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了人。”
青却看着面前信纸上短短的一行字。
这是她这个月收到的第三封信。每一封都完整的填着地址,贴着邮票,盖着邮戳,由邮递员送到她单元楼下的信箱里。
她把信封连同信纸像之前两封一样,拿到客厅,墙上挂着青却爸妈的两张遗像,相框下的桌子供奉着香炉和水果点心。她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燃烧后的白烟顺着微弱空气流动的方向飘远。
青却重新划一根火柴,把信抵在火苗里,不一会儿,纸张便烧的只剩黑色灰烬。她抬手摸摸相片里笑着的妈妈的脸,静静思索这封信会是谁寄过来的,寄件人的地址写的是青却老家,她最不想提及的地方。
青却今年二十七岁,名牌大学毕业,现在在金融公司做投资顾问。父母都于近几年去世,孤身一人生活。
收到的三封信,并没有对青却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她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即使知道信是从老家寄来的,她也没有多去调查的打算。
意外发生在一周后。
青却陪客户吃饭,饭局结束已至深夜。她打车回家,司机不知道从哪边过去青却要去的小区2号门,青却解释了一遍他还不明白,青却失去耐心索性在路边下了车。
没多远就是目的地,青却喝了点酒,刚好吹吹风。路边的路灯零散有坏掉的,走一小段会陷入黑暗中。周遭汽车驶过的声音也比白天少了许多。青却高跟鞋的声音踩在路上响起一串“咯咯咯——”的清脆声响。
忽然,青却停下脚步。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后面好像有人在跟着她,她以为只是自己想多了,没想到缓缓回头,身后那人抬起脸,黑色帽衫和黑色口罩下,那双眼睛在路灯下折射着亮光,带着锐利直勾勾盯着青却。
青却慌乱的转回头,当作无事发生,脚步越走越快。身后那人跟上来,悄无声息。
青却拐过前面的弯,开始跑起来。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家的方向跑,故意七拐八拐穿过一条条小巷,企图甩开那个人。那种压迫上来的感觉消散了许多,她回头看,那人没有追上来。青却长舒一口气,纳闷自己运气怎么这么不好,竟然遇到变态。
下一个拐角,她看到那人出现在自己眼前。
青却是惊醒来的,她梦见自己被一个浑身穿着黑色衣服的人跟踪,被抓到的那一刻她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白色的陌生房间里。
那不是梦。
她坐起身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伤口或异样感觉,一切正常,只是身上被换成了纯白色的衣服。她四处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
房间不是很大,墙壁、天花板、自己睡的床,甚至仅有的家具——桌椅都是白色的。这白色白的让人眼睛疼,只有房门是白色透明的,像是玻璃材质,紧紧关闭着。显示着门外走廊上白色的墙。她试着转动了下把手,是锁着的。
青却敲了敲门,试探性的喊:“有人吗?”
过了几分钟,忽然有人出现在门口,打开门。青却就站在门前,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两步。
来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二十几岁左右。穿着一身白大褂,开着的衣襟能看出大褂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衣和白色裤子。带着一副细边的银框眼镜,眼镜下是一双沉蕴着淡淡笑意的眼睛,五官端正明朗,身形挺拔,是那种看起来就是好人带着正气的脸。
他开门进来,随手把门带上,用脸上那副极淡的笑意跟青却打招呼:“你好,青却,我是新丰。”
青却看他伸过来的手,没有回应,反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医院,我是你的主治医生。现在我带你去会诊室跟你聊一下你的病情。”新丰态度温和的回答。
青却不明所以,警惕的跟着他开门出去,进入到门外那条长长的白色走廊。她醒来的房间在左手边,顺着往前走,她看到走廊左侧相隔一段距离出现的一个个相同玻璃门的房间,和一张张带着绝望、好奇、求救、伤痕累累的脸。
那些人穿着和她一样的白色衣服,瞪大着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她和新丰从自己门前经过。
路过第七个房间门口的时候,她看到房间里的男人,正坐在地上,双手撕扯着一只生的荷兰猪在吃。满口的血肉在用力嚼着。
