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我自己的秘密。我不能对你说,我得严守秘密。你不要说我装神弄鬼搞得神乎其神,其实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
我现在坐在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学写作班的阶梯教室里,我们的首席文学教授正在讲授博尔赫斯享誉全球的《沙之书》。对于博尔赫斯的哲思,对于他宇宙的无限性,对于他时间的任意性,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我远离我的教授远离我的同学,坐在最高台阶那个墙角的位子上。
教授一定会认为我在潜心向学,可他不知道我手里捧着的书,不是《沙之书》,而是《人间失格》。我现在正抱着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一句一句地啃着。
我不喜欢博尔赫斯的故弄玄虚,但是太宰治的呓语却暗合我的心意正中我的下怀。他的那种压抑的郁闷,他的那种抽搐的呻吟,他的那种病态的思维,他的那种孤傲的视角,无不与我心底那种潜伏了几十年的情绪暗合。他们在彼此呼应中欢呼雀跃,在彼此的应答中蠢蠢欲动,在彼此的交流中水乳交融。
于是,我就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我是抑郁症的病原携带者。不,我不是患者,我只是一个抑郁病症携带者。作为一个整天沉浸在文字里的人来说,我非常清楚患者和携带者的词义区别。
《高级汉语词典》对患者的解释是,指等候接受内外科医师的治疗与照料的病人。而病原携带者,从医学角度来说,是指受到感染后无明显症状与体征,又未被发现的人。比如体内携带细菌者叫带菌者,体内携带病毒者叫带毒者,体内携带寄生虫者叫带虫者。
在我没有去看医生之前,我永远都不是患者,我是别人都察觉不了的病症携带者。我对自己说,我不去医院,我不对别人说,我要一辈子守住这个不能告人的秘密。在别人的眼里,我依然是那个阳光但不帅气、话多但不讨厌、聪明但不出色的人。
我慢慢地品味着《人间失格》,眼睛在纸页上留驻,神思却飘向了虚无。以前那些需要仰望才能进入眼帘的云朵,现在一丝一缕地萦绕着我的灵魂。这些云絮和我一起,审视着我与众不同的过往。
从小我就有悲天悯人拯救普罗大众的菩萨心肠,有人说再过三五忆年地球会爆炸,我的内心就开始惶惶不安。我虔诚地向每个人请教,如何才能让地球不爆炸?如何才能让地球上的人不死亡?没有人说得清楚地球为什么会爆炸,当然就更不知道如何阻止地球爆炸。在我忧心忡忡彻夜不眠的时候,我终于碰到了一个聪明人。
在梦中,这个聪明人告诉我去水中寻求答案。如果我能够在清澈的流动的水中,看见天上的七仙女,地球就不会爆炸。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对我的两个小伙伴说,我要去河流中寻找七仙女,寻找不让地球爆炸的方法。
当我浸泡在河流之中的时候,我果然看见了七仙女,她站在天庭的神湖边。长发飘飘裙袂飘飘的七仙女,她也想和六个姐姐一起无拘无束地戏水。可是她害怕她的紫色羽衣,再次被董永偷走,让她一次又一次地饱尝相思之苦。于是她的眉宇间,时常有一丝忧郁也有一丝犹豫。
七仙女的抑郁之美,让我明白了,七仙女是个拥有慈悲心的好人。七仙女明白了我的菩萨心肠之后,答应我她不会让地球爆炸,不会让地球上的人死去。我对她顶礼膜拜,感激涕零。从这天起,七仙女就融入了我的血液里。
一条货运驳船驶过,一层层厚重的浪花,涌动着接连不断的浮力,把我轻飘飘的身体送到岸边…… 当然由于我那两个小伙伴告密,我的擅自行动被随后赶来的父亲警告。警告的方式很简单,就是他宽大的巴掌,让我稚嫩的屁股肿起来。
那年,我六岁,我觉得我比我的伙伴们都聪明。这种聪明一直延续到我读书,一直在主宰着我聪明的大脑。
有一天上算术课,也就是后来的读书人说的数学课。老师在讲解“1+1=2”这个算式时,我的脑海中突然一阵翻滚。我大声地问道:“老师,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
正在兴头上的老师被我打断了授课,她不但不对我这个具有异常天赋的学生循循善诱,反而讽刺地问我:“这么简单的问题,你可以问问同学们,吃了一口饭再吃一口饭,是不是吃了两口饭。”
得,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谋杀了我这个数学天才。若干年后的陈景润,攻克了世界近代三大数学难题之一“哥德巴赫猜想”,他证明了“1+2”。
在我的认知里,其实这个世界性的数学难题,就是在“1+1”的基础上,进一步证明“1+2”。如果当时老师不讥讽我不打击我不扼杀我,这个“哥德巴赫猜想”早就被我找到答案了。
那年,我八岁,差一点就成为斩头露角的数学家。也还是那一年,一个漂亮的大姐姐来到我们家,来找大我十岁的大哥。
大哥不在家,他经常在外头闹革命。大姐姐十分着急的模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临走之前,她冰冷的手在我的头顶摩挲一下,让我告诉我哥她来过。大姐姐的手放在我头顶的刹那,她和我心里七仙女的形象重合了。
第二天,她这个资产阶级大小姐就被押上街头。当她那条油光发亮、从脑后一直垂到膝盖窝的发辫,被革命小将绞断的时候,我看见她那哀伤的眼神扫向我的大哥。那眼神就好像七仙女面对王母娘娘的法力,不得不回归天庭之前的哀怨,是那么的无助。
我大哥冲上去要救她,突然有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人截住他。大哥被他们围住了,他们死死地扭着大哥。这时候,大哥的喉咙发出了不甘的吼声。趁着这个空隙,我挤到大姐姐身边。我抓住剪断她头发那个人的手,在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一口。
在我被揍得失去知觉之前,大姐姐感激的眼神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后来大姐姐不见了,直到如今我都没见过她。就是这么一件偶然的事情,却让我懵懵懂懂的心窍开了一条缝。
从此以后大哥沉默了,他的沉默让我多了一桩心事。直到新来的音乐课老师走进教室,我的心才释然。老师很年轻,那根编织精美的发辫在腰际处晃悠。看到她我就想起了大姐姐,也想到了我孤独的大哥,在我的想象中老师成了我的大嫂。
八岁的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于是我就跟在老师后面,欣赏那根会跳舞的辫子。当感情酝酿到情深意切的时候,我给老师写了平生第一封情书。错了,不是我写给老师的情书,是我替我哥写给老师的求爱信。
自然,我这个红娘是做不成的。老师没有变成我的大嫂,但是我的情书却变成了反面教材,在学校的每个班级批判。由于父亲承认错误的态度诚恳深刻,本着挽救教育的原则,我得以继续留在学校继续读书。
初中的校园,疯传着一本名叫《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禁书。我偷偷摸摸地阅读了,才明白了当时冲动地维护大姐姐,是源于青春期躁动的心理。怀春,不管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都在心里悄悄地萌芽。有少部分同学,暗地里结成了对子,也就是现在说的早恋。
进入高中部,这种现象愈演愈烈,已经形成了半公开的趋势。那些没有结配成对的人,被看成不合时宜的人,开始遭到讥讽和排斥。我没有和女生配对,我没有这个心思。
我没有忘记大姐姐,我一直记得她摩沙挲我头顶的感觉,一直记得她最后一次看我的眼神。我现在还后悔,当时昏迷之前,怎么不从那人手里抢回大姐姐的发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