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恩一见满脸汗珠的任珍,马上关紧办公室的门,让她坐在仅有的一只小沙发上,倒了一杯水,双手端给她,紧忙问,大姐,曲书记在那边怎么样?
任珍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放下碗,抹抹嘴,粗声粗气地,还曲书记呢,他现在是劳教分子。怎么样了,我都懒得问,你倒是这么关心他。
李知恩试探地,大姐,你也相信曲书记真会做出那种事?
任珍说,我和他过了半辈子,他长了啥心啥肺,我能不知道?可聂元说得钉是钉铆是铆的,哪个能不相信?老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老曲和女老师打扑克,总开些挖你底那样不正经的玩笑,何况聂元长得那么好看,出事不奇怪。也赖我,当初就不该答应让她来家教女儿画画。
李知恩劝道,大姐,世界啥情况都可能发生呢,现在又是闹造反,许多事情全翻过来了,白的都变成黒的,所以,大姐,别上火。我猜,你来,是看看小孩?
任珍说,不是看,要抱回去。
李知恩一惊,大姐,抱回去,那就等于承认孩子是老曲的,板上钉钉了。
任珍说,可是小李,我不要,别人就不承认这个孩子是老曲的了?那顶扣在他头上的坏分子帽子,就能摘下去了?没用。我是想,大人做的孽,丝毫怪不得小孩子,不能让小孩子顶罪,没有亲人没有家,那是孽上加孽,我再怎么恨老曲,也该明白这个理。我知道,这需要手续,小李,你得帮大姐这个忙。
李知恩连连点头,大姐,你有菩萨心肠,再多再难的手续,你放心,全交给我来办。这孩子得有个名字,大姐,你看叫什么好?
任珍说,他有家了,我有儿子了,两边都齐了,就叫曲齐吧。
李知恩又连连点头,曲齐,好,就叫曲齐。
9
曲伟安结束了三年的劳教,接着就地下放到附近的农场。中间,放了几天假。他到家的时候,正是傍晚。大女儿下乡插队,不在家。任珍领着十二岁的小女儿,三岁的曲齐,围着桌子吃晚饭。曲伟安推门进来,想夹菜的,筷子举着不动了,嘴里有饭的,忘了嚼,忘了咽,三个人都同时愣住了。
比这三个人愣得还厉害的,是曲伟安。他扫视两眼小女儿和老伴,最后把目光盯在曲齐脸上。三年间,任珍按规定去探望过曲伟安几次,可说这个说那个的,唯独对她抱回聂元孩子这件事,没从牙缝溜出半个字。
快到半夜了,小女儿在另一间小屋里,早睡着了。曲伟安和任珍仍然穿得齐齐整整地靠在床头。两人中间,小曲齐早已沉沉入睡。曲伟安看了曲齐一眼,埋怨地说,孩子是挺可怜,可把他收养了,不是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吗?
任珍说,聂元早把屎盆子扣你脑袋上了。
曲伟安说,这么大的事,你该和我商量商量。
任珍说,你和聂元的事,和我商量过吗?
曲伟安说,我和聂元能有什么事,天底下的人,你最清楚,还跟着别人制造冤假错案。
任珍说,那你倒是让领导给你平反啊。
曲伟安说,领导,都进牛棚了,找谁管用?可我相信早晚有那么一天,会水落石出,还回我的清白。
任珍说,等到猴年马月吧。
曲伟安说,什么年什么月,都要等。
任珍打了个哈欠,不再吭声,紧紧挨着曲齐躺下了,伸手关了灯。
外面没有月亮,屋里一片漆黑。曲齐发出的鼾声,微弱,安静,香甜,像哼着一首小曲,自由自在地回荡着。
10
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曲伟安走资本主义道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得到平反。聂元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找不到,无法进一步取证核实,所以曲伟安坏分子的帽子,仍然戴着。与那些迫害致死的,致残的,家破人亡的相比,曲伟安这个案子,只是小菜一碟,根本排不上号,只好等着。因为这个,曲伟安不适合再回学校,安排到教育局木工厂,管材料。
曲齐,已经10岁了,眼睛鼻子嘴,像按照聂元的样子长出来的,特像。他念小学四年级,超聪明,简直是个神童。
1979年,在一次由加拿大主办的国际数学邀请赛中,曲齐拿了个银奖,参赛的选手,只有他是刚读初一的中学生。
曲齐在国外还没回来,曲伟安在木工厂管着的材料仓库,因为电线短路,突然发生了一场火灾,高高一罗红松木板子方子,眨眼间,成了一片火海。打了119报警电话后,曲伟安不顾工人师傅的阻拦,用水把自己的衣服裤子淋湿,硬是抱着个灭火筒冲了进去。等消防车鸣着警笛开来后,火势才减弱了。人们在外面喊着老曲老曲,进入火场的战士发现一个人体,赶紧抱出来,一看,正是曲伟安,可是已经被烧得分不清鼻子眼睛了。120把他刚拉进医院,没抬到抢救室,曲伟安那具血肉模糊浑身黢黑的躯体,还散发着松树油子味,却已经停止了呼吸。这年5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