青却震惊的呆立住,走在前面的新丰察觉到她停下脚步,回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房间里的男人看到新丰的脸,原本麻木的状态瞬间变得惊恐害怕,连滚带爬的躲进床底。
青却转回目光看向新丰,心中惊疑更甚,手心出了薄薄一层汗。
新丰冲她笑笑,“走吧。”
青却慢慢跟上。
“会诊室”在病房之下的楼层,青却跟着新丰走过层层台阶,下到楼下,目光四处观望,想搜索一些有用信息。忽然发现从病房一直走到“会诊室”的门口,竟然没有一扇窗,只有炽亮的灯管照的整个房间和走廊宛如白昼。她分辨不清自己身处的楼层是几楼。
她数了一下,加上她醒来的那个房间,整个玻璃门那个楼层一共是七个房间。房间里应该全部都是和她一样的“病人。”
而现在到达的“会诊室”,除了门是一扇白色的木门,房间里依旧全部是白色陈设。
整个房间布置的更为舒适,没有床,有白色的真皮躺椅,靠墙的白色木柜上,点燃着淡淡的白色香薰蜡烛。
“坐。”新丰抬手示意一下躺椅。
青却犹疑了一下,坐过去。
新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一叠资料翻看。
青却静静看着他,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这里有六位病人在此接受治疗,加上新来的你,现在一共是七位了。”新丰合上资料,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膝盖,颇感兴趣的看着青却。那眼神让青却觉得,自己被当做猎物一样在看待,玩味与兴奋毫不掩饰的投递出来,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1号杀死的是自己的女朋友,吵架推搡中不小心致死。2号杀死的是自己公司的对家,雇凶杀人。3号杀死的是因口角之争的小混混,捅了七刀。4号杀死的是出轨老公的情妇,活活打死。5号杀死的是霸凌自己很久的高中生,化学物品致死。6号杀死的是害死自己孩子的护士,绳索勒死。而你,是他们之中最令人惊讶的,也是患病最重的。
因为,你杀了自己的父亲。”
从新丰的话里,青却已经在心里慢慢知晓,这个人应该就是给自己寄信的人,明白了自己目前处境的原委,反而舒了一口气,她放松下来,问道:“我收到的那三封信是你寄的,这里加上我的七个‘病人’都杀过人,你不是真的医生吧……这里也根本不是医院。”青却隐约觉得,这里没有那么简单。
新丰微笑:“不,我是医生。相信我,我很快会治好你们的。”
闻言,青却冷笑道:“杀人犯怎么算治好?痛哭流涕的悔过保证日后不再犯吗?”
新丰并没有被青却略带嘲讽的话影响,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热水,缓缓道:“社会制度对于违反法律的人往往严惩不贷,他们的方式也只不过是把这些人集中关押,进行思想教育,把大部分偏激无视伦理道德的人关在一起,你觉得是什么好事吗?在监狱里的黑暗比在正常社会里要更甚十倍百倍。以剥夺人身自由作为惩罚,遭受欺凌或被欺凌,经历过这些的人反而内心的阴郁会生发更甚吧。你又怎么知道我的方式会不比这些有用呢?”
新丰边说眼睛里边迸发出光亮,这是他心里坚持的与常人有异的想法,现在正在逐步实施中,等这些病人救治成功,他会让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看到,曾经沿用几百甚至几千年的刑罚,是多么过时与错误。
青却看着他没有说话,说这些话时的新丰看起来冷静中带着常人所没有的疯狂。
“现在说说吧,你是怎么杀的人。”
青却反问:“你知道多少?”
新丰从文件夹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到青却面前,“你做过的基本都知道,不过,我更想听你亲口描述,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是什么感觉。”
照片里是青却的父亲林风涛,他全身肿胀呈灰青色,面容已经有些辨认不出。青却记得,这是她去派出所认尸时看到的林风涛的最后一面。
她看着新丰,面无表情的沉默着,他竟然有这些照片。
“我想你也明白,配合我完成所有治疗,你才有希望出院。”
青却往后仰身,让身体沉进躺椅的靠背里,思索着该从哪里开始说。“我离开老家很多年了,那天他跟我说我妈之前一个陪嫁的镯子被他翻出来了,想给我,我就去了。到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他一个人住在村子最东边,我进去看到他又喝的脸通红,醉醺醺的躺在床上,心里很厌恶,转身走了,有些后悔回去。他大概是被我的关门声吵醒,晃晃悠悠的起来了,喊我的名字。我当做没有听到,去了附近一个很大的湖,那里是我从小玩的地方,我妈妈常去洗菜洗衣服,忽然很想再去看一眼,没想到,过了会儿,他跟了过来。”
新丰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你把他推下去了?”
