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年回家过年，我与母亲，还有两个孩子一起四个人走在路上，与迎面骑自行车过来的幺叔碰个正着。他显然是早就看见了我们，故意压低了帽沿，从我身旁擦身而过。待我发现是他时，我瞥见了他帽沿下微微上扬的唇角，我想他是看见我笑了，当即心里一暖，感叹浓浓的血脉亲情，至亲至疏，就这样被我们割断了二十多年。
去年过年我因二宝太小没有回家，母亲说大伯家堂哥去给她拜年了，拉了些家常，有意让大伯回家调和父母与幺叔的矛盾，让幺叔跟我们一家走动起来，被母亲一口回绝。她一直希望他能叫她一声，就会化干戈为玉帛，但迟迟等不到，所以不等了。
02
当时我也赞同母亲的做法，我说可以原谅他的大多数，唯独那年腊月二十八他伸手向父亲讨要那三百块钱，不能被原谅。他让我目睹了父亲无力还钱的心焦和捏得嘎吱响的拳头。看到“农夫与蛇”的故事在我们家真实上演的残酷。
父母对幺叔的付出村里人尽皆知，长久的不来往也是一样，除了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丝毫没有其它。母亲几十年来心有不甘，总是提起他，总是骂他，好似用锉刀在自己那伤口上锉，锉过了疼一阵，再锉。
我曾经为了安抚她，厉声呵斥过她，“您不遗余力把一个人背过了河，却老是后悔，就因为他不叫您，不在您面前说好听的话，他整天把您拱着，您也还得下地走路，您是希望他幸福的啊。”她在这种情绪里无法自拔，家人都爱莫能助。
03
幺叔八岁跟随父母。长得也算眉清目秀，是父亲三兄弟中个子最矮小的，性格内向。在他成家之前都是很依赖母亲的，母亲的心慈，能干，特能吃苦他是看在眼里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他的主心骨，他的依靠，胜似母亲。
听说那些饥寒交迫的日子里，他不常表达他的需求，但母亲会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半夜里他饿得不停吐口水的声音会让她心如猫抓，只要有一星半点东西都会弄给他吃。通常这样的时侯，大家都没有吃的，只得不停的喝水，安抚肚子。
04
日子熬到他要成家的年纪，她开始苦愁幺叔的终身大事。他几次都是不经母亲同意就把女方及其亲属带回家，措手不及的母亲四下借钱以备买菜，给打发，把自己压箱底的布料送人，还扑了两次空。借过的钱要很长时间省吃俭用才能还上，她一生苦在了“面子”二字上。
幺叔的第三次相亲依旧如此，但人家看过母亲的为人处事后，特别欣赏母亲，便对他说要不是看母亲面子，是说不成的。他不解其中含义，回来找母亲哭诉又黄了。母亲问明原由，方知其意，带着他去把亲事定了下来。
05
在母亲的心里，既然人家认了她，她就得尽力让他们每一步都走得安稳，才算对得起这份信任。
成家最起码要有栖身的房子，母亲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第一步铲草皮。那时烧材紧缺，大家只得铲草皮，但茂盛好铲的草都长在坟头上，别人害怕不敢去，倒让她丰收了一回。无数个午夜，她一个人在坟头上挥汗如雨，他人都在熟睡，白天的工分不能落下，家里也是一地鸡毛，但在责任的趋使下，她只能前进。
第二步烧窑。那时侯没有砖买，要做房子得自己板砖自己烧，父亲没日没夜熬红了眼，才烧好了砖。
第三步，垒房。没钱请不起瓦匠，父亲摸索着砌墙，还要和灰，一个人上下，寒冬腊月啊，双手像被炮炸过，乌黑乌黑，还张开无数的小口，遇水生疼。为了一根好木梁装在他的屋上，与伯父一家大打出手，母亲的一根小指头被伯母掰断，再也没伸直，还落下一个笑柄，被人老叫“断子”。
第三步，操持结婚。依然是借钱出力，母亲硬着头皮找人张了无数次口，缘于她的诚实守信，借钱还算顺利。拉下的债务大坑都得父母一齐流血流汗去填满，不曾让他负担一分。
