都在，两年前失踪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苏雪。”
她顿了顿，说，“我的姐姐苏雪有百灵鸟一样的嗓子，但是她天生酒精过敏，根本就不能喝酒。可现在这个苏雪，她却擅长酒道，简直千杯不醉。我调查过了，江华很会喝酒，寻常的人根本就喝不过他。”
沈铭想了想，“只凭这一点，似乎很难认定苏雪就是江华。”
姚洁道，“当然不只是这一点。我查访了孤儿院几位退休的工作人员，以及江华曾经相处过的小伙伴，他们告诉我，因为长得过于秀气，孤儿院有活动的时候，经常会将他打扮成女孩子来表演舞蹈之类的节目，久而久之，他就有些女性化。于是我就去找金碧辉煌早期的一些照片，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照片来，指着几处说道，“表哥，你看，这些照片里的苏雪有什么不同？”
沈铭仔细看了一会，忽然目光一亮，“在台上唱歌的苏雪，和底下与客人们应酬喝酒的苏雪，不是同一个人。不过，她们都化着很浓又很夸张的妆，容貌身材上也很相似，恐怕不仔细看，或者不熟悉的人，一时间是分不清楚的。”
他脸色一变，“你的意思是说……”
姚洁点点头，“没错，我姐姐有严重的酒精过敏，但夜总会这种地方怎么能避免喝酒呢？所以，她当时的男朋友江华便假扮她与客人应酬。这一点，应该是他们两个人达成的共识，并且别人并不知情。他们活动的时间都在晚上，夜总会灯光昏暗又闪烁，借由浓妆掩饰，不知情的人也看不大出来区别。”
她睫毛微动，语气忽得低沉了下来，“但是有一天，苏雪忽然不能再开口唱歌了……我想，从那时起，江华便彻底地取代了她吧。还记得金碧辉煌的那一场大火吗？当时的死伤人数虽然被瞒报，但我已经找到人证实，确实曾出现过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只不过经理为了息事宁人，瞒天过海了。”
那，应该就是真正的苏雪吧。
沈铭沉默半晌，忽然问道，“所以，你是故意的？”
故意用突然失踪的方式引起何安的注意，而惊慌失措的何安必定会去找他这个当刑警队长的表哥，然后他就会发现她资料袋的秘密，以及故意在何安面前展现的纸鹤，他会注意到DeepNight，注意到苏雪以及这所有的一切。
是的，这个苏雪如果是江华所扮的，那么被捕之后就能立刻验明正身。
姚洁眼眸含泪，“对不起，我承认我确实是故意的……但我没有想到事情竟然那样复杂。”
她哭着说，“我无法接受我的姐姐是个连环杀手的事实，但看了受害者的照片，我忽然明白了。那些人，虽然长相不一，但每个人身上却都有一些我继父的影子，有些人眼睛像，有些人鼻子像，还有些人发型像，再加上一样的年纪，又对她做着同样恶心的事，我想在那一刻，我姐姐将那些人当成了继父。”
而江华，如果他坚称自己是苏雪，就会背负连环杀手的罪名，如果他选择做回自己，那么真正的苏雪以及杨雷的命案，他也必须要负责。不论哪种，他都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尾声
A大的操场上，无限美好的落日夕阳下，铁红色的塑胶跑道被余晖照得闪闪发光，何安和姚洁相互依偎着坐在看台上，凝望着安静空阔的操场，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忽然，姚洁在何安的耳边低声呢喃，“谢谢你。”
“什么？”
“谢谢你帮了我。”
何安将姚洁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他闭上眼，嘴角却露出微笑，半晌，他低低地说，“傻瓜。”
是的，他明知道那是姚洁做的一个局，却心甘情愿往里面跳，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爱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