“我自己跳下去了。”青却淡淡一笑,“看来你并不全都知道。”
新丰直接承认道:“我确实不清楚你的杀人过程,只是有你的杀人证据。”
青却不以为然,是否知道杀人过程和拥有杀人证据,对她来说,并不怎么重要,她没想过这件事会不为人知的隐瞒很久。
她接着说道:“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自己跳了下去,水很深,我边挣扎,边被淹没。”
新丰不解,“你想自杀?不对,你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人。”他笃定说道。
“是测试。”
新丰明显对她的行为兴趣颇浓,不自觉微微前倾身体,离青却更近几分,等待她揭晓原因。
“我很小的时候掉到那个湖里过,是他把我救起来的。我内心深处,想再试一次,他还会不会再救我一次。我呛了几口水之后,听到旁边传来的重物落水声,我知道,他来了。
我划动手脚,浮起身子,看他往湖中心我挣扎的方向过来,他年纪大了,又喝了那么多酒,还没游到我面前动作已经变迟缓了很多。我没再假装下去,自己很快游到了岸边,看他不可置信的喊我名字,一点点往岸边来,又怎么都到不了,没一会儿,他就没力气了,沉下去,再也没有浮上来。”青却脸上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淡然。
新丰:“测试的结果不是你想要的吗?”
“对于他还会来救我这件事,我大概已经预料到,就算不是出于骨肉亲情,他也会为了跟我要钱救我的。”
“所以无论他是否来救你,你都会给他一样的结果,那测试有意义吗?”
“有啊,他死去的理由和过程变得美好了一点,不是吗?”
新丰没有回答,盯着青却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心的笑了笑。他再次确认,青却就是自己要找的“典型病人。”
他接着问:“你之前有想过别的方式去杀他吗?”
青却扯出一个笑:“想过无数种方法,只是没有真正动手的勇气。”她反问:“见死不救算是杀人吗?”
“算,如果不是你跳进湖里,他不会下去,你只是没有真正用手去碰触他的死亡而已。”
青却淡淡“哦”一声,似乎刚刚自己只是随便问问,结果并不重要。
“今天先到这里,你刚来,好好休息,适应一下。”新丰起身送青却回去病房。
青却顺从的进了病房,新丰准备关门的时候,青却转过身来问他:“新丰医生,你会给我开药吗?”
“不,不会。”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新丰按时给每个病人分发餐食,除此之外,青却没有见过他。
病房里的隔音很好,她独自待在里面,一点有关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门虽然是透明的,能看到的范围也只是走廊的白色墙壁,没有手机、电视、网络、书籍,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她只能凭借着新丰送饭的时间间隔估测大概两餐为一天。
这是一种将人全身心禁锢住的可怕感受,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这种未知的等待还要多久。
青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静静的坐着,她在整理自己目前的处境,以及回忆自己前半生能记起来的每一件事。
林风涛死的时候是在春裕村,既然新丰说他并不知道杀人过程,说明当时没有人看到。林风涛死后,她回了A市自己家,过了两天,有人发现林风涛的尸体报了案,她接到警方电话去认尸,才算正式知晓林风涛的意外死亡。
那些照片应该是派出所的警察或者法医之类的人才有机会拍到,但是新丰的口音一听就是A市本地人,他不会是拍照片的人,是有人给他的,而且目前这里的七个杀人犯,每个人杀人的是由和手法都不相同,他怎么会找到这七个人的呢,他背后肯定还有人在帮他……
第四天,新丰把青却带到了“会诊室”。
“今天,我想听一下你杀人的原因。”新丰把一张照片推到青却身旁的小桌子上。
是青却和妈妈的合影。
青却拿起来,手指眷念地抚过妈妈的脸。嘴边扯起一丝讥笑:“新丰医生,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他竟然真的什么都知道。
新丰依旧礼貌询问:“方便讲述一下你妈妈的事吗?”
