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阳光好像格外的黄,落在一样黄的树叶和庄稼上,泥蛋跟在他奶奶的身后,走在田间的羊肠小道上。
走在后面的他偶尔会停下来,东张张西望望的,有时被一只蝴蝶或蜻蜓迷惑,就跑进旁边的垄沟里奋力去追逐,脚有时被土坷垃绊倒,已经很锋利的豆荚就乘机划破他脸,留下一条红色的痕迹。
这时他才丢下那已经飞远的蝴蝶,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她的奶奶已经自顾自地走远了,他就在后面奔跑着不停地喊着他的奶奶。
他奶奶听到喊声后,脚步停了下来,等了他一会儿,看他跑近了,又向前走去,嘴里斥责着:"赶紧走!快点儿地,走路也不好好走,净指着玩儿!"
泥蛋儿终于跑到了他奶奶的身边,他奶奶的脚步好像只是奔着她的那块芸豆地,泥蛋儿几次去拉奶奶的手,都被挡了回去,索性就跑到奶奶前面,然后停下来,仰着小脑瓜自豪地冲着奶奶说:"奶奶,你没有我跑得快!"可是奶奶好像没看见似的。
泥蛋只得又开始在前面奔跑,他想着跑得越快奶奶就会表扬自己。可是不管他跑多远,奶奶的脸上都是没有喜怒哀乐。
奶奶走路的时候好像膝盖不能弯曲似的,重心都放在脚后跟上,使得身体左右晃动。
出门前,奶奶就卷了很多旱烟卷儿,这一路上,也不知道她抽了几根,跑在前面的泥蛋在等着奶奶的空隙,发现田间的杨树趟里那些披散着一头金黄头发的树枝,他想弄下一棵树枝,可以骑着当大马,驰骋在田野里,那多威风啊!
于是就用那双小手咬牙切齿地去掰那离地面最近的小树枝,可是因为力气小,那树枝怎么也弄不下来,他奶奶这时走近了,帮着他掰了一棵大树枝,泥蛋骑着这棵金色的树枝,在前面跑得更快了,他想着二叔家的老弟还没有这么大的树枝呢,奶奶这次破例没有给老弟掰树枝,竟给自己掰了这么大的一棵。
老弟的玩具虽然那么多,要是二婶儿能让我玩儿一下老弟那台遥控小汽车就好了。我可以用我的树枝去交换呢。
奶奶终于把又一根旱烟抽到了只剩烟屁股了,才扔在了脚底下,狠狠地踩灭了最后的火星。
这时两人到了芸豆地。成熟的芸豆随着秋风荡起风铃。哗啦啦的,引得挨着的那一大片成熟的黄豆也在荚里一呼百应。
奶奶叮嘱着泥蛋在地头乖乖地骑他的大马,哪里也不要去。就低头薅芸豆去了。
奶奶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像是被太阳洒上了银粉,起伏在芸豆地里,(其实芸豆是种在黄豆地里的,黄豆缺苗的地方都补上了芸豆)被薅下来的芸豆,根部带着新鲜的泥土,一小堆一小堆的卧在垄台上。
当奶奶把这片地里的芸豆都薅完的时候,就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旱烟卷儿,一边抽着一边向地头走来,嘴里喊着:"泥蛋——泥蛋!回家了!"
没人应声,奶奶继续喊,还是没有泥蛋的影子,奶奶这下毛了,丢下她的那根还没抽完的烟,这边喊喊那边唤唤,泥蛋就像落入那浩瀚的黄豆地里的一颗小泥蛋,怎么也找不到了。
奶奶这下急了,跑回村里求助,一群人来到黄豆地里找泥蛋,天快眼擦黑的时候,西院的老张太太发现了泥蛋。他正躺在垄沟里睡得正香呢。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拿起他的那个拉巴叉的树枝。骑了起来。
第二天,泥蛋站在西屋二婶儿家的屋外面,也就是外屋地下(厨房),他和爷爷奶奶住在东屋,中间隔着外屋。他右手把着门框,左手提着他的那根拉巴叉的树枝,歪着脖子喊:"老弟,老弟,你要大马吗?"然后把树枝伸进屋里,脚还站在外屋,此时,那个只比泥蛋小两岁的老弟,正在喝爽歪歪,老弟长得白白胖胖的,所有人都喜欢他,泥蛋也喜欢,乘二婶儿不注意的时候也亲老弟一下。
"拿出去,拿出去!啥玩意儿都往屋里整!整个破拉巴叉树枝也来显摆。"二婶儿那张好看的脸一下就变了形状。
"二婶儿,这树枝可以骑大马呢。"泥蛋站在那里没动,依然在展示他的树枝。
"我要骑大马!"喝完爽歪歪的老弟终于被泥蛋的树枝吸引住了,跑到泥蛋跟前,就要抢树枝。
"能不能出去了?!"二婶儿的杏核眼瞪得溜圆。
泥蛋看老弟喜欢自己的树枝,心里可高兴了,就两只脚都踩进二婶儿家的大理石屋地。讨好似的把他的大马递给了老弟,竟忘了曾经想过用这树枝换一下老弟的遥控小汽车呢。
老弟正想伸手来接树枝,被二婶儿一把就拦了过去,把老弟抱在怀里,而老弟却用力挣脱着二婶儿,哭着要树枝。二婶这时大声冲着泥蛋吆喝,"你赖皮缠是不是?说一遍不听,说一遍不听,拿个破树枝来逗孩子,丑了吧唧地,黑的掉地下都找不着。孩子好好的,你一来就给逗哭了!"