第四步，帮他带娃。母亲像极了一个十足的婆婆，总是担心他们吵架，为他捉了猪还要把猪菜切好送去，头两年里日日如是，那时包弄猪菜的二姐叫苦不迭。生了孩子更是一应包全，本身自己家里就鸡飞狗跳，还加上他家，说日子如同炼狱也不为过。我依旧记得，他大儿子七岁了还经常上我们家吃饭。
06
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他是忘了恩重如山的哥嫂，与他那看不惯母亲的老婆一起远离了我们。
我从小到大都在母亲对他的控诉中度过，一切事情耳熟能详。她如梦初醒，觉得太委屈自己，成就了我们两家人，父亲成了她发泄情绪的垃圾桶，每次都是连同父亲一起唠叨，一起埋怨，父亲很烦，但奈何不了事实。几十年啊，父亲常常受不了，他也是个习惯沉默的人，每一次唠叨都照单全收，气球充气多了也会炸，所以偶尔会破口大骂她。
07
还记得，那个令我难忘的一天。
那是九四年的腊月二十八的下午，灰蒙蒙的天，让人颇感压抑。门前菜园里的树刚伐过，异常透亮，篱笆东倒西歪，用来做篱笆的木棍麻杆早已朽枯，园里不多的菜里尚透着绿，让人不至于心生萧索，目光无处可落。
卖树之前父亲去问过幺叔要不要，是因为欠他钱，怕他怪罪不卖给他，当时他没哼出个所以然来。等树卖过后他立刻来讨要他的三百元钱，那笔我刚上班时借的生活费。树钱已还给他人，得知自己来迟了的他愤怒之极的样子我头一次看见。
只见他紧蹙眉头，瞪大眼睛，红着气歪了的脸，嘴里不停嘣着难听的话，急得不行时，索性干脆的伸出了要钱的手，嚎叫着“拿钱来！拿钱来！”我见证了他平生最勇敢的一幕，也是最震撼我的画面，也拜他所赐知道了亲人的无情比旁人更可怕。
他叫嚣蔫了，手伸累了，才骂骂咧咧离去，父亲拄在那，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良久说不出一句话，紧握拳头的手似要将他捏碎，恨不得那个地方能站出钱来似的，身体使劲往下沉，眼里蓄满了仇恨的火焰。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父亲焦头烂额之际，想到了刚捉来的两头小猪——我们唯一值钱的家当。急匆匆出去找了卖家，回头送去。小猪不肯走，凄厉的呼叫声响彻我们的耳膜，也送走了我们下一年的期望。
小猪只卖了两百八十元钱，父母翻遍口袋凑齐余下的二十元，父亲当即便气冲冲地给他送去了。母亲伤心欲绝，气父亲当时没打他一巴掌。她这辈子对得最好的人伤她最深，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捶胸顿足。
08
母亲后来在外的那些年曾回过家几趟，以为事隔多年他会有所醒悟，碰面他会叫她一声，喊她吃顿饭，她也就冰释前嫌了。可是他是比路人不如的陌生人，看都不看她一眼，令她失望透顶，浑身透凉，这证明许多年过去了，他不曾感激过，后悔过。她在自责，努力陪他成长的日子里，没有教会他做人的道理。
母亲受尽苦寒，没有被困难压倒，却被他的忘恩负义催毁了意志，折磨得痛苦不堪。她常常告诫我们姐妹别太善良，从不忘骂他一番。
09
记得那次父亲与他共同的姨妈来我们这里，一边小住几日，在他家给做饭的他递烧菜时，他说他这一生多亏母亲。姨婆转告母亲时，母亲眼里泛出了泪花，这句话，她想亲口听他说。
我也曾劝慰母亲说：“你对他好过，他不会不知道，他可能不善表露，你总是提起，他是会烦的。”我曾经感同身受过母亲的唠叨，所以有些理解他。母亲对我的付出太多，她会在我不能认同她的观点或者顶撞她时，使出她的杀手锏，说她对我多么多么好，为我受了多少多少罪，我会感到压力无限，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快乐不起来。
10
但是，幺叔，您伸手讨钱的那次，您欠我父母一个道歉！我希望，在他们有生之年，年过六旬的您，给孩子们立个榜样，并教会我们，学会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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