过了会儿,青却放下照片,缓缓开口,“林风涛一辈子都没什么本事,做什么不成什么,从我小时候就酗酒,喝醉了就开始打人,他很少打我,说我也姓林,跟他是一家人,我妈不是,我妈是外姓,是外人,所以他喝醉了就打我妈撒气。我小时候只会哭,长大一点就往我妈身上挡,他更生气,说我胳膊肘向外拐,连我也会一起打,我妈会紧紧把我护在身下。我小时候的衣服上,每件都沾过我妈的血。
她跟他提过一次离婚,结果林风涛把我藏了一个多月,我妈急疯了,再也不敢提。我从小就在想应该怎么杀林风涛,做梦都在想。我十五岁的时候,有天回家,看见他打完我妈正拿着白酒往她脸上浇,我从门口找了根棍子,狠狠一下打在他头上,他直接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我妈吓得去探他鼻息,没死,我没让她喊救护车,稍微过了会儿,他意识恢复了一些,捂着头一遍骂我一遍喊疼,我让我妈去换衣服整理一下,然后我去拿了把菜刀,堵住他的嘴,砍了他右手两根手指。”
“为什么砍手指?”
“不都说十指连心吗,我一根一根一节一节砍下来,让他好好感受了一下。我跟他说,要是有胆量报警,反正我未成年,等我出来,我还会来弄死他。”
“然后呢?”
“然后他疼晕了过去,我妈换好衣服出来看见以后,腿软的站不住,流着眼泪看着我,一直声音发抖的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我把她带到房间里,跟她说‘现在收拾好所有东西,我们走,走的远远的,以后只有我们两个平平静静的生活,不然等他醒了,是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的。’我妈虽然很犹豫,最后还是听了我的话,我们去了几千里外的一个小县城生活,一切都重新开始。”
“林风涛找到了你们。”新丰确定地说道。
“对,十年后,他很偶然的知道了我们的消息,找上门来,那天我在小区门口被他等到,他已经老的不像样,衣着破烂,腆着笑喊我的名字,我给了他钱,让他不准出现在我妈面前,后来他又来了几次,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胃口大,厚脸皮,说过的话从来不算数,我警告他,我敢砍他两根手指就敢砍断他的脖子,他梗着头得意的笑笑,说知道我不敢,我要是真砍了他,进了监狱,我妈怎么办。”
“那个时候你起了杀心?”
“没有,他说的对,我确实不敢,这么多年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只有我妈,我不能让她再承担任何悲痛难过的境遇,我给了他很大一笔钱,他收下以后,再次做了没有任何可信的保证,绝对不会来找我的麻烦。那次他安稳了两个月没有动静。我生日那天,一回家就看到我妈做了一桌子菜,桌上摆着蛋糕,桌边坐着他。我妈手足无措的给他倒着水,那瞬间我想拿着棍子一下一下狠狠砸在他身上。
我的警告和钱彻底失去效用,从那天开始,他三天两头来我家,让我妈做饭给他吃,说想念家里的温暖,我在安排其他城市的工作房子准备尽快搬家甩掉他。”
“事情看来并不顺利。”
“计划总是很难让人如愿,那天晚上我加班很晚才回去,到家的时候他在家里,屋子里满是酒气,他醉醺醺躺倒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妈倒在地上,身上有伤,已经没了意识,救护车很快来了,抢救了2个小时,医生跟我说她人已经没了,是突发脑溢血,送来的太晚了。我说不出话,脑子木木的,想想点什么,可是想不动。我妈走后他知道自己难逃干系,我没了顾忌,真的会对他动手,吓得自己消失了,再没出现。”
“那段时间你还好吗?”