奶奶这时听到二婶儿在吆喝泥蛋,也过来了,一把抢过泥蛋手里的树枝,当场就折断了,然后从二婶儿的手里接过哭着的老弟,颠来颠去的,"老孙子,别哭了,别哭了,呆会儿奶奶给你煮鹅蛋去。"
二婶儿也往抱在奶奶怀里的老弟手上塞着零食。左亲一下右亲一下的。老弟终于不哭了。泥蛋呢,谁也没注意他啥时候走的。
泥蛋不讨厌秋天,秋天可以吃到那香喷喷的青玉米。可是却讨厌老秋时大铁锅里煮熟的破了浆的老玉米,吃起来一点也不好吃,而奶奶塞给他一穗老玉米,就会打发他的一顿饭。
泥蛋总愿意去二婶儿家的锅台那里转悠转悠,这天中午,奶奶又把一穗老玉米塞在他手里后,就没影儿了,奶奶爱串门,村东边的四奶家,前院的二奶家,还有村中间的老毕家,奶奶都经常去。
二婶儿家的大铁锅里炖了排骨和深秋被霜打过的豆角。二叔炖的,二叔做菜可好吃了呢,过年的时候吃团圆饭,都是二叔做的菜,只有过年的时候,泥蛋吃什么也没有人吆喝。
二叔家的锅盖一掀开,那香味就往泥蛋的鼻孔里钻,泥蛋的唾沫就增多了,他不敢咽下去这口水,他害怕咽口水的声音惊动正在盛菜的二叔,可是又不由自主地往那铁锅跟前磨蹭了些,二叔一回头,看见已淌出哈喇子的泥蛋站在他的身后。
"去,去!一边站着去!看人吃啥你就馋,让你奶给你爸打电话,跟他要钱去,让你奶给你买排骨!一天跟个讨喽鬼似的!"二叔说完就把一盆排骨端进西屋去了。
泥蛋已习惯了二叔的训斥,二叔二婶经常鄙视地说起泥蛋的爸。"就那样地,让人骗传销就去了两回,长脑子没有,不再小时候得过流脑。脑筋缺根弦儿。"
说起泥蛋的娘,二婶儿没话说的时候,就跟奶奶连笑带嘲地冲泥蛋说:"泥蛋儿,你想不想你那聋喀喀的妈?"
泥蛋虽然才五岁,他知道奶奶和二婶儿说妈妈的坏话,他虽然想妈妈,却不敢说想。
"想不想啊?你要是想的话就别在这儿呆着了,赶紧去找你那聋妈去!"奶奶和二婶儿好像不甘心泥蛋的沉默,又问了一句。
"不想,想二婶儿和奶奶!"泥蛋知道每次这样说,都会得到她们的笑脸不是喝斥。
泥蛋被二叔喝斥完之后,把口水痛快地咽进肚子里,就出门去找奶奶了。
深秋过后,冬天就来了,冬天里的泥蛋也不老实在家呆着,吃完早饭就去后院的老姑奶家找小叔金羽去了。
老姑奶给泥蛋一个糊了巴黢的馅饼,泥蛋边吃边跟金羽玩儿,他们两个相差只有一岁,老姑奶笑着紧紧着个鼻子看他们两个炕上地下的玩儿,"还要不要馅饼了?姑奶再给你拿一个去!"老姑奶问着正玩儿得正欢的泥蛋儿。
"再拿一个吧,这馅饼真好吃!"泥蛋在这里比在奶奶家都胆大,在奶奶家如果这么贪吃,二婶儿和奶奶会一起喝斥他。
而老姑奶从不喝斥他,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泥蛋吃。而奶奶和二婶一百个瞧不起老姑奶和小叔金羽。听奶奶和二婶儿没事儿的时候就总说老姑奶的"虎"事。
那年快过年的时候,那年正好是虎年,奶奶去西岗的集市办年货,老姑奶买完东西刚好从集市上回来。两个人碰了个照面。
"小艳,你来的早啊,都买啥了?"奶奶问老姑奶。"没买啥,就是买了几张画儿。"
"我看看你都买的啥画儿,好看的话我也买几张。"奶奶一把抢过老姑奶手里已经卷起的画,把塑料绳解开。
"我的妈呀,你买的都是啥画儿呀,都是老虎,你这脑袋真是不好使啊,你打听打听谁家买有老虎的画儿。只有虎(傻)人才能买虎画呢!"