“不知道,好像也就那样,又好像不怎么样,记不清了。”青却笑笑,费力的扯扯嘴角。
“怎么又会去跑那么远杀了林风涛?”新丰问。
“不知道,总觉得自己有件事没完成,鬼使神差就去做了。他死了以后心里就解脱了,什么都不怕了,也没什么东西压在心里面了,所以我收到你的三封信的时候,心里并没有什么影响。”
青却说完所有的事情,好奇的看着新丰:“新丰医生,你对我的诊断是什么?”
“每个人杀人都是有缘由的,有的出于自身遭遇,有的出于心理疾病,这不是大问题,有的人找到缘由有帮助,有的人不需要找到缘由,治疗的方法都是大致相同的。你不要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可我不觉得我需要治疗。”
“杀人是一件伦理道德和法治规则都不允许的事情,你去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就是犯了错误,很多人都会有杀人的念头,像你这种有了念头并且去实施的人,是有悖社会规范的,你需要正视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些规则和管制,并去遵守,从内心深处去畏惧抵触伤害他人这件事。人如果毫无畏惧,随心所欲,那存活下来的只会是那些最残忍最狂虐的人了。这样对那些遵守社会准则的人是不公平的,是在欺负老实人。”
青却没想到他说的话竟然会有几分道理,倒并不是神经紊乱的偏执狂。
新丰站起身,从小桌子下面拿起一只小笼子,小笼子里是一只白色兔子,他抱出来,送到青却手上。
青却迟疑了一下,接过来。
“这是你的了,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它。”
青却这才想起来,她路过其他六间病房时,有通过透明门看到,他们的房间里也都有一只动物,有的是狗,有的是猫,有的是蛇……
“好好照顾是任务吗?如果它有问题会怎么样?”她忍不住问。有些不懂新丰给每个病人发动物的原因。
“它是你住院期间的伙伴,尽心照顾就好。”新丰没有多说,把青却送回了病房。
接下来的时间,除了每天送饭时,青却没有见过新丰,兔子的青菜会跟她的饭一起送来。她本身就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之前从来没有养过任何宠物,那只兔子被她随意丢在房间里,除了把青菜扔过去,她没再管它。
青却在心里猜测了很多种可能,新丰给每个“病人”都有分发宠物,种类无一相同,后面肯定有什么和宠物有关的事情发生的。她想起之前看到的其中一个人在生吃荷兰猪的样子,直觉告诉她,这只兔子带给她的未知,不会是好的。
差不多又是四天过去,青却再次被带到“会诊室”。
一侧墙壁上方的白色幕布缓缓落下,投影机投射出照片和影像。
青却愣住,转头看向一旁的新丰,“你从哪里弄来的?”幕布上是青却从小到大的照片和模糊的几小段录像。
新丰笑笑,谈话在幕布上不断循环的图像上开始。
“你小时候很可爱。”
“我可以不说谢谢吗。”
“你的记忆力怎么样?”
青却盯着他的眼睛,没回答。
“你能想到自己最久远的记忆,人生里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时候的?”
“你呢?”她反问。
新丰扶一下眼镜认真想了想:“大概是我5岁,夏天,第一次坐上秋千,特别高,我很怕又很想不要停下来。”说完,他耐心的等她沉默片刻之后的回答。
“我不确定年龄,太模糊了,是在去幼儿园之前,妈妈坐在街上跟领居聊天,我被抱在她怀里,用手摸她的脖子,她一说话,那里会震动起来,很有意思。”
“记忆是很杂乱、间断的东西,时间越久,越深刻的东西会越被留存住,”新丰用遥控器暂停了幕布上的播放,画面停留在一张青却大概五六岁时的合影,她梳着两个辫子,钻在爸爸妈妈腿中间,害羞的探着头。
“你还记得这张照片拍的时候的事情吗?”
青却看着照片,神色冷漠,像是在看陌生人的一样,“不记得。”
“不记得也没关系,你想想小时候的事情,告诉我一件。”
青却皱起眉头,她反感被人这么正大光明窥探记忆,并不想回应。新丰极有耐心,丝毫不介意青却的沉默,他往后靠向椅背,静静等她开口。
最后青却被这静止的等待磨得有些烦躁起来,她妥协:“有一次,我妈妈有事不在家,让我爸看着我,我一直哭,他哄了我两次,我还在哭,他恼怒起来,把我扔在了外面的草垛上,自己回了家。”
那天的过程比以往都要长一些,新丰用自以为朋友的身份,迫使青却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久远的记忆被翻开,和之后的种种事情对比起来,青却心里丝毫温情也未唤起,只是感觉悲凉冰冷更甚。
青却像之前一样,在等待被新丰下一次诊治的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情。
新丰在带1号去“会诊室”的途中,1号的体力出人意料的恢复到常人状态,力气很大,把新丰狠狠撞向墙壁,新丰被撞倒。1号飞快的跑向楼梯准备逃走,紧接着就被新丰手里的麻醉枪正中后背。
他瘫软着身体被新丰往自己的房间拖去,像是想起这段生不如死的时间所遭受的崩溃一切,他奋力抵抗,挣脱新丰的手,往反方向退缩。
青却当时正靠着床倚坐在地上,看着透明门外的白色墙壁发呆。视线里多了一个浑身颤抖趴在地上不断后退的人,嘴里大喊大叫,她听不到一点声音。她认出,是之前1号房间里那个生吃荷兰猪的男人。
青却所处的7号房方向是整个走廊的尽头,楼梯在相反的1号房方向,她正疑惑,这个人逃跑也不应该是往这儿来,然后新丰出现了,他冷冷站着看着地上哭喊挣扎的人,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听够了他的喊叫,他不知道从身上哪里摸出一把小手术刀,摁住1号的脸,像摁住案板上一条扭动的鱼,在他胸前划开一个大大的“X”。
血很快蔓延开,流到青却的门前,她呆呆看着这一切,新丰察觉到她的目光,冲着她像往常一样微微一笑,青却心里不可控的涌上一股窒息感,紧跟着一阵恶寒。
新丰把人拖走了,地面被重新清理干净。
青却再次被新丰带出来,这次要求带着兔子一起,她特意把脚步尽量放慢,去看1号房里的情况。
1号还在,整个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躺着,他没有死。
青却被带着去了“会诊室”往前一段的另一个陌生房间,门上的牌子写着“诊疗室。”
新丰打开门,青却整个人下意识往后一退,房间里是医院标准手术台的模样。
新丰的手伸过来,轻轻推在她后背,“进去吧。”
手术台旁边还有一个袖珍的一模一样的小手术台,新丰从青却手里接过兔子。手术台的四角有四根固定带,兔子四肢被固定住,剧烈挣扎着。
“你需要把兔子的后背割开。”新丰递过来一小把手术刀。
“为什么?”
“这是明确的命令。”
“我不想割。”
“青却,你该试试。”新丰看着她,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不容拒绝和冷肃。
青却拿起刀,一只手在兔子后背摩挲几下,它的毛很厚,她往两边梳理了一下,露出一点粉色皮肤,停驻一会儿,刀还是割下去。
她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划下去,手掌下的兔子便被锋利的刀锋割开皮肉,渗出血来。青却停下,看着新丰。
“缝起来吧。”
“……”青却已经不想去懂他的神经思路。用针线生疏的把伤口缝合起来,兔子挣扎半天,已经力衰下去。
新丰把缝合好伤口的兔子放到小箱子里,让青却去把手洗干净。
“上去吧。”他指指大的手术台。
青却看到大手术台上也有相同的四根固定带,顿时心里一凛,抗拒的后退到门边:“你要做什么?”
“你已经知道了。”新丰一身书生气,力气却大得很,青却本身吸了很多烟雾,虚弱无力,轻而易举便被新丰拽到了手术台上。她趴在上面,手脚被紧紧束缚住,眼罩蒙上来,视线变得漆黑一片,感官被放大。
她清晰感觉到,新丰用一把剪刀,从下往上,把她穿的白色上衣剪开,剪刀冰凉的一边,沿着她的脊柱一路上滑,衣服散落到两边,激起大片鸡皮疙瘩。
新丰夹起海绵球在她后背仔细涂抹消毒药水。
她整个人紧绷起来。
“青却,你该好好感受。”新丰在她后背用手掌轻抚两下,好似安慰。
下一秒,刀划上来。
冰冷的刀锋带着刺人的凉扑上来,不给她反应时间便游走开。青却感觉到皮肉被划开,剧痛锐利袭来,她死死咬着牙,闷哼出声。紧跟着有液体沿着脊背弧度留下来,流到小腹一侧。
那疼痛太过蜇人,紧跟着似乎稍弱了一点点,变得炽热无比,被暴露在空气里的血肉,轻微颤动起来。
“新……丰……”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这个神经病!”