奶奶说完就一路咯咯地去集市上了,逢人便把老姑奶买虎画的事儿说一遍。因为老姑奶小时候生病打错了药,把脑袋打坏了。平时脑袋反应慢一些。村里人也总把老姑奶当笑话说。
老姑奶十八岁那年,村里人给做媒,跟邻村的一个小伙子订了婚,端午节被接去婆家了,临行前太奶就叮嘱老姑奶说:"你去婆家了,别像在家的时候,要勤快些,早晨早点儿起来,帮着婆婆做做饭,烧烧火的。"
老姑奶真听了太奶的话,天还没亮就拿着掏灰耙,把婆家灶塘里的灰都扒得溜干二净。然后又开始烧洗脸水,等把半铁锅的水都烧开了,太阳还没出来呢,婆家的人还呼呼睡着呢,为了显示一下自己多么的勤快。就开始喊叫熟睡的婆家人。
婆家人被折腾醒后,一看点儿才凌晨三点钟。然后又都睡觉去了。第二天,老姑奶被送了回来,订的婚也泡汤了,人家说老姑奶虎!
泥蛋跟金羽玩儿到下午的时候,不知谁先提出来的,要去西北沟玩儿去,西北沟有大大小小的壕沟。
两个孩子刚开始就从小壕沟的这边蹦到那边,又从那边蹦到这边,蹦着蹦着,金羽就先选了一个大一点儿的壕沟蹦了过去,泥蛋也不甘示弱,也紧随其后,从这边想蹦到那边去。
泥蛋毕竟比金羽小一岁,腿也短了些,还没蹦到那边去,就掉到壕沟里去了。把腿摔的动弹不得了,金羽怎么拽也没把泥蛋拽起来,就跑回家去找他的妈妈,老姑奶来了后,把泥蛋从壕沟里整了出来,背着向泥蛋的奶奶家走去。
老姑奶把泥蛋放在炕上后,就冲着正在煮晚饭的奶奶说:"泥蛋好像腿摔坏了,站不起来了,下午跟金羽去西北沟了,掉壕沟里了。"
"啥?去西北沟了?你挺大个人咋让两孩子上西北沟去呢?要不是金羽领着他去,泥蛋能把腿蹦坏吗?"奶奶没管泥蛋的腿怎么样,就先埋怨起老姑奶来。
老姑奶就一直傻笑着,什么也没说。倒是泥蛋说话了,"奶奶,是我要小叔领我去西北沟玩儿的。不关小叔的事。"
"你这孩子,本来就长得没人样,哪像我们老程家人,你看看你老弟长得多招人稀罕,就你长得一点爱(耐)人肉都没有。这要是再瘸了,长大后说媳妇更没人给了!"老姑奶乘奶奶训斥泥蛋的空隙,带着金羽走了。
这时二婶儿抱着老弟进屋了,接过奶奶的话说:"我儿子长得俊,等我儿子长大后,逛两个媳妇,分一个给泥蛋吧。"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谁也没去管泥蛋的腿怎么样了。
过了有十天吧,泥蛋的二姨从相隔几十里的村子来看泥蛋,一进屋,就看见他蜷缩在奶奶家的炕梢脚底下。
脸和手好像有好多天没洗了,鼻涕经常流过的地方,在鼻孔下面形成了两条黄色的河床。袜子像是铁打的一样黑,已经找不到袜子本来的面目了。紧紧巴巴的棉袄已经只剩下一颗松动的纽扣,棉裤腰的部位已露出了泥蛋像画地图一样的小黑肚皮。隐约可见棉衣里没有内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