新丰把手术刀放下,准备给青却缝合。
缝合的过程要疼痛难忍更甚。
针刺进皮肉,拉扯好线的过程中,分开的两侧皮肉也跟着被拉动扯近,青却疼的浑身直出冷汗。全部缝合好后,消好毒,包扎起来,穿上新的衣服。
青却全程像个人偶娃娃被新丰摆布,她脸色惨白,站都站不住,一丝企图反抗的意念也没剩下,整个人虚脱的厉害。
新丰给她擦擦脸上的汗,脸上是以往的熟悉微笑:“青却,你会好的。”
他把她扶到轮椅上送回房间。
经过其他房间的时候,1到6号都静静地看出来,看青却那张惨白汗淋淋的脸。有人在笑,有人在恐惧,有人在茫然……青却两只手捏紧轮椅扶手,认真的去看去记住他们的表情,3号看起来似乎有些不一样,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只是目光沉沉地望过来。
门关上的一瞬间,青却从轮椅滑落到地上,被包扎好的兔子跟着她一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青却抬手,轻轻摸了摸兔子脑袋。嘴角费力的扯起一丝笑。
接下来的“治疗过程”开始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循环起来。
青却的伤口养好一点,便被带到“诊疗室”重复之前所有的步骤。新丰会问她杀人过程、杀人原因、回忆小时候的事情,然后再把她带到那间手术室,进行一模一样的要求和结果。
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青却试图打乱他的步骤,不配合他的所有询问和要求,新丰只是笑笑,不介意的样子,安静的等着她,长时间的僵持之后,往往是青却先败下阵来,那种压抑窒息的感觉让她会在一段时间之后,涌上一股喘不过气恶心想吐的冲动。
青却无比的认定,新丰是个疯子。
有知识有自信的疯子令人惊惧又捉摸不透。
第四次进程循环之后,她再次来到“诊疗室”,这次她忍住了,迟迟没有配合回答新丰的问题,新丰的目光看起来和之前第一次见面仍然一样,但是带给青却的感觉已经大相庭径,青却甚至已经有些缺乏勇气去看新丰的眼睛。
那双眼睛会在她大脑停止转动的时候,不断出现在她脑海中,配合那把冰凉小巧的手术刀划破皮肤的感觉,那感觉让她想一了百了,赶快结束这种感觉。
新丰等了很久,青却还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这次要比之前时间都长,他站起来,走到青却身后,双手扶在青却肩膀上,俯下身,在青却耳边轻声说:“青却,这已经是第8次治疗了,你之前做的很好,我很喜欢。你应该明白,不痊愈的人是没办法出院的。”
青却被耳边的声音激的有些不可控制的微微颤抖,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目光飘忽的看着前方某一个地方回答道:“强行制造生理上的畏惧反应,是不会达到你想要的效果的。”
“至少你现在已经连根兔子毛都不敢拔了不是吗?”新丰轻声笑道,似乎是在回想,青却上一次的治疗过程中,已经连兔子都不敢摸了,乖乖的躺到了大手术台上接受‘手术’,新丰把她拉下来,让她站在兔子跟前,他在她背后划一刀,青却必须跟着在兔子身上做同样的动作,青却疼的刀都握不住,手下掌握不住力,兔子在过程中就死了。
青却跌倒在地上,一只手握着手术刀,一只手抓着自己肩膀,浑身抖了很久。
新丰站在一旁仔细观察并记录青却的所有细微反应,像观察一只实验室里刚刚注射好药物的小白鼠。
青却的最后一次治疗,是第十七次。
她的精神和肉体已经麻木,新丰的手术刀从未割的那么深,刀身已经算是切进了青却的后背,她僵直着身体,任凭刀尖在肋骨上一下下做停留,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只兔子逃过一劫,她达到了新丰的期望,见到兔子如同见到一条蛇,畏惧非常。
然后是漫长的修养时间。
她在那间房间里大概待了几个月?她粗略估计。时间长到背后最深的伤口已经结了疤,虽然她还是觉得后背好痛,痛到每天只能趴在那张小床上,呆呆地望着白色的空无一物的地面。
青却什么都不想了,疼痛让她连解脱都忘记了。
“这是最后的出院考核。”
白色的空屋子里,3号倚坐在墙壁一侧。听到声响,抬起头眼神快速扫过玻璃门口的新丰和青却,又落回地上。
新丰握着青却的手,递给她一把小小的手术刀,轻声说道:“青却,你杀了他就可以出院了。”
青却眯了眯眼睛,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她不明白新丰的意思。“这是考验吗?坚守住不伤人才能痊愈?”
“不,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新丰微微一笑:“活下来的那个可以获得自由。”
“你所谓的治疗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青却向前一步,双手因愤怒攥紧,狠狠的盯着新丰。她实在接受不了被新丰折磨了这么长时间,他所谓的理念自己又再推翻,之前所遭受的一切仿佛完全变成了一个笑话。
新丰把手放在青却两边肩膀上,微微弯下身体,认真的正视回去,轻声说:“我喜欢你现在脸上愤怒又绝望的表情,这一刻的你,多么真实。治愈杀人犯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看到你们从不甘挣扎变得恐惧颤抖,再到逐渐麻木。当你们慢慢接受所发生的一切,不再有任何希望的时候,再去杀人,这不是更奇妙的事情吗?我很好奇活下来的那个人的感受。”
青却没得到发泄愤怒的机会便被新丰推到了房间里。
她手里的手术刀,像是一块灼烧过的铁,烫得她整只手都在抖,她似乎已经闻见自己皮肤的焦味。
门被关上,3号看着她,慢慢站起来。
他比青却要高一些强壮很多。
他向青却走过来,“新丰是个疯子。”
青却想回应他,但是身体的所有感官都被手里的手术刀攥在一起,她连个表情都做不了。
“但我得试试。”3号说,原本僵硬的脸上转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眼睛里满满挣扎。
同样的手术刀从3号手里送出,插入青却胸前,青却没有躲开,一瞬间,熟悉的疼痛袭来,痛到她分不清伤口到底是在哪里,青却和流出的血一起倒在地上。
3号把青却胸前的手术刀拔出来,握在手里仔细看上面的血,他看着青却躺在地上胸前流出的大片血迹,手指抹了抹刀上的血,刀锋一侧,手心被割开,血重新染上刀身,他皱着眉头盯了会儿,浑身开始痛。
3号把刀放在脖子上,用力一抹,血喷涌出来,倒在青却旁边。
青却感觉有好多热热的液体向自己涌过来,她摸摸地上,是刺眼的红色。
门被打开,新丰进来了。
他先确认了3号的死亡,接着俯下身,去看青却的情况。青却记不清当时自己的手是如何快速的抬起来,又是如何割破了新丰的脖子,她更为清晰记得的是,新丰双手紧紧捂住脖子上血的源头,用断断续续又无比暗哑的声音说:“青、青却,你完了。”
从此存活的每一天,都将堕入黑暗,回不了头。
青却扶着墙壁踉踉跄跄,一步步找到出口。大门打开的一刻,门外温暖热烈的阳光扑过来,草地上的绿色生机盎然,耳边能听到远处马路上车流的声音。
响着警笛声的几辆警车和救护车冲过来停下,好多蓝色制服的警察包围住身后的屋子。青却想不动是谁报的警,他们来是抓谁啊?
新丰?还是他关起来的他们?
身上被裹上一张毯子,身后的人把她往救护车上送,其他的人正忙着进去搜救。她回头看,原来“医院”不是在地下的,只是整栋楼都没有窗户。
回头的时候,青却看到身后人身上的警徽,那人开口:“青却,你好。”
青却浑身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